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董老師吃了二十多年粉筆灰,公辦教師沒轉成,還被辭退了

小說:董老師吃了二十多年粉筆灰,公辦教師沒轉成,還被辭退了

董繼平的父親董廣釗,是董寨小學的民辦教師,能寫一手相當漂亮的柳體,沒事情的時候,他會抱來一大堆廢試卷,在辦公室裡寫毛筆字。

董廣釗辦公桌上放著很多碑帖,《金剛經刻石》《神策軍碑》《李晟碑》《玄秘塔碑》《苻璘碑》《唐福林寺戒塔銘》,翻開來,黑麻麻一片,董廣釗說這些碑帖叫“黑老虎”。

每天早晨,董廣釗來得最早,屋簷下麻雀剛剛嘰嘰喳喳地叫,他就到了學校了。一進辦公室,既不開窗通風,也不灑掃庭除,拉過一張學生課桌來,就開始寫毛筆字,很用心地寫,一個碑帖一個碑帖地臨摹。不過墨汁太臭了,老師們有時候會埋怨幾句。他說,怎麼會呢,墨是香的,不信你聞聞,人家當然都躲開了。

每寫完一張紙,他就停下來,左端詳右琢磨,然後放下毛筆,用右手食指一個字一個字地厾點過去,一邊厾點一邊大聲吟誦:“文成蕉葉書猶綠,吟到梅花字亦香”,或者是“三尺講臺送春秋,一方陋室留墨香”“閒雲野鶴松為伴,空谷幽蘭月做鄰”,這肯定是極好的墨寶,因為每到這時,他總是微笑起來,張開雙臂,而且將頭仰起,不停地搖著,前後左右不停地搖著。他一搖著腦袋吟詩,老師們就會叫他“老酸菜”,他聽到了也不惱,繼續搖著腦袋高聲吟詩。

董廣釗喜歡站著寫毛筆字,俯首,躬身,懸臂,足開,很有架勢。他用筆和常人有所不同,別人五個指頭握筆,他用三個指頭。有人指出他執筆方法不對頭,他卻說“執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有個年輕教師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便虛心請教,董廣釗說:“問蘇東坡去。”

蘇東坡肯定是找不到了,年輕教師就去找梁校長。

梁校長說:“這個老酸菜,就愛賣弄。”

董廣釗17歲上當民辦教師,天天吃粉筆灰,是村裡娃娃們睜眼看世界的啟蒙老師。

有時候,縣文教局的領導會來村校視察,座談會上,年輕的董廣釗彙報完教學成果之後,總會輕聲地問一句:“今年有沒有轉正名額?”

縣上領導拍拍他的肩膀說:“好好教書,一定能轉正。”這時,董廣釗眼睛就會閃出亮光來。

靠著“好好教書就一定能轉正”這一信念,董廣釗在講臺上一站就是二十多年,也不知吃了多少粉筆灰。才四十出頭,頭髮就白了一半。

學生在作文裡這樣描寫他們的董老師:“當我們採摘豐收果實的時候,您留給自己的卻是被粉筆灰染白的兩鬢白髮。老師,您是蠟燭,是春蠶,是園丁,您心裡裝著的是祖國的明天和未來。”

其實董廣釗的心裡裝不下那麼多未來,他一天到晚想的就是:工資不論多少,只要能按時發;轉正不問早晚,只要還有希望。

民辦教師的工資真的沒多少,一個月就五十來塊錢,還經常被村裡拖欠。不光董寨小學是這樣,全鄉所有的民辦教師都是如此。正所謂法不責眾,老民辦們早被拖欠得沒了脾氣,村領導更是拖欠得心安理得。

倒是這個轉正,把董廣釗折磨得度日如年。一日都能過成一年,二十多年呢?誰能想得出董廣釗心裡該是如何地備受煎熬啊。

眼看著鄰村學校的老師們一個個都轉正了,獨獨沒有他,他心裡就一直不舒服,為此經常和他們的校長鬧彆扭。有一次,竟然當著學生的面,指著梁校長的禿頂罵:“梁和尚,老子不尿你!”

梁校長不惱,總是安慰他說:“等下一次吧,等下一次吧。總會有機會的,總會有機會的。”

盼星星,盼月亮,苦苦期盼了那麼多年,這個機會還真的就來了。上面分配下來一個轉正指標,論條件,論資歷,論教學成績,誰也比不過董廣釗。大家都說這次非董廣釗莫屬,梁校長也私下悄悄透露了一點口風:“你工作年限二十年以上,榮獲過兩次市級先進教師榮譽稱號,在轉正的硬槓槓裡面,估計問題不大。”

可誰知到了最後,轉正的卻不是董廣釗。

董廣釗想了好些日子,卻怎麼也想不明白,越想越痛苦,便跑到鄉政府,非要讓鄉長給他講講清楚。

董廣釗說:“朱鄉長,為什麼你小姨子才幹了三五年就轉正了,我都二十多年了咋就轉不了呢!你得給我解釋解釋!你得給我解釋解釋!”

那天,董廣釗心情很激動,雙手在半空中不停地揮舞著,嘴裡說一句,兩腳就往前跨三步,鼻子都快抵到朱鄉長的胸脯上了。要不是跟在鄉長後面的幾個鄉幹部使勁把董廣釗摁住,朱鄉長就要被董廣釗逼到那道土坡下面去了。

坡下有幾隻大白豬正在土裡拱來拱去,肥頭大耳,一走路身子就不停地搖晃。

朱鄉長當時剛從小轎車裡面鑽出來,臉通紅通紅,肥胖的身子一搖一晃,還不住地打著飽嗝,一看就知道是剛喝過酒。全鄉老百姓都知道,朱鄉長只喝五十年陳釀的老白汾。

董廣釗也剛喝過酒,三塊錢一斤的老燒酒,勁兒大,容易上頭。董廣釗那天喝了不少酒,酒壯慫人膽,要在平時,他連話都不敢跟鄉長說一句。

朱鄉長什麼樣的刁民沒見過呢,他懶得跟董廣釗一般見識,拿出一根牙籤來,一邊剔牙一邊說:“這次民辦教師轉正工作,是在充分發揚民主、堅持走群眾路線的基礎上,經過民主測評、基層推薦、組織考察、反覆醞釀、集體研究、上級審批等一系列程序而進行的,公平公正,合理合法。你之所以沒能轉正,是因為你的學歷是初中,不達標,不符合轉正條件。”

董廣釗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想拉上大多數民辦教師一起到縣裡去上訪,串聯的時候,老民辦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指天指地罵朱鄉長的娘,說朱鄉長喝的老白汾比他們家裡水窖裡的水都多。可是,臨到了最後,卻沒有一個人跟他一起去縣裡遞狀紙。

過了一段時間,那個學期快結束了,梁校長找到董廣釗,說:“上邊下通知了,根據國家‘關、招、轉、辭、退’方針,學歷不達標的民辦教師一律清退,下個學期你不用來了。”

當時,董廣釗正在辦公室裡站在學生課桌前臨碑帖,“永”字剛剛點了個頭,一下子就楞在那裡,半天沒說一句話。

後來梁校長又說:“你拿上兩瓶五十年的老白汾酒,去給鄉里領導道個歉,回頭我和村領導再給你求求情,事情或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董廣釗眯著眼睛盯住梁校長,不屑一顧的樣子,然後衝著一頭在路邊亂拱的豬罵著,罵得非常文雅:“老子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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