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勝教育面臨的問題層出不窮，對於許多被欠款的家長來說，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可能剛剛開始。
|作者：陳霖
|編輯：咖喱
|編審：蘇蘇
在10月21日晚優勝教育創始人陳昊的直播中，許多人隔著屏幕見到了兩個世界。
一邊是主角陳昊擤著鼻涕、帶著哭腔說道：“在過去幾年，公司發展太快，規模過大，建的樓房過高，公司的錢都放到了經營上，對於員工離職、罷課感到很痛心，這會讓經營更加困難。”
另一邊，屏幕的即時評論區則充滿了“血腥味”， 字幕裡不斷蹦出“退錢！別賣慘了！”“趕緊抓了，判了！”的字眼。
1小時的直播吸引了超過10萬觀眾，把一個教育機構的老闆推向了“頂流”的位置。
·陳昊直播現場，彈幕不斷跳出刺眼的評論。
3天前，位於北京東三環光華路的優勝教育總部曾被近4000人的隊伍“圍剿”了一次。環球人物記者再次探訪此地時發現已經人去樓空，附近商家表示，當天這裡人烏泱泱的，被拖欠學費的學生家長和被拖欠工資的員工從早待到晚，要求公司退錢。
成立於1999年的優勝教育，在過去20年間，發展壯大成在全國擁有上千家校區的龐大教育集團。瘋狂開拓市場的同時，它的問題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逐漸顯露。退費難、員工欠薪、辦學不規範等問題先後在各地被曝光，成堆的客戶投訴和法律官司也不斷將優勝教育送上“黑榜”。
近半個月來北京的這次“跑路風波”更是把優勝教育逼到了絕境。環球人物記者從朝陽分局獲悉，除了引發大規模聚集事件外，派出所不斷接到群眾關於優勝教育欠錢欠工資的報案。截至發稿前，朝陽分局仍在緊急蒐證中。而記者從律師方面獲悉，陳昊或許因為缺少辦學資質而涉嫌非法經營。
優勝教育面臨的問題層出不窮，對於許多被欠款的家長來說，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可能剛剛開始。
家長：砸了七八萬，發現是“大忽悠”
“老師問我家孩子‘你想聽啥？’欸你說，孩子要是知道想聽啥，還需要你補課嗎？”
鍾鎮（化名）是北京朝陽區的一名家長，他向環球人物記者回憶，他和妻子2017年在網上了解到了優勝教育，課程網頁做得很豐富。他們的孩子上初中，語文、數學等好幾門課跟不上，他就和孩子媽媽商量，虧什麼不能虧教育，咬咬牙，花七八萬元報了一個私教課，錢是一次性付清的。
“這種私教課號稱有名師教學，其實就是瞎忽悠。後來上課了才知道，都是些沒什麼經驗的大學生。”
鍾鎮記得，每上完幾堂課，老師和銷售就會找到他妻子，說最近有優惠，買得越多越划算。“孩子的媽媽喜歡便宜，就越套越深了。”後來鍾鎮愈發覺得不對勁，孩子也學不下去，優勝教育的人也越來越少，“有時候我帶小孩去上課，一整層樓就她一個學生、一個老師和一個前臺阿姨。”
更令鍾鎮鬧心的是，店裡的老師還是不斷來推銷，“就是不停地說這個優惠只持續到哪天，結果每次在他們那裡都是最後一天。”
鍾鎮決定退課時，優勝教育找出各種理由不退錢。等他聽說“優勝要跑路”的消息時，立即去派出所報了案。
鍾鎮向記者提起這事兒時，一下子氣就來了：“害了孩子啊，耽誤上課，啥都沒學到。也害了家長，白花花給出幾萬塊，太缺德了。”
鍾鎮所在的家長群裡，一片哀鴻，這裡全是退費無門的家長，有的甚至被欠了40多萬。鍾鎮說：“優勝教育不斷和家長灌輸‘要漲價了’的說法，連糊弄帶誘惑又讓家長們充了一大筆錢。”
一名家長曾於10月15日到望京法庭遞交訴狀，等她進了這個家長群才知道，和她類似情況的人太多了。據此前媒體報道，有家長曾賣掉價值200萬元的房子，其中三四十萬用來給孩子報優勝教育的補習班。
部分家長告訴環球人物記者，部分地方法院已經不收優勝教育的訴訟了，原因是相關訴訟太多，他們只能讓大家先到公安機關報案、立案。
在記者看到的另一個微信群中，聚集了已經或準備報案的家長，截至發稿前，群裡已有491人。互不相識的家長們給彼此出招、存證，用來維權。“大家看看買課的時候，優勝給你們開發票了嗎？”“沒開過發票，剛開始只有收據，到最後都是微信收費”“違法實錘！應該向稅務機關舉報！”“現在登錄優勝的小程序查不到繳費記錄了！”
·此前四川電視臺關於優勝教育問題頻發的報道。
員工：2年簽了3家“甲方”
從家長們反映的問題中，記者發現了另一個耐人尋味的事實。在優勝教育的一些分部，本應承擔教學工作的老師也化身推銷員。
記者從優勝前員工處獲取了一份陳昊在今年3月給員工的內部信。信中，陳昊明確提到要所有授課老師進行“全民營銷”。
小華（化名）是“95後”，2018年從北京一所985、211重點大學畢業後，應聘到天津的優勝教育當了一名生物老師。從應聘過程中，小華就發現了一些不對勁。首先，他只參加了筆試就被告知通過，“現在想想，這個程序很潦草，都沒有面試，好像沒什麼門檻，隨便就進了。”其次，小華入職後發現同事中很多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其中也有三本學校的畢業生，擁有碩博學歷的人很少，知識水平層次不齊。
小華入職的天津優勝教育當時有37家分校，他每個月底薪3000元，外加課時費，平均能拿8000元收入。不過，據他反映，自己經常難以在合同約定的15號拿到工資，有時要拖到31號。但工資還算可以，他就沒多留意。
小華面臨的另一個問題更加棘手。他發現在這裡，授課教師做營銷工作有助於升職加薪。而且從去年開始，這個“加分項”的權重越來越大。“有時候推薦到一定數目，最多能漲5%的工資。到後來，不做推薦工作，就不能漲工資。”
提起那封員工內部信，小華表示：“像這樣公開指明‘全民營銷’應該是第一次，之前雖然不明說，但種種操作都在提醒我們，老師必須要去做推銷。”
更讓小華感覺無法理解的是，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裡，與他簽訂過合同的“甲方公司”至少有3家。
剛入職時，小華的勞動合同上甲方顯示的不是優勝教育，而是“天津市華宇先創教育信息諮詢有限公司”。2018年11月，他和同事被所在分校的校長要求籤一份離職證明，再籤一份新合同。“合同上的甲方換成了‘北京宏志勝文教育諮詢有限公司’。他們只告訴我是正常的機構調整。”但至於這家公司和優勝教育有何關聯，小華和同事均未被告知。
2019年，小華和同事又被要求籤一份離職證明，這次卻沒有籤新的合同。“之前就發生過類似的事，我們就沒在意，因為剛畢業，也沒啥經驗。”
小華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更改了繳納社保的公司，同時，工資卡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動。“原本工資卡是用工商銀行的，每一筆流水會顯示轉賬的是誰。有一次，工資卡突然改成了另一家銀行，我們查詢不到誰給我們打錢。2020年1月份，發工資又變成了微信轉賬。”
小華用“垂死掙扎”來形容待在優勝教育最後半年的日子。他前後被欠了1萬多元，同事最多的被欠了5萬元。“我的同事中，有從西部或南方來打工的，每個月租房子住，有的還有房貸，錢一下子就都沒了。”
忍無可忍之下，小華於今年8月離職，並申請勞動仲裁。然而就在這時，他恍然大悟，不斷換合同給討薪造成了巨大障礙。
小華說，勞動仲裁之前要先確認仲裁對象，也就是拖欠工資的公司，“但到底是之前籤合同的公司，還是交社保的公司，還是其他，光（弄清）這個我就花了好久。確立勞動仲裁對象後，若仲裁對象未出庭，則要公示60天才可進入新流程。這個公司不對，公示60天，再換成其他的，不對，再花60天，來來回回，欠錢的早跑了。”
受理勞動仲裁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勸他放棄，“你這幾萬塊應該討不回來了”。經歷了種種之後，小華深切體會到“優勝欠工資是早有預謀”。
陳昊，《非你莫屬》的敢言boss
被家長和員工追債的陳昊，到底什麼來頭？
陳昊會選擇教育行業，與他的家庭背景有很大關係。陳昊生於1978年，父親陳傳平是中國著名數學家、中科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曾師從數學家華羅庚。母親唐芳瓊於上世紀70年代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是著名科學家、中科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其簡歷上稱，她曾主持數個國家863計劃，還有50多項發明專利。
陳昊曾提到，自己出生在高知家庭，但從小受到的家庭教育是“胡蘿蔔+大棒”，枯燥單一。他小時候上過家教課，老師經常換，這個成長經歷讓他意識到個性化教育的重要性，於是在自己21歲時創辦了優勝教育。
創業經歷很長一段時期的低迷期。早期公司遭遇資金困難，窮到沒錢發工資時，陳昊就抵押自己的房車苦撐。在創業最艱難的時候，他一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陽臺的門鎖死，怕自己突然想不通，從樓上跳下去。
陳昊的“出圈”源於參加《非你莫屬》。作為大型職場招聘、求職節目，《非你莫屬》請來的都是諸如周鴻禕、姚勁波這類的大咖企業家，而彼時毫無名氣的陳昊在擔任節目嘉賓時，也非常敢於發言，指出求職者的問題時一針見血，因此圈了不少粉。
·陳昊參加《非你莫屬》現場。
在成名之後，陳昊很善於把自己包裝成“良心老闆”的角色。他曾表示，自己始終堅持一件事——不管公司賺不賺錢，每年都給員工漲工資。彼時豪言壯語的“霸道總裁”，可能沒想到，有一天他卻因拖欠工資、拖欠家長學費而陷入爭議。
今年10月14日，優勝教育的法定代表人由陳昊更改為其母親唐芳瓊，引發眾多質疑和猜測。甚至有人說，陳昊是讓母親為他背鍋。在10月21日的直播中，陳昊回應稱，此舉是“由於擔心法定代表人失信，導致無法貸款，才更換成自己的母親”。
律師：無辦學資質，恐涉非法經營
此次優勝教育“爆雷”，教育市場長期存在的一些亂象也浮出水面，最明顯的是辦學許可和營業執照。
記者聯繫到近期為優勝教育受害家長提供法律諮詢服務的律師張雲祥，他告訴記者：“陳昊不具備辦學資質，他開辦培訓學校的行為涉嫌非法經營。”
2017年9月1日起正式實施的《民辦教育促進法》明確規定：營利性的培訓公司（營利性民辦學校）必須拿到有培訓經營範圍的“營業執照”和“辦學許可證”，兩證辦妥才真正擁有辦學資質。無證辦學不僅會被會勒令整改關閉，公司創辦者也會被處以違法所得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的罰款，嚴重的還會被治安管理處罰或追究刑事責任。2018年，全國對無資質教育培訓機構進行了專項整治活動，發現問題並整改機構達26.9萬家。
張雲祥律師在北京市市場監督管理局查詢網站上並沒有找到“優勝教育”這家公司，只是找到一些帶有“優勝教育”字眼的相關公司，但涉及的經營範圍內都沒有教育相關的。
記者在該網站上檢索優勝教育前員工提到的“北京宏志勝文教育諮詢有限公司”，其中和教育有關的只有教育諮詢。而在天眼查APP上，這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為崔楠，法律風險達30多項。
而張雲祥認為，教育諮詢和辦學是兩碼事。“根據民辦教育法，辦學是需要資格證的，陳昊非法辦學範圍廣、時間長、影響大，並且在不能繼續上課的情況下，還繼續收學生家長的錢，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如果不用刑法懲罰不足以警示社會，應該以非法經營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無獨有偶，自去年始，幾家知名老牌教育培訓機構接連出事。曾和英孚、美聯並稱為四大英語培訓機構的韋博英語和華爾街英語在中國的機構先後倒閉。韋博英語還曾推出通過京東白條等辦理教育學費貸款的服務。一名深耕教育行業多年的人士告訴記者：“這算是一種吸引學員的方式。但是，如果機構真的出事跑路了，就會出現退費難的問題。”
另據知情人士透露，現在很多教育培訓機構在註冊時，經營項目僅登記為“家政服務”等，均與教育無關。
如今，家長都想孩子通過課外班爭取高分，從而進入競爭激烈的好學校。也正因此，助長了教育市場的亂象。
陳昊曾說過，想通過創辦優勝教育，彌補學校教育之外的空白，培養孩子對學習的興趣。他也說，教育是個幸福感非常高的行業。諷刺的是，他如今的做法，恰恰成為部分孩子接受合理教育的障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