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邵《人物誌》上卷——中國歷史上一部充滿縱橫特色的人學論著。

《人物誌》是三國時期魏國劉邵著。劉邵(約168-249)或作劉劭、劉卲,字孔才,廣平邯鄲(今河北邯鄲)人,學者、文學家。漢建安時為太子舍人、秘書郎。後仕曹魏,歷官尚書郎、陳留太守、騎都尉、散騎常侍。曾受詔集五經群書,作《皇覽》一書,又與苟洗、庾嶷等定科令,作《新律》,著《律略論》。景初年間曾受詔作《都官考課》72條,又作《說略》、《洛論》、《趙都賦》、《許都賦》、《洛都賦》等,現存僅有《人物誌》一書,一些殘文都收入《全三國文》。

《人物誌》共3卷12篇:捲上有《九徵》、《體別》、《流業》、《材理》4篇,卷中有《材能》、《利害》、《接識》、《英雄》、《八觀》5篇,卷下有《七繆》、《效難》、《釋爭》3篇。兼有儒、道、名、法、陰陽諸家思想,而受縱橫家思想影響最多。因而運用縱橫捭闔,兼形勢、包陰陽、用技巧的縱橫思想原理,將人的生理、心理、個性、才能、政治風格和道德修養等巧妙地統一起來,揭示了人性形成的原理,總結了人物鑑識的方法,區分了人物的品性、職業等類別,發掘了駕馭人才的訣竅,是歷史上第一部融人才學、心理學、倫理學和政治學等於一體而又充滿縱橫特色的人學論著。

劉邵《人物誌》上卷——中國歷史上一部充滿縱橫特色的人學論著。

自 序

夫聖賢之所美,莫美乎聰明;聰明之所貴,莫貴乎知人。知人誠智,則眾材得其序,而庶績之業興矣。是以聖人著爻象,則立君子小人之辭;敘《詩》志,則別風俗雅正之業;制《禮》、《樂》,則考六藝祇(qī)庸之德;躬南面,則援俊逸輔相之材。皆所以達眾善而成天功也。

聖賢所被讚美的,首先在於聰慧明達;聰慧明達中最可貴的,首先在於對人的瞭解。能鑑識人的誠信與智慧,則能使各種人材各有適當位置,從而各行各業的發展將會興旺發達。因此聖人設立卦爻、卦象,則確立了辨別君子與小人的言辭;闡發《詩經》的情志,則可分別出風俗與雅正的行業;制訂(表達秩序與和諧)《禮》、《樂》制度,則可考究六經中恭敬和中庸的品德;身為君王,則應選用傑出而清逸的輔佐國政的人材。這些能達到使所有人向善的目的而成為最偉大的功業。

天功既成,則並受名譽。是以堯以克明俊德為稱,舜以登庸二八為功,湯以拔有莘之賢為名,文王以舉渭濱之叟為貴。由此論之,聖人興德,孰不勞聰明於求人,獲安逸於任使者哉!

最偉大的功業完成,則一併獲得相應的名份與榮譽。因此堯帝憑藉任用高尚品德的人而著稱,舜帝憑藉提拔任用十六賢材(八愷與八元)而建功,商湯憑藉選拔有莘氏的賢人伊尹而聞名,周文王憑藉任用於渭水邊垂釣的姜太公受到人們尊重。由此得到結論,聖人具有興旺發達的品德,每一個都是用盡聰明才智在尋求賢人,讓被任用的賢人獲得安寧閒逸呀!

是故仲尼不試,無所援升,猶序門人,以為四科;泛論眾材,以辨三等;又嘆中庸,以殊聖人之德;尚德,以勸庶幾之論。訓六蔽,以戒偏材之失;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疾悾悾而不信,以明為似之難保。又曰:察其所安,觀其所由,以知居止之行。人物之察也,如此其詳。是以敢依聖訓志序人物,庶以補綴遺忘;惟博識君子裁覽其義焉。

因此孔子沒有官職,沒有辦法可以舉薦及升用人才,只有將門下弟子按適當職位排定,用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表明他們所擅長);廣泛論定各種人材,將其辨別為三等人。又讚歎中庸,以突出聖人的德行;崇尚道德,作為勸勉好學上進的人的論據。訓示因不學而形成的“愚、蕩、賊、絞、亂、狂”六種蔽端,用以警戒偏材之人的過失;思考率性而為的人與有所不為的人,使拘謹與高亢的人材各用其能。疾恨外表憨厚而內心卻不誠實的人,用以闡明似是而非是難以有保證的。又說:瞭解其所心安的東西,觀察其行事的途徑,就清楚其平時立身處世的品行。對人物的觀察,要如此詳備。因此斗膽依照聖人教誨記述論定各種人物,希望藉此彌補遺忘與疏漏,但願見識廣博的君子剪裁審視其中的義理吧。

【說明】六蔽:《論語·陽貨》中“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九 徵 第一

【原文】蓋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聖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凡有血氣者,莫不含元一以為質,稟陰陽以立性,體五行而著形。苟有形質,猶可即而求之。

【譯文】人物根本特性,出於情感與本性。情感與本性的道理,極為玄妙而深奧,若非具有特殊洞察力的聖人,誰能得其究竟?大凡有血氣的人,身體內莫不包含混沌元氣作為其本質,秉承陰陽二氣來確立其剛柔的本性,體現金木水火土五行構築其形體。具備了其形體氣質,便可以就此而探求內在的情性。

【原文】凡人之質量,中和最貴矣。中和之質,必平淡無味;故能調成五材,變化應節。是故觀人察質,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聰明。

【譯文】一般人的材質和氣度中,以中和為最可貴。具有中和的素質的人,必然平和、淡泊而無偏頗之味,因此能夠調和而成就五種(仁、信、忠、智、勇)材質,變通轉化而符合需要。因此,觀察人物並瞭解其材質,必須要先察明其是否平和淡泊,然後探討其是否聰慧明達。

【原文】聰明者,陰陽之精。陰陽清和,則中睿外明;聖人淳耀,能兼二美,知微知章,自非聖人,莫能兩遂。故明白之士,達動之機,而暗於玄機;玄慮之人,識靜之原,而困於速捷。猶火日外照,不能內見;金水內映,不能外光。二者之義,蓋陰陽之別也。

【譯文】聰慧明達,是人體陰陽二氣精華的外在表現。如果陰陽二氣清純、平和,則內有通達之智而外有明察之慧;聖人內具淳樸之質且外具聰明之形,能夠兼有平淡與聰明兩種優秀品質,可知事物的微妙之處和顯露在外的事理,若非聖人,不能夠具備此兩方面。因此說幹就幹的人(氣質偏陽的人),懂得眼前行動的關鍵,而欠缺把握機會;深謀遠慮的人(氣質偏陰的人),認識到寧靜致遠的道理,而難於付諸迅捷的行動。猶如火光、太陽能光照物體的外部,而不能照進內在;金鏡、水面能映像於其中,而不能向外發放光芒。二者間的不同功用,大概是陰陽之間的區別。

【原文】若量其材質,稽諸五物;五物之徵,亦各著於厥體矣。其在體也,木骨、金筋、火氣、土肌、水血,五物之象也。五物之實,各有所濟。是故,骨植而柔者,謂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質也。氣清而朗者,謂之文理;文理也者,禮之本也。體端而實者,謂之貞固;貞固也者,信之基也。筋勁而精者,謂之勇敢;勇敢也者,義之決也。色平而暢者,謂之通微;通微也者,智之原也。五質恆性,故謂之五常矣。

【譯文】如果從材質方面衡量人物,可以用五行(金、木、水、火、土)的性質來加以區分;五行的各種特徵,可以在人身上各部位表現出來。五行與人體的關係:木代表骨骼,金代表筋脈,火代表氣息,土代表肌膚,水代表血液,木、金、火、土、水五行的特性對應成就了骨、筋、氣、肌、血的特徵。五行之氣充足的人,各有其獨到之處。所以骨骼健壯而柔韌的人,稱為弘毅(心胸博大而堅強持久的性格),弘毅具備仁的本質;氣息清淳而舒暢者,稱為文理(文雅有禮節),文理是禮儀的根本;體貌端正而結實的人,稱為貞固(正直穩重而堅守節操的性格),貞固是誠信的基礎;筋脈強健而精煉的人,稱為勇敢(勇武不屈而果敢決斷的性格),勇敢成就義的方式和途徑;神色平和且氣血通暢的人,稱為通微(通達事理而明察秋毫的性格),通微是智慧的本原。五行的特徵是恆常不變的,所以又稱仁、義、禮、智、信為 “五常”。

【原文】五常之別,列為五德。是故,溫直而擾毅,木之德也。剛塞而弘毅,金之德也。願恭而理敬,水之德也。寬慄而柔立,土之德也。簡暢而明砭,火之德也。雖體變無窮,猶依乎五質。故其剛、柔、明、暢、貞固之徵,著乎形容,見乎聲色,發乎情味,各如其象。

【譯文】五常之間的區別,依次用金、木、水、火、土的品德體現。因此,溫潤而正直、謙虛而剛毅,是木的品德。剛健而充實、弘大而堅毅,是金的品德。內心恭敬而文雅理智,是水的品德。寬容而嚴肅、柔和而堅實,是土的品德。簡約而順暢、針砭弊病,是火的品德。雖然體現在不同的身體而品性變化無窮,仍然會依據五種性質而存在。因此其剛毅、寬容、簡明、順暢、堅固等各種性格特徵,必定顯露於其形體容貌,呈現於聲音表情,發散於情感及興趣,各自依照與五行的象徵對應起來。

【原文】故心質亮直,其儀勁固;心質休決,其儀進猛;心質平理,其儀安閒。夫儀動成容,各有態度。直容之動,矯矯行行;休容之動,業業蹌蹌;德容之動,顒顒卬卬。

【譯文】 因此心性忠誠正直的人,就會表現出剛正挺拔的儀態;心性善良有決斷力的人,就會表現出奮進勇猛的儀態;心性平和有條理的人,其表現出安寧而閒逸的儀態。儀態的變化形成人的容貌舉止,各自有其不同行為舉止:儀態正直的人,行為舉止端莊挺拔、威武不屈;儀態善良的人,行為舉止小心謹慎、進退有禮;儀態高尚的人,行為舉止氣宇不凡、令人仰慕。

【原文】夫容之動作,發乎心氣;心氣之徵,則聲變是也。夫氣合成聲,聲應律呂。有和平之聲,有清暢之聲,有回衍之聲。夫聲暢於氣,則實存貌色。故誠仁必有溫柔之色,誠勇必有矜奮之色,誠智必有明達之色。

【譯文】人的容貌儀態發生變化,源自心性氣質(意識和思維);心性氣質的特徵,則會表現為聲音的變化。氣息相合而成為聲音,其聲音與律呂(中國古代樂律的總稱)節奏相應和;有柔和平緩的聲音,有清揚流暢的聲音,有迂徐悠長的聲音。聲音由流暢的氣息而形成,其效果表現於相貌表情。因此確實具備仁愛品質的人定然有溫和、寬容的表情,確實具備勇敢品質的人定然有強健奮發的表情,確實富於智慧的人定然有明智、通達的表情。

【原文】夫色見於貌,所謂徵神。徵神見貌,則情發於目。故仁,目之精,愨(què)然以端;勇,膽之精,曄然以強。然皆偏至之材,以勝體為質者也。故勝質不精,則其事不遂。是故直而不柔則木,勁而不精則力,固而不端則愚,氣而不清則越,暢而不平則蕩。

【譯文】神色體現在外貌特徵上,就是心神的表徵。心神的表徵表現於相貌上,則情感通過眼睛表露出來。因此仁,是眼睛的精氣,其眼神誠實謹慎而端莊;勇,膽的精氣,勇者的眼神光亮而強盛。然而偏重某一方面而有很高造詣的人材,是以其比較突出的性格特徵表現為其精神本質。因此偏材不精於某一方面的成就,則其事不容易成功。因此剛直而不能柔和則過於倔強,剛勁而不能收斂要則過於蠻幹,有固執已見而不端正則愚蠢,心氣十足而思慮不清則把握不住分寸,思慮通暢而不能平和則飄蕩。

【原文】是故中庸之質,異於此類。五常既備,包以澹味,五質內充,五精外章。是以目彩五暉之光也。故曰:物生有形,形有神精;能知精神,則窮理盡性。

【譯文】因此具備中庸品質的人,與以上各類人材不同。因為其氣質具備了仁義禮智信五常,以平淡無味加以包裝,五行之氣充實於內,五臟精氣顯露於外。因此眼睛內閃耀著五彩光芒。所以說:萬物產生皆有其形體,形體容貌體現其內在精神。能洞知其精神風貌,就可以完全瞭解人物的性情。

【原文】性之所盡,九質之徵也。然則平陂之質在於神,明暗之實在於精,勇怯之勢在於筋,強弱之植在於骨,躁靜之決在於氣,慘懌之情在於色,衰正之形在於儀,態度之動在於容,緩急之狀在於言。其為人也,質素平澹,中睿外朗,筋勁植固,聲清色懌,儀正容直,則九徵皆至,則純粹之德也。九徵有違,則偏雜之材也。

【譯文】人的性情所有表現,可歸納為九種特質的特徵。平陂(平和與偏斜)的特質在於神態,內心聰明與闇昧的結果在於精神狀況,勇敢與怯懦的情勢在於筋脈,強健與柔弱的身體在於骨骼,浮躁與寧靜的脾性在於氣血,悲傷與愉悅的情感在於容色,衰殆與整肅的形象在於儀表,造作與自然的舉止在於容貌,舒緩與急迫的狀態在於言辭。具備中庸的人,質樸素雅而平和淡泊,內心睿智而外表爽朗,筋脈剛勁而骨骼堅硬,聲音清正而表情愉悅,儀態端正而容色直誠,如此則九種特質都能具備,也是德才兼備的人才。九種特質有所缺失,則是偏雜的人材。

【原文】三度不同,其德異稱。故偏至之材,以材自名;兼材之人,以德為目;兼德之人,更為美好。是故兼德而至,謂之中庸;中庸也者,聖人之目也。具體而微,謂之德行;德行也者,大雅之稱也。一至,謂之偏材;偏材,小雅之質也。一徵,謂之依似;依似,亂德之類也。一至一違,謂之間雜;間雜,無恆之人也。無恆、依似,皆風人末流;末流之質,不可勝論,是以略而不概也。

【譯文】偏材、兼材、兼德三種人才是不相同的,它們相應的才德的稱號也不同。因此偏精獨詣的人材,以其所偏精的專長而自稱;兼具多方才能的人,以品德為重;兼具各種完美品德的人,更有完美的稱號。因此兼德而達到完美境界的,可稱為中庸;中庸是聖人最高的稱號。具備各種品德的特質而不能發揚光大,可稱為德行,有德行的人,具備大雅的稱號。專於一門且達到最高境界,可稱為偏材,偏材已具備小雅的稱號。在“九徵”(指神、精、筋、骨、氣、色、儀、容、言)中只有一個方面表現突出的,稱為依似;依似,指是似是而非且品質不佳的人。在某方面至於最高而在另一方面卻背離,可稱為間雜,間雜是變化無常的人。變化無常與似是而非,都是屬於品質低劣的末流之輩。末流之輩的種類很多,不能夠逐個分析,因此忽略而不詳細討論。

【總結】從陰陽的角度去解釋,指出研究鑑人之學,必須從陰陽、動靜、內外的角度出發,才能準確把握人的特徵。從五行的角度分析人的特性,把五行(木、火、土、金、水)、五體(骨、筋、氣、肌、血)、五質(弘毅、文理、貞固、勇敢、通微)以及五常(仁、禮、信、義、智)對應起來,通過“九徵”(指神、精、筋、骨、氣、色、儀、容、言)瞭解其內心世界,把人物劃分為中庸、德行、偏材、依似、間雜五個等級,而其氣質人格也有聖人、大雅、小雅、亂德、無恆的區分,從而形成一套獨特的鑑人理論。

體 別 第二

【原文】夫中庸之德,其質無名。故鹹而不鹼,淡而不(酉貴);質而不縵,文而不繢(huí);能威能懷,能辨能訥;變化無方,以達為節。是以抗者過之,而拘者不逮。

【譯文】具備中庸品德的人,其實質難以用語言表達。因此是雖鹹卻不苦澀,清淡卻並非無味;質樸而非無紋飾,有文采而不炫耀刺目;既具有威嚴且能懷柔,即善於言談又能沉默;處事可變化而無定規,以通達成功為準則。因此高亢的人則過分,而拘謹的人則能力不及。

【原文】夫拘抗違中,故善有所章,而理有所失。是故厲直剛毅,材在矯正,失在激訐。柔順安恕,美在寬容,失在少決。雄悍傑健,任在膽烈,失在多忌。 精良畏慎,善在恭謹,失在多疑。強楷堅勁,用在楨幹,失在專固。論辨理繹,能在釋結,失在流宕。普博周給,弘在覆裕,失在溷濁。 清介廉潔,節在儉固,失在拘戽。休動磊落,業在攀躋,失在疏越。沉靜機密,精在玄微,失在遲緩。樸露徑盡,質在中誠,失在不微。多智韜情,權在譎略,失在依違。及其進德之日,不止揆中庸,以戒其材之拘抗;而指人之所短,以益其失;猶晉楚帶劍,遞相詭反也。

【譯文】拘謹與高亢都背離了中庸之道,因此雖其優勢顯露在外,但喪失了應遵循的基本道理。因此嚴厲而直率、剛強而堅毅之人,其才能在於能矯正頹俗,糾正錯誤;失誤在於不講策略的言行過激的揭人所短;柔韌而順從、安寧而寬容之人,其美德之處在於能寬容忍讓,失誤在於優柔寡斷;雄武而強悍、傑出而剛健之人,其任用之處是做事夠膽量、有魄力,失誤在於過多忌恨;精明而善良,知懼而謹慎之人,其善在於謙恭謹慎,失誤在於疑慮太多;強硬剛直,堅定而剛勁之人,其可用之處在於成為棟樑而獨擋一面,失誤在於固執己見;能言善辯,思路能清晰之人,其擅長於解決疑難問題,失誤在於言過其實而無原則;普濟而博愛、周給而廣泛之人,其弘大之處在於胸襟恢宏、覆蓋寬廣,失誤在於良莠不分而過於混雜;清正而耿介、廉潔而自守之人,其可敬的節操在於節儉、樸素,失誤在於過於拘謹內斂;好動而有為,光明而磊落之人,其可成之業績在於開拓進取,失誤在於處事不夠嚴謹;能深沉寧靜、知玄機奧秘之人,其精妙之處在於精思遠慮,失誤在於反應遲緩;質樸而爽快、徑直而不隱之人,其可取之特質在於忠厚誠懇,失誤在於不能見微知著;足智而多謀、情感可藏斂之人,其可取的權變在於權術謀略,缺點是立場不堅定,趨炎附勢。在充分發揮自己特有的才能之時,若不以中庸的美德為準則,糾正其拘謹或亢奮的偏向,卻不斷指責他人的短處,只會使自己的過失更突出,就像晉人與楚人(晉人笑楚人佩劍於左,楚人笑晉佩劍於右)彼此互相嘲笑對方佩劍的方向相反一樣,彼此互相反駁論議。

【原文】是故強毅之人,剛狠不和,不戒其強之搪突,而以順為撓,厲其抗;是故可以立法,難與入微。柔順之人,緩心寬斷,不戒其事之不攝,而以抗為劌,安其舒;是故可與循常,難與權疑。雄悍之人,氣奮勇決,不戒其勇之毀跌,而以順為恇,竭其勢;是故可與涉難,難與居約。懼慎之人,畏患多忌,不戒其懦於為義,而以勇為狎,增其疑;是故可與保全,難與立節。凌楷之人,秉意勁特,不戒其情之固護,而以辨為偽,強其專;是故可以持正,難與附眾。辨博之人,論理贍給,不戒其辭之氾濫,而以楷為系,遂其流;是故可與泛序,難與立約。弘普之人,意愛周洽,不戒其交之溷雜,而以介為狷,廣其濁;是故可以撫眾,難與厲俗。狷介之人,砭清激濁,不戒其道之隘狹,而以普為穢,益其拘;是故可與守節,難以變通。休動之人,志慕超越,不戒其意之大猥,而以靜為滯,果其銳;是故可以進趨,難與持後。沉靜之人,道思回覆,不戒其靜之遲後,而以動為疏,美其懦;是故可與深慮,難與捷速。樸露之人,中疑實[石舀],不戒其實之野直,而以譎為誕,露其誠;是故可與立信,難與消息。韜譎之人,原度取容,不戒其術之離正,而以盡為愚,貴其虛;是故可與贊善,難與矯違。

【譯文】因此剛強而堅毅之人,剛烈好爭而不能平和,若不注意其爭強而冒犯他人,反而認為順從是屈服與懦弱的表現,則剛性更加厲害;那麼這種人可以參與制定法規,而難以與之謀劃細緻入微之事。柔韌而順從之人,心思緩慢而優柔寡斷,若不注意其做事時無法統攝之弊,反而認為手法強硬會傷及無辜,則使其安於舒緩;那麼這種人可以與其按常規處理一般事務,而難以與之權衡疑難之事。雄武而強悍之人,氣勢亢奮而勇猛決絕,若不注意其勇猛衝動所產生毀傷、跌蕩的危險,反而認為順從是膽小怕事,則會完全耗盡其氣勢;那麼這種人可以與之共赴危難,而難以與之遵守約定。多懼而謹慎之人,畏懼禍患而顧忌重重,若不注意其因為懦弱而不敢伸張正義,反而認為武力是表示親近或拉攏,則會增加其畏首畏尾的毛病;那麼這種人可以保全自己,難以樹立正氣。凌歷剛強之人,立場堅定而剛勁特行,若不注意改正其固執己見的缺點,反而將廣採博引視為浮誇虛偽,則會使其一意孤行;那麼這種人可以與之守持正道,而難以使眾人心服口服。善辯而博識之人,論事說理能豐富周延,若不注意其言辭空泛而無遮攔,反而認為持正守節是束縛牽制,則促使其對言論不加節制;那麼這種人可以與之泛泛而談,而難以與之確立規約之條。寬弘而結交廣泛之人,意在追求與人周全和相處融恰,若不注意其交往之人魚龍混雜,反而認為耿直有節為拘謹保守,則會使其交友不慎;那麼這種人可以用於安撫眾人,而難以與之整飭風俗。耿直而廉政之人,譏刺清流而蕩擊濁惡,若不注意其處世交遊常有狹隘,反而認為結交廣泛是同流合汙,則會使其心胸更加狹窄;那麼這種人可以與之守持節操,而難以與之謀劃變通之事。好動而知變之人,有崇高而遠大的志向,若不注意其心意貪大求多,反而認為沉穩是保守滯後,則堅定其超越之銳意;那麼這種人可以與之共趨於前,而難以與之論謙居人後。沉著而寧靜之人,循規蹈矩而思慮再三,若不注意其沉靜易成遲滯淹留,反而認為行動迅速必然導致疏漏不密,則會使其以懦弱為美德;那麼這種人可以與之深謀遠慮,而難以與之速戰速決。質樸而率直之人,見解可疑而固執己見,若不注意其表現會有鄙野粗直,反而認為計謀視為怪誕不經之論,則會使其暴露了真實的內心;那麼這種人可以與之誠信相守,而難以與之與時進退。謀深而多計之人,探究揣度實際情況來確立形象,若不注意其權術可能偏離正道,反而認為胸無計謀為愚拙無用,則會使其以虛浮為可貴;那麼這種人可以與之共成善事,而難以與之矯正偏邪之謀。

【原文】夫學所以成材也,恕所以推情也。偏材之性,不可移轉矣。雖教之以學,材成而隨之以失;雖訓之以恕,推情各從其心。信者逆信,詐者逆詐;故學不道,恕不周物,此偏材之益失也。

【譯文】不斷求學可以使人成為有用之才;寬恕是推己及人的前提。“偏材”類人才的本性,不可強求其轉變。即使以不斷教他學習各種知識,專項學有所成而所學之道的缺陷隨之形成;即使以寬恕的道理訓導,然而仍存在從自己的角度衡量別人的習慣。因為自己誠信就推測人人都誠信,因為自己奸詐就推測人人都奸詐不實;因此雖有學習卻不能掌握道理與方法,寬恕之心也不能瞭解事物的本性,此是 “偏材”類人才固有的缺陷。

【總結】人的本性不可改變,若要改變它,非但無益反而有害。領導者不要有改變人的本性的幻想,對“偏材”類12種性格人才的長處和短處要有清醒的認識,用人之長處,忽略其短處,“用人之仁去其貪,用人之智去其詐”,這樣才能合理使用人才,使他們在不同的地方發揮其所長。

流 業 第三

【原文】蓋人流之業,十有二焉:有清節家,有法家,有術家;有國體,有器能;有臧否,有伎倆,有智意;有文章,有儒學,有囗辨,有雄傑。

【譯文】適宜從事重要職務的人才,大概有十二種:有品德高尚且其行為可以作為楷模的清節家;有擅長制定法規的法家;有胸藏謀略的術家;有德、術、法兼備的國體之人;有通權達變,善於解決問題的器能之人;有德高望重但不能寬宏大量地對待別人的臧否之人;有手段靈活但沒有長遠眼光的伎倆之人;有足智多謀但不夠公正的智意之人;有下筆千言的文學人才;有能傳播聖人學說的儒學之士;有口才一流的口辯之士;有膽識過人的雄傑之士。

【原文】若夫德行高妙,容止可法,是謂清節之家,延陵、晏嬰是也。建法立制,強國富人,是謂法家,管仲、商鞅是也。思通道化,策謀奇妙,是謂術家,范蠡、張良是也。

【譯文】道德品行高尚,儀容舉止可效法的人,可稱為清正家(高風亮節),如延陵、晏嬰。建立法令制度,善於強國富民,可稱為法家,如管仲、商鞅。通曉天地間道化萬物的道理,善於出奇謀劃妙策應對各種變化,可稱為術家,如范蠡、張良。

【說明】延陵:指春秋時期吳國的賢人王季札,季札為人謙讓,曾兩次把王位讓給哥哥王諸樊與侄子王僚。因他被封於延陵,所以時人稱他為延陵季子。

晏嬰:春秋時期齊國的大夫,歷事齊靈公、齊莊公和齊景公,並任齊景公的宰相達四十年。晏嬰足智多謀,勤政愛民,對上忠心耿耿,對下以身作則,由於晏嬰的存在,齊國強盛一時。

管仲:春秋時期齊桓公的相國,他主張鼓勵生產,通貨積財,富國強兵,他幫助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使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之首。

商鞅:戰國時衛人,姓公孫,名鞅,因戰功所得封地在商,所以又稱為商鞅或商君。他在秦國當了十幾年的相國,輔佐秦孝公富國強兵,他提出變法的主張,在秦國廢井田,開阡陌,獎勵耕織,“修戰守之備,外連衡而鬥諸侯”,使秦國日益強大。秦孝公死後,被貴族陷害,車裂而死。

范蠡:春秋時楚國人,他在越國擔任大夫,越國被吳國打敗後,輔佐越王勾踐發憤圖強,最終滅了吳國。他深知越王勾踐可與共患難,不能共享樂,於是離開越國,在其他國家經商,在十九年中“三致千金”,因曾在陶地自稱朱公,後人稱他為陶朱公。

張良:漢初大臣,祖與父在韓國五世為相,秦滅韓後曾圖謀恢復韓國,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陽東)行刺秦始皇未果,逃至下邳(今江蘇睢寧北),遇黃石公得《太公兵法》。秦末大亂歸順劉邦,成為劉邦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重要謀臣。

【原文】兼有三材,三材皆備,其德足以厲風俗,其法足以正天下,其術足以謀廟勝,是謂國體,伊尹、呂望是也。兼有三材,三材皆微,其德足以率一國,其法足以正鄉邑,其術足以權事宜,是謂器能,子產、西門豹是也。

【譯文】兼有德、法、術三種才華,且三種才華都能達到很高水平,其品德的感召力足以正肅風俗,其法律、法令足以匡正天下,其施展權謀、運籌帷幄足以決勝千里,稱為國體之人,如伊尹、呂望。 兼有德、法、術三種才華,但三種才華水平不高,其品德的感召力足以統率一方,其法律、法令足以端正一鄉,其謀略足以權衡一事之利弊,稱為器能之人,如子產、西門豹。

【說明】伊尹:輔佐成湯建立商朝的功臣。他原是有莘國的奴隸,成湯娶有莘國君女兒為妻,伊尹作為陪嫁奴來到成湯的部落。伊尹善烹調,他用做菜的道理比喻治國之道,成湯便把他提拔為自己的助手,任以國政,後來伊尹輔助成湯伐夏取得天下。

呂望:周朝的開國功臣。本姓姜,名尚,字子牙,因其先祖受封於呂地而改姓呂。呂望年輕時窮困潦倒,懷才不遇,年老時在渭水邊釣魚遇見周文王,兩人相見恨晚,周文王任命他為軍師。周武王即位後,尊他為師尚父,他輔佐武王滅商建立周朝,因功封於齊,為齊國始祖。

子產:春秋時鄭國人,歷事鄭簡公、定公、獻公、聲公四朝。當時諸侯爭霸,弱小的鄭國處於強國之間,岌岌可危,因子產善於化解矛盾,才使鄭國平安無事。

西門豹:戰國魏人,魏文侯時擔任鄴縣的縣令。當時鄴縣的三老勾結女巫騙取百姓錢財,每年擇民女投入漳河,謂之為河伯娶婦。西門豹上任後,把三老與女巫投入河中,為當地除害。並動員民力開闢十二道水渠,引漳水灌溉,發展農業生產,把鄴縣治理得很好。

【原文】兼有三材之別,各有一流。清節之流,不能弘恕,好尚譏訶,分別是非,是謂臧否,子夏之徒是也。法家之流,不能創思圖遠,而能受一官之任,錯意施巧,是謂伎倆,張敞、趙廣漢是也。術家之流,不能創制垂則,而能遭變用權,權智有餘,公正不足,是謂智意,陳平、韓安國是也。凡此八業,皆以三材為本。故雖波流分別,皆為輕事之材也。

【譯文】與兼有德、法、術三種才華有區別,各自專精一項而成一流派。類似清節家之流,不能寬容弘大,喜歡求全責備,明辨是非,稱為臧否之人,如子夏之類人物。類似法家之流,不能開創思路而深謀遠慮,只能接受地方官職,運用心智而施展巧計,稱為伎倆之人,如張敞、趙廣漢之類。與術家類似,但不能創立制度及確立定則,遇事能隨機應變,智謀有餘,但公正不足,稱為智意之人,如陳平、韓安國之類。所論八種人才,皆以德、法、術為基礎。雖分別為不同之流,全部是能成就事業的人才。

【說明】子夏:春秋時衛國人,為孔子之弟子,孔子曾對子夏說:“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子夏擅長文學,魏文侯拜他為師。孔子死後,子夏在河南西河講學,對傳播孔子學說頗有貢獻。相傳《詩》、《春秋》等儒家經典是由他傳授下來的。

張敞:漢宣帝時擔任太中大夫、京兆尹、冀州刺史等職務,敢直言,明賞罰。

趙廣漢:漢宣帝時擔任潁州太守、後遷京兆尹,誅殺豪強原氏、褚氏等,執法不避權貴名震一時。

陳平:漢初陽武人(今河南原陽縣),先隨項羽,後歸劉邦。好讀書,精於謀略,用反間計令項羽除去謀士范增,用爵位籠絡大將韓信。惠帝、呂后時任丞相,因呂后專政而不問政事,呂后死後,與周勃定計殺諸呂,迎立文帝后任丞相。

韓安國:漢朝成安人。漢景帝三年,吳楚七國起兵,他率兵擊退吳兵於梁國東界,因此事而揚名。漢武帝元光六年,匈奴大舉入侵,他擔任材官將軍,屯軍於漁陽,因兵敗受譴責,悲憤而死。

【原文】能屬文著述,是謂文章,司馬遷、班固是也。能傳聖人之業,而不能幹事施政,是謂儒學,毛公、貫公是也。辯不入道,而應對資給,是謂囗辯,樂毅、曹丘生是也。膽力絕眾,才略過人,是謂驍雄,白起、韓信是也。

【譯文】善寫文章、能夠著書立說的人,稱為文章之人,如司馬遷、班固。能夠傳播聖人的業績,而不能從政做事,稱為儒學之人,如毛公、貫公。善於辯論未必符合真正道理,卻能應對巧妙、自圓其說,稱為口辯之人,如樂毅、曹丘生。膽識武力超越眾人,才能謀略不同凡響,稱為驍雄之人,如白起、韓信。

【說明】司馬遷:西漢史學家、太學家、思想家。字子長,夏陽(今陝西韓城)人,元封年間任太史令,後因李陵案下獄受腐刑,出獄後任中書令,發憤完成《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

班固:東漢史學家。字孟堅,扶風安陵(今陝西咸陽)人,初因修國史被人告發下獄,出獄後任蘭臺令史,後為典校秘書,奉詔完成其父史書,歷二十餘年修成《漢書》、

毛公有大小毛公兩人:大毛公是毛亨,著有《訓詁傳》,小毛公是毛萇,治《詩經》。

貫公:西漢學者,是研究《左傳》的學者。

樂毅:戰國時魏人,精通兵法,燕昭王拜他為上將軍,五年間聯合趙、楚、韓、燕、魏五國攻下齊國七十餘城。曹丘生是楚地辯士,當時季布行俠仗義的事蹟經他宣揚之後,聲名大噪。白起是戰國時秦國名將,曾攻陷七十餘城,因功封武安君。在長平之戰中大敗趙軍,並坑殺趙之降兵四十餘萬人。

曹丘生:西漢楚人,以辨才著稱,是名將季布的座上賓。

白起:戰國是秦國名將。曾屢建戰功,奪得山東六國七十餘城,應功封為武安君。長平之戰大勝趙軍,坑殺趙軍俘虜四十餘萬。後被相國範睢所迫自殺。

韓信:漢初諸侯王。初隨項羽,後歸劉邦,拜為大將。精於用兵,封為楚王。因告發謀反而降為淮陰侯,後又被告與人勾結在長安謀反,為呂后所殺。

【原文】凡此十二材,皆人臣之任也,主德不預焉。主德者,聰明平淡,達眾材而不以事自任者也。是故,主道立,則十二材各得其任也。清節之德,師氏之任也。法家之材,司寇之任也。術家之材,三孤之任也。三材純備,三公之任也。三材而微,冢宰之任也。臧否之材,師氏之佐也。智意之材,冢宰之佐也。伎倆之材,司空之任也。儒學之材,安民之任也。文章之材,國史之任也。辯給之材,行人之任也。驍雄之材,將帥之任也。是謂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若道不平淡,與一材同好,則一材處權,而眾材失任矣。是謂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若道不平淡,與一材同好,則一材處權,而眾材失任矣。

【譯文】以上所論十二種才能的人,都適合擔任朝廷大臣,而做明君的德性不包括在內。明君,應是聰明平淡,讓各種有才能的人各司其職、各盡其才而不會事必躬親。因此,明君應遵循的原則確立了,則十二種人才都有充分發揮才能的空間。德高望重的清節家,可擔任道德教化的師氏職務;法家類型的人,可擔任主管刑獄的司寇職務;術家類型的人,可擔任“三孤”(少師、少傅、少保)職務輔佐王公;具備德、法、術三材的國體之才可擔任“三公”(太師、太傅、太保)職務;兼有三材但不夠完備的器能之才,可擔任統領百官的冢宰(後稱為宰相)職務;臧否類型的人,可擔任師氏的助手;智意類型的人,可擔任冢宰的助手;伎倆類型的人,可擔任主管制器、工程的司空(掌管工程)職務;儒學類型的人,可擔任教育安民的職務;文章類型的人,可擔任國家的史官;口辯類型的人,可擔任主管禮議和外交、接待的職務;驍雄類型的人,可擔任將帥。這就是明君之道能確立則臣子之道即可按部就班,各種人才都能找到合適的位置,那麼太平盛世就會出現。如果君王不甘心平淡無為(大事小事都抓),只對某一類型的人才感興趣,則此一類型的人才容易掌握權勢,會出現其他各種才能的人失去發揮才能的混亂局面。

【總結】“君臣異道則治,同道則亂”。君王應該“勞於求賢,逸於治事”,把“求賢”和合理用人作為第一要務,切忌事必躬親,把精力消耗在處理各種事務上面。只有君王正確把握“君道”,十二種人才才能施展各自的才華,把國家管理好。

材 理 第四

【原文】夫建事立義,莫不須理而定;及其論難,鮮能定之。夫何故哉?蓋理多品而人異也。夫理多品則難通,人材異則情詭;情詭難通,則理失而事違也。

【譯文】事業的確定及所制定的相關規章制度,沒有不按原則來決定的;等到發生爭論時,卻很難獲得一致的定論。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主要是因為觀點多、才智見識也有不同的人多。觀點太多造成各抒已見則彼此無法溝通,人擁有的才能不同(立場不同,情況不同)則所持的觀點就會不一樣。人情複雜難以溝通(就不能達成共識),則會失去原則而出現事與願違的現象。

【原文】夫理有四部,明有四家,情有九偏,流有七似,說有三失,難有六構,通有八能。

【譯文】道理有四項,明白道理有四種不同類型的人,會產生九種偏失的性情,形成七種似是而非的現象,辨論時最容易發生三種疏失,詰難常見六種不良後果,與人溝通有八種技能。

【原文】若夫天地氣化,盈氣損益,道之理也。法之正事,事之理也。禮教宜適,義之理也。人情樞機,情之理也。四理不同,其於才也,須明而章,明待質而行。是故質於理合,合而有明,明足見理,理足成家。是故質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道理之家也;質性警徹,權略機捷,能理煩速,事理之家也;質性和平,能論禮教,辯其得失,義理之家也;質性機解,推情原意,能適其變,情理之家也。

【譯文】天地間陰陽二氣化育萬物,萬物皆有盈虛損益的規律,此為合道之理。通過法治使所有事情都有合理的結果,此為行事之理。推行禮教而因事制宜,此為合義之理。瞭解人情而順從民意的關鍵要素,此為合情之理。道理、事理、義理、情理各有不同,懂得這些理的人才,須是有聰慧明達的才質並遵循一定的方法,聰明是由人的材質實現。因此具備材質須與所需之理相合,才能彰顯其鮮明的特徵,鮮明的特徵足以理解道理,理解道理足以自成一家。因此材質性情平正淡泊,思慮深遠而精循,能通曉自然的本性,為道理的專家;材質機警靈敏,擅長權變謀略並反應敏捷,能夠處理複雜事端和突發事件,為事理的專家;材質性情柔和平穩,能夠闡述禮義教化的精髓,分辨各種行為的得失,為義理的專家;材質性情機敏而善解人意,推究人情而察知其意,能夠適應人情的變化,為情理的專家。

【原文】四家之明既異,而有九偏之情;以性犯明,各有得失。剛略之人,不能理微;故其論大體,則弘博而高遠,歷纖理,則宕往而疏越。抗厲之人,不能回撓;論法直,則括處而公正,說變通,則否戾而不入。堅勁之人,好攻其事實;指機理,則穎灼而徹盡,涉大道,則徑露而單持。辯給之人,辭煩而意銳;推人事,則精識而窮理,即大義,則恢愕而不周。浮沉之人,不能沉思,序疏數,則豁達而傲博,立事要,則炎而不定。淺解之人,不能深難;聽辯說,則擬鍔而愉悅,審精理,則掉轉而無根。寬恕之人,不能速捷;論仁義,則弘詳而長雅,趨時務,則遲緩而不及。溫柔之人,力不休強;味道理,則順適而和暢,擬疑難,則濡懦而不盡。好奇之人,橫逸而求異;造權譎,則倜儻而瑰壯,案清道,則詭常而恢迂。

【譯文】道理、事理、義理、情理四家的特徵各有不同,而會產生九種偏頗的性情;性情影響其正確的判斷,各自由此而產生了得失。剛強粗略之人,不善於疏理細微之理;因此談論戰略性的事情時,則弘大博識而見識高遠;疏理纖微的事理,則左支右絀而粗疏難合。高亢嚴厲之人,不能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若討論有法可依的事情,會據理力爭保持公正;若討論如何變通時,則執於所知之理而無法找到頭緒。意志堅定之人,喜歡端正求實;若剖析事理的內在原則,能超凡出眾而清徹明瞭,若涉及重大的道理和原則,則狹隘直露而固執己見。能言善辨之人,辭令豐富且觀點尖銳;若推究人事,則能提出精闢的見解而說理透徹,但觸及正道要旨,則能直言不諱卻考慮不周全。隨波逐流之人,不能有深思熟慮;整理粗疏的道理時,則無所不談而以博知為傲;若要歸納事務的精要時,則閃爍其詞而不敢下結論。見解膚淺之人,沒有能力作深入的討論;聽到別人振振有詞,好像有同感而面露愉悅之色;若要仔細分析精微的道理,則隨時轉向而無立定的根基。寬容謙遜之人,無法快速見其成效;論述仁義之道,則旁徵博引侃侃而談且言辭文雅;但實際處理事務時,則常常因行動遲緩而難以企及。溫順柔和之人,其力度不能完美而強大;欣賞高深的道理,則思慮平順和諧而通暢;分析疑難問題時,則優柔寡斷而遲疑不決。尚異求奇之人,善於接受新鮮事物而標新立異;遇權宜及詭譎之事,則不受約束而瑰麗壯觀,探究清正無為之道,則偏離常理而空疏難通。

【原文】所謂性有九偏,各從其心之所可以為理。若乃性不精暢,則流有七似:有漫談陳說,似有流行者。有理少多端,似若博意者。有回說合意,似若贊解者。有處後持長,從眾所安,似能聽斷者。有避難不應,似若有餘,而實不知者。有慕通囗解,似悅而不懌者。有因勝情失,窮而稱妙,跌則掎(jǐ)蹠,實求兩解,似理不可屈者。凡此七似,眾人之所惑也。

【譯文】所謂人的性情有九種偏頗,各自內心的自以為作為標準。如其性情不夠精要順暢,則可產生七種似是而非的現象:有人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似乎很流暢卻天馬行空;有的人道理不多卻面面俱到,似乎是博學多才的人;有的人反覆論說迎合人意,似乎是贊同和善解人意;有的人等到最後才表態,採納大多數人的觀點,似乎是能聽眾人之言而能有決斷者;有遇到疑難問題時避而不答,似乎是胸有成竹、從容不迫,而實際則是確實不知其解;有的人聽別人說得頭頭是道,似乎表情非常愉悅而其實似懂非懂;有的人不肯服輸而失其常情,理屈詞窮仍然牽強附會,其理難立則強詞奪理,實際希望有正反兩方面都能通過的解釋,似乎誰的道理也說不過他。這七種似非而非的現象,最容易使人迷惑。

【原文】夫辯,有理勝,有辭勝。理勝者,正白黑以廣論,釋微妙而通之。辭勝者,破正理以求異,求異則正失矣。

【譯文】辯論中,有因其道理而勝,有因其言辭而勝。因其道理而勝的人,能黑白分明且理據充足,闡釋清楚細微深奧的部分而融會貫通。因其言辭而勝的人,排斥正理而追求標新立異,標新立異則失去正確的道理。

【原文】夫九偏之材,有同、有反、有雜。同則相解,反則相非,雜則相恢。

【譯文】上述九種各有偏頗性情的人,彼此間有相同意見,有相反意見,有既不相同也不相反意見。對相同意見則能相互理解,對相反意見則互相非難,對既不相同也不相反意見則互相包容。

【原文】故善接論者,度所長而論之;歷之不動則不說也,傍無聽達則不難也。不善接論者,說之以雜、反;說之以雜、反,則不入矣。

【譯文】因此善於與人交接論辯的人,圍繞理據充分的部分進行辯論;經勸說而無法說服對方則不再勸說,周圍無人能聽從而理解則不再問難。不善於與人交接論辯的人,以堅持和對方相反的意見或模稜兩可的觀點勸說;以和對方相反的意見或模稜兩可的觀點勸說,則無法使人認同。

【原文】善喻者,以一言明數事;不善喻者,百言不明一意;百言不明一意,則不聽也。是說之三失也。

【譯文】辯論中善於運用比喻的人,用簡明扼要的語言就能說清楚複雜的事情;不善於運用比喻的人,雖用千言萬語也無法將一件事說清;用千言萬語也無法將一件事說清,則無人願意再去聽取。這就是辯論中常見的三種失誤。

【原文】善難者,務釋事本;不善難者,捨本而理末。捨本而理末,則辭構矣。善攻強者,下其盛銳,扶其本指以漸攻之;不善攻強者,引其誤辭以挫其銳意。挫其銳意,則氣構矣。善躡失者,指其所跌;不善躡失者,因屈而抵其性。因屈而抵其性,則怨構矣。或常所思求,久乃得之,倉卒諭人;人不速知,則以為難諭。以為難諭,則忿構矣。夫盛難之時,其誤難迫;故善難者,徵之使還。不善難者,凌而激之,雖欲顧藉,其勢無由。其勢無由,則妄構矣。凡人心有所思,則耳目不能聽,是故並思俱說,競相制止,欲人之聽己。人亦以其方思之故,不了己意,則以為不解。人情莫不諱不解。謂不解,則怒構矣。

【譯文】善於質問辯駁的人,能夠掌握辯論的重點;不善於質問辯駁的人,捨棄根本而追逐枝末。捨棄根本而追逐枝末,則構成言辭上無休止的爭論。善於辯駁剛強的人,會避開對方的強大的銳氣,抓住其根本宗旨而慢慢進行反攻;不善於辯駁剛強的人,引用對方失誤的言辭以挫敗其銳氣;挫敗其銳氣,則構成意氣用事。善於處理對方失誤的人,會直言指出對方失誤之處;不善於處理對方失誤的人,趁機緊咬對方的錯誤窮追猛打而使對方屈服;使對方屈服而讓對方難堪,則構成怨言叢生。自己平時經常對某一問題思考,久而久之乃有心得,倉促之間告訴他人;短時間內很難使別人理解,則認為對方是難以教導;認為對方是難以教導,容易構成埋怨的情緒。在遇重大困難辯駁時,對言辭的失誤很難強迫其承認;善於質問辯駁的人,設法提點而使其迴轉;不善於質問辯駁的人,言辭過激併火上澆油,雖然想承認失誤,但因當時形勢已無理由承認;因當時形勢已無理由承認,正常的辯論就變成胡言亂語。每個人在心有所思時,就無法分心去聽別人講話,因此雙方都在構思並都想表達意見時,彼此互相阻止對方,希望對方能認真聽自己發言。對方也因正用他的方法在思慮的緣故,不能理解自己所表達的意見,則彼此間會產生誤解,每個人都不想被別人誤解,誤解產生,雙方都會憤憤不平。

【原文】凡此六構,變之所由興矣。然雖有變構,猶有所得;若說而不難,各陳所見,則莫知所由矣。

【譯文】由此構成的六種偏失,是辯論時產生各種變化的根源。然而雖然有構成變數的可能,仍會有所收穫;如果只顧各抒己見而不質問對方,各自陳述自認為正確的見解,則無法得知何是何非。

【原文】由此論之,談而定理者眇矣。必也聰能聽序,思能造端,明能見機,辭能辯意,捷能攝失,守能待攻,攻能奪守,奪能易予。兼此八者,然後乃能通於天下之理;通於天下之理,則能通人矣。不能兼有八美,適有一能,則所達者偏,而所有異目矣。

【譯文】由此看來,通過陳述漫談(不通過辨論)而能確定真理的人太少了。必須做到善於聽人之見解而能有條不紊,善於思考道理而能知端緒先後,善於明察事理而能看見機會,善於運辭措意而能清楚表達,反應敏捷而能控制失誤,善於堅守自我而能抵禦別人的攻擊,善於攻擊而能突破別人的防守,善於突破別人的防守而能為我所有。兼有此八種才能的人,其後就能通曉天下的道理;通曉天下的道理,則才能鑑別各種各樣的人。倘若不能兼有此八種才能的人,只有其中一種才能,則所能通曉的有偏差,因而只能按所知的巧立名目。

【原文】是故聰能聽序,謂之名物之材。思能造端,謂之構架之材。明能見機,謂之達識之材。辭能辯意,謂之贍給之材。捷能攝失,謂之權捷之材。守能待攻,謂之持論之材。攻能奪守,謂之推徹之材。奪能易予,謂之資說之材。

【譯文】因此,善於聽人之見解而能有條不紊,可以稱做名物之材;善於思考道理而能知端緒先後,可以稱做構架之材;善於明察事理而能看見機會,可以稱做達識之材;善於運辭措意而能清楚表達,可以稱做贍給之材;善於反應敏捷而能控制失誤,可以稱做權捷之材;善於堅守自我而能抵擋進攻,可以稱做持論之材;善於攻擊而能突破別人的防守,可以稱做推徹之材;善於奪人之所守而能為我所有,可以稱做資說之材。

【原文】通材之人,既兼此八材,行之以道,與通人言,則同解而心喻;與眾人言,則察色而順性。雖明包眾理,不以尚人;聰睿資給,不以先人。善言出己,理足則止;鄙誤在人,過而不迫。寫人之所懷,扶人之所能。不以事類犯人之所婟,不以言例及己之所長。說直說變,無所畏惡。採蟲聲之善音,贊愚人之偶得。奪與有宜,去就不留。方其盛氣,折謝不媟;方其勝難,勝而不矜。心平志諭,無適無莫,期於得道而已矣,是可與論經世而理物也。

【譯文】具備各種才能的人,既能兼有此八種才能,在實踐中實行能按正確的原則和方法。與通材之人談論,則見解相同時而能心靈默契;與普通人論說,則察言觀色而順應其性情。即使其明白之理足以包容眾人之理,但不因此而自以為高人一等;即使聰明和睿智足以運用自如,但並不因此而凌駕於眾人之上;自己發出正確的言論,理據充分則不再多言;鄙陋與失誤出於他人,知其過錯而不窮追猛打;理解和表達對方內心所想,協助對方發揮所具有的才能;不借題嘲諷對方所忌諱的,不借機用言辭與事例炫耀自己的長處;無論直率還是變通的談論,都沒有畏懼與厭惡之心;採納噪雜的蟲聲中的善曲,稱讚愚人的偶然所得;攻守或進退能掌握合適的分寸,捨棄與接受不滯留個人的成見;當其氣勢正盛之時,避其鋒芒而點到即止;在辯論中獲勝,獲勝也不會盛氣凌人。心氣平和而志向明暢,沒有適合與莫視,只期望獲得真理而已,(達到這種境界)便可以與其論說經營天下之道、治理萬物之事。

【總結】道理有四部,明白道理有四種專家;不明白道理的,在辯論時因各有不同的性情會產生九種偏失,因內心的標準不同可能會出現的七種似是而非的現象,談話時最容易發生的疏失有三種,質問辯駁時常見六種不良後果,最終總結出與人溝通有八種技能。因為人擁有的才能不同,在各抒己見中難免出現疏失與偏差,唯有掌握與人溝通的最高技巧,因勢利導而使雙方最終能達成共識,才能推動各項事業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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