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前兩天，我的文章《餘秀華究竟配不配做詩人？錯過胡適百年，再談容忍與自由》發表以後，評論區網友們的評論依然是五花八門，對她的讚美和詬病兼而有之。
他們對餘的態度，基本上分為擁護派和反對派兩大派別，在大家的評論和爭議中，使我意識到，我其實還有很多實質性的問題還沒有談到。
當時，我寫那篇文章是從寬容與自由的角度，從大環境對創作者的包容和創作題材選擇的自由度上去寫的。
就像我回復網友“字塗絡網的包絡萬想”所說的那樣，我寫這篇文章不過是希望詩壇文壇有包容的雅量，允許俗雅並存，在題材上允許家國情懷，也容得下個人體驗，容許更多的人擁有理想，通過努力爭自己的平等權利。
後來，我又想，為什麼餘秀華，她這個人和她的詩，竟會有這麼大的爭議？甚至會引起全網的討論，且負面和否定的有這麼多，爭來爭去至今也爭不出個所以然來，問題究竟出在了哪兒？
後來，我認為找到了一個比較接近於本質的原因:那就是她的擁護派和她的反對派，他們所爭議的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問題，不在同一個點上。
餘秀華的粉絲，她擁護者，他們所擁護的其實是“詩歌題材選擇的自主性”，在這個彰顯個性和注重個人體驗的年代，比起在宏大的愛國與理想面前的“為賦新詞強說愁”，他們更願意觸及內心世界真實的流露，加上餘秀華的詩不拘格式，比較靈動，所以，他們會比較欣賞。
而那些對餘秀華提出批評，甚至尖聲詈罵的人，他們批的是什麼？罵得又是什麼？這也是今天我要重點談談的問題。
有很多人說，他們批評甚至人身攻擊，是因為他們對於她底層逆襲的妒嫉。當然，不排除會有極少部分這樣的人。
但我認為，最本質的原因還在於：當餘秀華高高端坐於“詩人”寶座的那一刻起，人們便開始關注和期待她作為一個詩人、一個知識分子，她對社會大眾應該產出某種“功效”。
即凡是能被稱為詩人（知識分子）的人，實際上都是帶有“功效”的。
這也正是我們食指老先生炮轟餘秀華的關鍵所在，只是食指老詩人當時並沒有很好、很準確地表達出來。
亞里士多德曾在《詩學》中寫到：
詩人的職責不在描述已發生的事，而在描述可能發生的事，即可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是可能的事，詩傾向於表現帶有普遍性的事,而歷史傾向於記載具體事情。
作為一個詩人（或者一名知識分子），他的功效就是他對於他們所處的年代來說，他應該是其他人“思想的引路人”、“精神的引領者”，他的思想境界和看待事物的立意和著眼點應該要比普通人更高一籌，更遠一點；他在對推進美好的人生、社會的進步以及對社會大眾在世界觀、價值觀的正向引導上肩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應該也是我們媒體人和創作者要看齊的目標。）
而寫“豔詩”起家的餘秀華在這一點上，目前來說，顯然是欠缺的，說直白點，現在很多人認為她是“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謀其政”，於是便產生出很多不滿，網絡上的種種惡評與反對，本質上正是源於這種不滿。
02
網友揚帆在文章的評論區留言：餘受視野的限制，終究寫不出有大格局大情調的詩來。
我的回覆：百花齊放的社會，容許他人不斷進步和爭自由。
在我看來，餘秀華只是在早年缺少了像我們很多人這樣有著良好的生活條件，有接受高等教育、汲取更多文化養分的機會。
而一個人好的見識、高的眼界和大的格局，生來就有的又有幾人？隨著環境的改變和自我的不斷努力，通過學習和提升，這些都是可以得到改善的。
03
餘秀華，她與貧窮、疾病等一切苦難惡鬥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從爛泥裡刨出腳來，從貧困飢餓中掙扎著走向溫飽、走向小康、走向富裕，而你卻希望她立馬能兼濟天下了，顯然是我們太著急了點。
我們每個人都只有先成為自己，再談其它的才有意義。
餘秀華早年寫詩，完全是出於對詩的全身心的熱愛，更是她苦悶生活的調劑品，甚至是安慰劑，她寫的詩，自然而然的，也是以個人體驗和內心感受為主，是比較私密性的、個人化的。
正如餘秀華的成名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一樣，帶著些許露骨和個人的慾望在其中，那時，她只能代表她自己，她的生活遭遇也決定了當時的她還沒能站在一個詩人的角度和高度去思考全人類。
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
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
無非是這花朵虛擬出的春天讓我們誤以為生命被重新打開
大半個中國，什麼都在發生：火山在噴，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關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槍口的麋鹿和丹頂鶴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當然我也會被一些蝴蝶帶入歧途
把一些讚美當成春天
把一個和橫店類似的村莊當成故鄉
而它們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04
在這裡我想用個可能不是特別恰當的比喻，寫“豔詩”起家的餘秀華就好比是一個一脫成名的豔星，大家圖個新鮮刺激，熱鬧著嘻哈著不知不覺就把她捧上了神壇、推上了“詩人”的寶座。
而成名，最初恐怕連餘秀華本人也是始料未及的吧。
但當她接受了這個天大的好運，慢慢地開始“從良”的時候，此刻的人們，卻又猛地回過頭來開始細數她曾經犯下的“罪行”，於是，各種來自網絡，來自社會各界的，來自同行的曲直詬罵和人身攻擊便展開了。
但是，每個人都有過去，我們更應該展望的是未來的餘秀華和她的作品，下面附一首她的近期詩作，通過對她早期詩歌的比較，我們也可以從中感受到她的精神層面已經變得更加的開闊與繁蕪。
附：餘秀華近期詩作《我愛你，祖國》
1.
像一滴水愛著一片海，像一片雲愛著天空
像一棵樹愛一座山，像一粒穀子
愛一片田
我是你海里的一滴水，痛苦的時候
往下沉。抱住一片水
快樂的時候升騰為氣，觸摸這天空
我是你山裡的一棵樹，綠也好看
落葉也從容
我是飛過這山水的一隻雲雀
我的叫聲裡能翻譯出中國方塊字
2.
具體到一個村莊，我愛一個叫橫店的地方
愛它四季裡的水稻，油菜，棉花，小麥
它們養育了我也養育了我的詩行
我寫詩歌的時候，它們就從我心裡
站到了紙上
具體到一個地方的方言，我愛
這舌尖上的彈舌音
像從漳河水庫流下來的
涓涓細流
3
我是在以我最私密的情感愛你
愛你的燦爛，文明，愛你一天天崛起
我是在以我最私密的情感愛你
愛你的曲折，小小的暗斑
像愛我孩子身上的胎記，父親的老年斑
它們在我心裡也是好看的
我是在以最沉默的感情愛你
沒有時刻把你掛在嘴上
因為這愛就是一個人的性命
不敢炫耀
4.
我不想說，天天喝水
我的身體裡有了半條長江
我不想說，在我小院子裡種花
我心懷著一個崑崙
我想說的是，我是一粒沙子
落下來是你的土地，飄起來是你的天空
如果我死了
埋我的是你的泥土
餘秀華曾經所說過，成名詩是標題黨，更好的詩在以後。
既然我們已經扶她上馬，我們是否可以再把耐心給到她，把信心給到她，讓她有機會把“曾經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再穿回去？
讓她有機會在完成自己的命運改造之後，憑著她對於詩的滿腔熱情和一些天賦，在今後的創作中找到詩歌真正的力量和精神所在，逐步培養起自己內心的“悲”與“智”，將詩歌的意義從只滿足於個人的精神需求逐步推進到公共精神，真正為人類謀福祉，擔負起一個“詩人”的職責。
我們，且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