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傳後又在海昏侯墓重現的“子曰”:《論語·知道篇》的解讀問題

海昏侯墓出土了約5000支竹簡,涉及《論語》《易經》《禮記》《孝經》等許多典籍其中有一支竹簡獲得了不少關注。這支竹簡保存較好,墨寫隸書,字跡清晰,有24字簡文,包括以下段落:

[孔]子智(知)道之昜(易)也。昜(易)昜(易)雲者三日。子曰:“此道之美也,莫之御也。”

很巧的是,甘肅居延的肩水金關漢簡有一部分“戍邊吏卒習字簡”,也曾發現相似的簡文:

“孔子知道之昜(易)也。昜(易)昜(易)雲者三日。子曰:‘此道之美也’”

這處竹簡出土地址相隔數千裡,內容卻很相似,又不見於今天所能見到的各種先秦文書。那麼,這些簡上所寫的內容在表達什麼,這些文字出自什麼典籍?


失傳後又在海昏侯墓重現的“子曰”:《論語·知道篇》的解讀問題

海昏侯墓竹簡


(一)失傳的“子曰”

通常認為,海昏侯漢簡和金關漢簡的這兩段文字都來自同一部書,即國人很熟悉的《論語》。然而如今流傳下來的《論語》,卻沒有和這段話相似的內容。

這是因為,《論語》在漢代的時候曾經被“再加工”,有的語句被剔出去了。今天我們所見的《論語》以《學而第一》開始,《堯曰第二十》結束,一共二十篇。但根據《漢書·藝文志》,當時的《論語》可以分為齊論語、魯論語、古論語等不同版本,每個版本的語句都有差異。齊論語多《問王》《知道》兩篇,共二十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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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而言,魯論語更受重視。《隋書·經籍志》說西漢張禹把《魯論》與《齊論》“合而考之,刪其煩惑”, 從《魯論》二十篇為定,除去了《問王》《知道》兩篇,號《張侯論》。《張侯論》的影響不小,漢代大儒鄭玄為論語作注的時候,即以《張侯論》為本。一來二去,到了漢末魏晉,《齊論語·知道篇》就失傳了。《戴記·鄉飲酒義》說:“‘孔子曰:吾觀於鄉,而知王道之易易也。’此即《知道》。”算是勉強為後人留下了一條線索。

直到金關漢簡出土,才引起了對《知道篇》的猜測,而海昏侯墓漢簡又一次證明了這種猜測。漢代“知”、“智”互通,海昏侯墓出土竹簡中把《論語》中“知者樂水”寫成“智者樂水”,而且《論語》每篇的題目都來自該篇首段的第一句話,因此 “[孔]子智(知)道之昜(易)也”,有極大可能就是失傳近兩千年的《齊論語·知道篇》的首章。

已經失傳的《齊論語》重新發現,這本是好事。但問題也隨之而來:這支竹簡、這句話究竟說的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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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何為“易”

[孔]子智(知)道之昜(易)也。昜(易)昜(易)雲者三日。子曰:“此道之美也,莫之御也。”

這句話別的地方都好理解,“智”就是“知”,意思是知曉;“道”,孔穎達等人理解為“王者教化之道”,楊軍在《西漢海昏侯劉賀墓出土簡初探》裡也認為是“王道”,

實際上作“君子之道”解讀亦可。

《孔子家語·顏回》的“孔子謂顏回曰:‘人莫不知此道之美,而莫之御也,莫之為也。何居為聞者,盍曰思也夫’”,這段話的“莫之御也”通常作為“沒有人去應用”來解釋,可以作為這一則《論語》的參照。

主要問題在於“昜”字很難讀懂。

一般認為,“昜”就是“易”, 肩水金關漢簡“趙國昜陽”即《漢書·地理志》所載趙國的“易陽”。 現在的《論語》中出現了十二次“易”字,有兩次作“變革、改變”解釋,如: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

孔子在談到“道”的時候,很少強調“道”的可變性。大多數的時候,他堅信有一種不移之道,是為修身治國之總則。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君子學以致其道”,“吾道一以貫之”,都可以看出孔子之道是標準,是原則,是規律的表現,即使隨著時代的不同,“禮”的細節可能有所增益,但作為核心的“道”是不會變的。那麼,這裡用來形容“道”的“易”,應該不是變革之意。


失傳後又在海昏侯墓重現的“子曰”:《論語·知道篇》的解讀問題

《論語》的“易”有七次作“容易”解釋。比如

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

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

此外,孔子說“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甯戚。”這裡的“易”,楊伯峻解釋為“把事情辦好”,李零解釋為“簡易”。聯繫句意,以李零所說比較合理。因此,實際上《論語》之易,絕大多數時候指的是簡單、容易。

那麼這一則“語錄”的意思就成了:

孔子知道“道”是很簡單的,連說了很多天“真簡單啊”,他說,“這就是道的美,可惜沒人照著去做。”

(三)另一種解讀

以上是一種常見解釋,但這種解釋並不是唯一解釋。

全林強博士則認為,“昜”應該通過音、義轉而為“繹”字,是周天子和諸侯舉行的“繹祭”。這個祭祀活動有屍參加的時間總共為三天,所以“繹繹三日”。他認為,“道”不是“王道”,而是祭祀之禮。這一句的翻譯就成了:

孔子熟知祭祀之禮中的繹祭,每一次繹祭都有三天。孔子讚歎說:“祭祀之禮如此盛美,沒有什麼東西能與之相媲美的了!”

這是一種很新鮮的解讀方式。問題在於:

其一,《論語》中“道”出現了60次,沒有一次可以作“祭祀之禮”來解釋。孔子思想固然以“禮”為中心來追求“道”,但

“道”的地位顯然比“禮”要更高,二者不是一個層面的東西。“禮”是隨著時代可以調整的,孔子說治國要“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要改回便於農業生產的夏曆。過去的禮帽用麻料來織,即麻冕,他贊成大家用絲料,這樣省儉些。而作為總規律、總原則的“道”需要一以貫之的穩定性,如果能在短短的時間裡不斷調整的話,它也就不是道了。

其二,他認為“昜昜雲者”就是“繹繹雲者”就是“繹繹者”,“雲”無義,這種譯法還存疑。楊伯峻在註釋《論語》時說到“禮雲禮雲,玉帛云乎哉?樂雲樂雲,鐘鼓云乎哉?”認為這裡出現的六個“雲”是語氣詞,無義,但這種理解準不準確還難說。這裡的“禮雲”、“樂雲”的“雲”,翻譯成“說”也完全沒有問題。


失傳後又在海昏侯墓重現的“子曰”:《論語·知道篇》的解讀問題

其三,全林強認為,“繹繹雲者三日”就是“每一次繹祭都有三天”。這種說法不符合春秋時期實際。

春秋時有“繹祭”嗎?孔穎達注《尚書》“高宗肜日”說,“殷曰肜,周曰繹”,《爾雅》也說“周曰繹,商曰肜”。因此全林強認為,“繹祭”是周代專屬於天子和諸侯的一種祭祀活動的專名。

但是作為獨立祭祀活動的所謂“繹祭”,先秦典籍中不見,這種說法最早出於漢朝,有很大可能是漢儒們想象出來的。《詩經》提到“繹”時指的是隊伍連續而有秩序的樣子,比如“赤芾金舄,會同有繹”,“以車繹繹”。《左傳·宣公八年》倒是在祭祀活動中提到“繹”了:

“辛巳,有事於大廟……壬午,猶繹。萬入,去籥。”

這句話的意思是,辛巳(六月十六)這天,魯宣公在大廟舉行禘祭,壬午(六月十七)繼續。“繹”是繼續的意思,並不是某種單獨的祭祀。

更重要的是,

孔子對魯宣公這次“繹”非常不滿。《禮記·檀弓下》說,仲尼批評魯宣公這次禘祭說:“非禮也,卿卒不繹。”

魯國的禘祭延續到第二天是不合禮制的。魯國因為周公的原因,周天子特許舉行禘祭,但作為諸侯,魯國即使舉行禘祭也不能“繹”,不能持續到第二天。楊伯峻註釋《左傳》解釋“猶繹”說,“猶者,可已之辭也”,作者隱晦地表示第二天的“繹”是不應該的,因此才用了“猶”字。持續到第二天尚且非禮,還談何“每一次繹祭都有三天”呢?

對這樣一場不合禮制的祭祀,孔子會感嘆說“道之美也”嗎?《論語》裡有兩則孔子談到魯國禘祭的語錄,都是批評態度的,“美”從何來?

失傳後又在海昏侯墓重現的“子曰”:《論語·知道篇》的解讀問題


(四)我們不知道的《知道篇》

海昏侯墓出土了《論語》竹簡,使它成為迄今所見隨葬《論語》抄本最早的墓葬。這一支竹簡年代早,又是早已不傳的佚文,意義相當重大。

目前來看,把《論語·知道篇》首章解讀為孔子感慨“道”之簡單,應該比較符合原意。但下面還有層層疊疊的各種問題,是我們捉摸不透的:

第一,為什麼張禹要把《知道篇》抽掉?他認為《知道篇》有什麼問題?《論語》是孔子言行的記錄,他是否認為《知道篇》的來源不是孔子才刪除出去?

第二,這一則《知道篇》的解讀到此並未完全結束:孔子在大約多少年紀、什麼情況下說出這句話的?從文本來看,似乎是孔子剛總結出自身之“道”的喜悅表現。孔子思想體系的初步形成大致在三十多歲的期間了,畢竟他“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那麼此時孔子的年紀可能在三十餘歲,記錄這則語錄的是他的早期弟子。

有沒有某種可能,這是孔子晚年學習《周易》之後的感嘆?《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晚而喜《易》,讀《易》讀到韋編三絕,還感慨地說,“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這裡“道之易”的“易”解讀為《周易》,是否可行呢?


失傳後又在海昏侯墓重現的“子曰”:《論語·知道篇》的解讀問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道之易”,“道之美”,易在何處,美在何處,孔子並沒有說。

也許以後會有和《論語·知道篇》有關的佚文被發現,也許這些難題,只能維持在現在這種解答程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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