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劉江老師，逝世了。
我這代人，大概比較熟兩個劉江。
一個是胡漢三、湯司令的哈爾濱劉江，一個是完顏洪烈、賙濟生的香港劉江。
但前一個還特殊點。
畢竟我們說起來，很容易直接就“胡漢三”了。
老一代藝術家，很容易這樣，一個角色，讓人記一輩子。
比如我外婆曾長時間管張瑞芳老師，叫李雙雙。
跑題了。
劉江老師最有名的臺詞，大家都熟。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已經進入日常語言系統了。
“高，實在是高！”，已經是經典了。
其實《地道戰》裡，湯司令經典臺詞不止一處。
擱現在，那就是金句王，笑點擔當。
比如這個。
山田中槍，倒地大怒：“高家莊，不收兵！”
湯司令齜牙咧嘴，眼睛都要瞪出來了，附和得比山田還兇狠，還順便幫山田補白：
“對！不踩平高家莊，絕不收兵！！”
下一秒，湯司令變臉，溫情脈脈地，用反差製造了全片第一個大笑點，也將這段緊張慘烈的戲份畫上了句號：
“山田隊長，為了您的健康，我看，還是下次再來吧……”
然後，便是經典的“高，實在是高！”
小時候我刷這段，只覺得滑稽。這夸人的方式，真浮誇，真好笑。記住了。
據說這段臺詞，劉江老師自己設計的。
然而這一段精妙之處，不只是臺詞。
要到長大一點回頭看，才意識到，是真好。
山田頭疼於高家莊、趙莊、馬家河子——這三個地名現在成了經典，也是因為這一段——一帶的地道，於是想法子了。
山田把湯司令帶到地圖前，唸叨：
“高家莊，趙莊，馬家河子，哇卡盧卡！”
湯司令立刻大讚：“高！實在是高！”
此時，湯司令動作很彆扭：
進了門就右手持帽收在身後，是表尊敬；身體前傾，是恭順；還要左手抬起來高翹大拇指。
這動作別扭極了。
正是這個彆扭，搭配諂媚的臺詞，才顯出湯司令的窮形極相來。
接下來的更妙：
湯司令之前已經替山田隊長補白過了，這回又來，自己幫山田補臺：
“高，實在是高！夜襲高家莊、趙莊，馬家河子，這樣一舉兩得。既可以端土八路的老窩，又可以解西平之圍！”
這段妙在，山田都沒說啥，都在抽菸了；湯司令替山田補完，而且眼睛都轉一邊去了，已經開始自說自話了。
那是真拍山田馬屁，拍到進了境界了。
這一幕，是最妙的，也是這段喜劇的高潮：
湯司令自誇自贊地吹捧完山田，又自言自語了一句：“高，實在是高！”
——這時山田都閃人了。就留湯司令獨自在那裡，自我陶醉於自己腦補的山田計略。
——這就讓情景從滑稽，變成了荒誕。
“絕不收兵！——為了您的健康……”這個一秒變臉，是湯司令的反差搞笑，比較直接。
“高，實在是高”的自我陶醉，妙在湯司令沉浸進了這個狀態裡，比出計的山田還要痴迷，吹捧到忘乎所以。這個笑點就比較隱約。
至少我小時候沒意識到，回頭看，才覺得：妙極了。
直接的反差與隱約的荒誕，都是精妙的演出。
哦對了：
《地道戰》裡的湯司令，劉江老師，後來《西遊記》裡演閻王，真正的地府工作。
《地道戰》裡的主角高傳寶，朱龍廣老師，後來《西遊記》裡演如來，還是佟湘玉她爹。
真正好的演員，讓你想起來的，不是他們自己的大頭照，而是一個又一個角色——除了周星星、陳小二、趙麗蓉老師這些經常“演自己”的存在。
是一想起來就縈繞在耳邊的臺詞：
“高，實在是高！”
以及，許多當時看過了未必能立刻意識到，回頭看依然津津有味的細節——我在截這幾張圖時，看劉江老師的小細節，好幾次都看呆了。
之前我好多次誇一部老電影，《孝子賢孫伺候著》。裡頭真是群體飆戲。
倪大紅和丁嘉麗二位已經夠厲害了，陳佩斯也不輸陣。
但魏宗萬老師明顯更花樣百出。趙麗蓉老師則是返璞歸真。
李明啟老師更把一個跳大神的神婆，都演得搖曳多姿。
裡頭劉江老師，扮一個裱糊匠。表演得很紮實，很細緻，一如既往。
只一個瞬間，秀了一下他的能耐。
他之前搞裱糊發喪葬業的財，還不認；等被揭發面對自己出鏡時的姿態時，愣住了。
那麼問題來了。
如果給你兩秒時間，要在一個喜劇作品的末尾，精確地表現連接在呆愣之後，許多種戲劇性的複雜心態，應當怎麼處理？
因為是喜劇，所以要浮誇一點；但浮誇又不能造作。
好，看劉江老師是怎麼處理的：
眉眼嘴角，兩秒的時間。
這下子，都在裡面了。
您看，世上總有些人，是能讓我們相信，表演，是真可以上升到藝術層面的。
這才是所謂演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