真实案件手记:一个律师的黑暗记事薄「8」


真实案件手记:一个律师的黑暗记事薄「8」

老奶奶的临终离婚「3」

接下来一年,奶奶只要挨了打,就一个人跑来民政局,像是突然意识到,被打之后,是有地方可以去的。哪怕她只是蹲在那里,什么都不说。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工作人员过来跟奶奶说话,问她为什么这么大年纪了还非得离婚?

奶奶说,「我被他打够了,不想到下面还要被他折磨。还有啊,我那个孙女,脸上有点缺陷,我怕以后有人对她不好,过来看看,这世道是不是真的可以离婚。」

工作人员告诉奶奶,没有捆绑的夫妻,这里离不了,找个律师就好。

2018 年 12 月初,奶奶被查出癌症晚期,见到小华的时候,她是笑着的,说自己是喜丧,要欢欢喜喜地走,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到小华找对象,「奶奶留着一双眼睛没有瞎,还想帮妹儿看看是哪个男孩那么福气。」

爷爷知道奶奶时日不多后,想起奶奶服侍了他一辈子,主动提出要照顾奶奶几天。他还亲自熬了粥,放到嘴边,吹凉了喂给奶奶吃。

奶奶刚打完针,有点反胃,喝不下。爷爷气急败坏,他习惯了奶奶的逆来顺受,对奶奶从来没有耐心,他把碗摔地上,骂奶奶贱骨头,叫花子,不识抬举,揪奶奶的脸,「你要死就早死,不要折腾我。」

奶奶坐了起来,对爷爷说,「麻子啊,我全身都痛,你打我算轻的了。我是想啊,如果我家妹儿以后,找个这样的男人,我该有多心疼,谁替她出头……」

奶奶再次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活着的时候,把婚离掉。

就这样,小华遵照奶奶的愿望,拿着名片找到了我。

那天,我和小华在咖啡厅里坐了一整天。我不敢起身,不敢出门,但奶奶的事情,我拿不出一个解决的方案。

按正常诉讼程序,从立案到开庭,就算再快,差不多也要两三个月,还有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奶奶所遭遇的家暴并无任何证据,爷爷没有其他不良嗜好,两夫妻也没有分居。

就算我执意要起诉,像这种情况,判离的可能性不大。换作别人,可以六个月后再起诉,大不了还等六个月,一次一次,总会有个结果,但是奶奶时日无多。

我冒着被人嘲笑的风险,联系上当地民庭的一个熟人,问能不能特殊案件特殊处理,我马上起诉,他们立即开庭,尽快出具一份离婚报告。我知道这想法很天真,不过还是想问一下。

那边给我的回复跟我想的一样:此案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小华听到这个结果,无声地流泪,

到了晚上,外面的天黑了,我们都没说话,就这样,枯坐了 40 分钟。

我几次都想说出「无能为力」这四个字,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我再想想办法。」

咖啡店的人越来越少,我不敢挪动身子,怕自己会逃走。我甚至不再想这个事情,只回忆自己今天几点钟起的床,吃的什么,见了哪些人,快递到哪里了。

想着想着,我突然回忆起,昨天开会,主任再三强调,让我们注意着装,律师协会说要买袍子。

我想起了平时工作中,其实很多人都分不清公安、检察官、法官以及律师的区别。奶奶应该也一样,她想要离婚,不是法律意义上的,而是心里的一个想法。

我给小华提出一个主意,小华眼里闪着泪光,同意了我的说法。

我终于可以踉踉跄跄地走出那扇门。

第二天,去医院的路上,小华一直问我怎么收费。我告诉她,不会超过两万块。她就在车上写了个19000 的欠条给我,我让她先收着。过收费站的时候,小华又开窗抢着要给过路费,我说走的是ETC,不用管。

我开车 3 个小时,终于到了奶奶的医院。

刚下车,我就换上了袍子,小华说,她要替我扣领巾。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几次帮我整理衣服,半蹲在地上帮我拉袍子的边角。

到了病房,奶奶还认得我,她看到我这身装束,伸出手来,想摸一下袍子,却马上缩了回去。

奶奶的病房里有三张病床,只住了两个人,另外一位病友是个大叔,他看到我,问奶奶是不是家里有当官的。

「没见识,人家是来给我办离婚的。」奶奶白了他一眼。

听我说要举办离婚仪式,她执意说要打扮一下,「结婚的时候都没怎么打扮,后来我想要一件的确良的衣服,那料子好,舍不得买,好贵的。」

我笑着说,是不是比盖房子还贵啊!

奶奶笑个不停,拉着小华的手,「我妹儿最贵。」

我拉开公文包,从卷宗袋里拿出离婚协议书。

这时,小华的爸妈以及两个姑姑相继走了进来,爷爷左脚刚跨进来,见到我,楞了一下,往外面走了。

两个姑姑把小华拉到一边,三个人用家乡话争吵了起来。

我被小华爸爸喊了出去,他把手里的一条烟递给我,「小孩和老人胡闹,没料到会惊动你们。我们是本分人,奉公守法,待会请您吃个饭赔不是,耽误您时间了。」

我没有接话,细细打量小华爸爸,他头发微卷,身材发福,脖子上挂了一条金链子,一脸憨厚样。小华的妈妈站在他后面,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时不时瞟我一眼。

我其实不知道说些什么,外面很冷,风吹着我的袍子往后扬,领巾也歪了,我想回车里躲一会,大概小华也被说服了,病房里面没了声音。

我往前走了一小步,却没想到,小华背着奶奶冲了出来。两个姑姑跟在后面,「你想干什么?你今天把事情搞这么大,存了心要丢老头子的脸?」

「别碰我奶奶,都他妈给我走开。你们个个深明大义,就我和奶奶疯了。你们多懂事?奶奶 16 岁嫁过来,被一个男的打了 60 年,满堂儿女看笑话,多体面!」

我走到小华和奶奶旁边。奶奶抬手示意让我靠近一点,她将我的领巾拉正了。

「我背着奶奶去学校,去海南岛,去北京,去韶山,就是不要和你们这些伪君子在一起,你们谁过来我撞死谁。」小华撕扯着喉咙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不知怎么的,我脑海里忽然就出现当年奶奶背起那个小女孩的场景。

奶奶没有劝说小华,把头靠在小华脖子边上,双眼微闭,一脸安详。

我小声地对小华爸爸说,这个时候了,不要再扯所谓的颜面,不让奶奶如意,以后小华会恨他们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不过是来走个形式而已,我不是公职人员,但觉得为了奶奶,该这样做。」

他们三姐妹说商量一下,「怕父亲受不了这打击,他是一个死要面子的人。」

小华不停地喘气,转过头对奶奶说,「你不要怕。」

我让小华先把奶奶放回病房去,「他们会商量出一个结果的,现在不是当年了,奶奶不再孤立无援。」

「不商量个结果出来,要么他们别想出来,要么就我绝不进去,没有折中的方法。」小华抱着奶奶坐在台阶上,朝里头喊。

过了一会,爷爷出现了,矮小瘦弱,脚步蹒跚,头上戴了一个雷锋帽,没有看我们,径直进了病房。

十分钟后,他们出来了,是爷爷开的口,「你们要抓人可以,要离婚最好。」

小华的两个姑姑把病房打扫了一下,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小华给奶奶梳了个头。

我向医生和护士长简单说明了情况,他们也来到病房,带来一束鲜花。

我拉了拉袍子,身子站得笔直,面向奶奶,「我正式宣布于秀兰女士和胡世长先生离婚,于秀兰女士自愿放弃名下所有财产,夫妻共同债务不论多少都由胡世长先生承担,此结果立即生效。」

话刚落音,小华哭着过去抱住奶奶,「奶奶放心了啊,以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不想出门了,就让红薯烂地里,再没有人打你了。」

护士把鲜花递给奶奶,竖起大拇指,「待会打针,我们会轻一点。」

小华的爸妈和两位姑姑悄然走出病房。爷爷靠着门框蹲了下去,缩成一团,帽子掉落在地上。

我过去跟奶奶握手,让她在打印纸上签字。奶奶的手抖得厉害,签了之后看了看,不满意。问我能不能再签一次。

我说可以,她又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爷爷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蹲在那里,说,「我以后不打她了,有些人是到死都改不了自己个性的,到死都不知道,这一辈子活成了个什么样子……」他已经很老了。

奶奶很欢喜,让我不要跟那种人说话,要跟她说话。

「你怎么没有戴黄色的假发啊,我看电视里的人要戴的。」奶奶指了指我的头发。

我甩了甩头,「奶奶,假发是香港那边才戴的,他们戴假发是怕秃顶。因为审判的时候,举头三尺有神明嘛,让神看到秃头不好。我不会秃顶的,所以不用戴。」

奶奶笑了一会,让我把耳朵凑过去,她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女孩真有继承权?」

「当然,最好立个遗嘱,我回去就给你写。」

「这样我就算喝了孟婆汤也没关系了。」

走出医院,我向小华索要律师费,「听说民政局离婚收费 7 块,你不能少我的。」

小华不肯,让我至少收一千块钱。我告诉她,奶奶偷偷问过我,离婚要多少钱。我说了是七块,多了一分都不要,然后嚼着奶奶给的糖回了家。

第二天,我跟陈拙说到这事,他告诉我,离婚的费用是 9 块。

我又向小华要了两块钱,她在电话里说,奶奶正在唱山歌给她听。

「要是有人嫌弃你的样子,你就走。奶奶都知道离婚了,你可不要那么傻。」奶奶嘱咐小华。

后记:

有些事情在律师看来,是一个简单不过的专业问题,对于有些当事人而言,可能是一辈子的心结。老奶奶担心的问题,还有很多人问过我,年纪大了,有小孩了,能不能离婚,从法律的角度而言,婚姻是自由的,结婚自由和离婚自由共同构成婚姻自由原则的完整含义。

至于女儿是否有继承权,根据《继承法》的有关规定,子女对父母的遗产享有平等的继承权。父母亲的遗产,没有遗嘱的,由配偶、子女、父母继承。女儿是第一顺序继承人,有父母亲遗产的继承权,与是否出嫁没有关系。

很多人认为,律师的工作就是用花言巧语帮人打赢官司,拿了钱自己逍遥。其实不尽然。选择任何一个职业,都需要一份信念感,我之所以做律师,就是想最大程度地保证每个人的正义。

即使有时,我的当事人是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我明知他们有罪,还是会尽最大努力搜集证据,给他们一个说话的机会,避免他们接受不公正的审判。

有个当事人被判死刑后,说他很感谢我,让他在死之前,还有一双手可以握。

这个时候,我会觉得,律师这个职业,表面是法条的冷漠无情,背后是人性的温情脉脉。

我穿着律师袍,帮老奶奶宣读离婚判决书那天,我感受到,自己做了真正的律师应该做的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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