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不遠游

鄉路十八彎。村村通修建多年,通往陳家村的水泥路壞了又修,修了又壞,像舊時老人常說的“縫縫補補又三年”。我很多年沒回村兒,長期旅居在外,逢年過節偶爾回來次把的,也不過是住上兩天,不等元宵又收拾行李再次長途跋涉,如一隻候鳥遠離村落,在城市裡覓得一份安穩。

寒冬年末,我拖著行李箱一路朝家門口走去。水泥路面星星點點惹不盡烏黃色水洗的泥沙,稀稀拉拉的樹木貼合著水泥路蜿蜒。隨著道路的歪歪扭扭,樹的枝丫遮擋了道路兩邊散落在山石腳下的一棟棟水泥樓房。山並著山,田挨著田,草卻長得不算規矩,一茬茬的,一堆堆的。本種植水稻的田地裡挺拔著一顆顆良莠不齊的泡桐,也許是無人打理,也許是長年旱澇不均,人為種植的樹反倒有幾分野生的味兒。大山裡的樹卻鱗次櫛比的,頗有幾分齊整之態。

“甜甜,你回來了。”鄰居兼好友陳鳳喊住我。她上身大紅色羽絨服外套著一件灰白格子的罩衣,長到膝蓋,包裹得人鼓鼓囊囊的,像剛蒸出鍋的白麵饅頭,泡泡腫腫的。偏她人乾瘦,太陽穴凹陷,臉頰凹陷,一張臉被骨頭撐出數道邊角,凌厲又兇悍。

陳鳳家有五口人,典型的農村配置,兩老,三小。她在家是老大,性格冷則冷,偏又軟綿綿的。我記得有一年,陳鳳爸爸陳長河嫌她多吃了幾個新年大炸的蘿蔔丸子,一氣之下用麻布袋子裝了她直奔村裡唯一的池塘,要淹死這不成器只顧著貪吃,拖累一家人的廢物。村裡人齊齊出動,又是拉又是勸的,直讓陳長河冷靜一點。麻布袋裡套著的陳鳳哭得撕心裂肺的,但她不敢掙扎。一旦她掙扎,陳長河不管腳尖會踢到女兒哪裡,一腳又一腳地亂踹,彷彿麻布袋裝著的不是一個人,是一隻貓,一條狗。我那會兒還小,被這陣仗嚇得不敢動彈。也乍然發現,一向打罵自己的爸媽簡直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溫柔的父母。

“長河,鳳鳳好歹是你親生的,你咋捨得?”村長一隻手拽著陳長河胳膊上的衣服,生怕自己一鬆手,大過年的,村裡鬧出人命來。

“我生的,憑啥我不能淹死她,警察也管不著。”陳長河像頭蠻牛,蠟黃乾枯的臉滿是褶子,一開口,褶子起起伏伏的,彷彿海面上湧動的潮水,一起一湧帶來瞬息萬變。倘若下一秒褶子猛烈起伏,一條生命也會被這潮水淹沒。我躲在阿媽的身後,透過綿軟的布料,遠遠地盯著陳長河的臉,一動也不敢動,褶子每動一下,我一顆心也繃著亂跳一個。

“方元呢?讓他媳婦兒過來勸勸他,別讓他胡來,鬧出人命,咋搞?”村長喊身邊人去陳長河家,把陳長河老婆喊來,規勸規勸這動不動要淹死女兒的瘋子。

不一會兒,去的人很快回來,一臉尷尬地擠眉弄眼,村長急躁地大吼:“讓你喊的人呢?你一個人回來搞甚?”那人眼巴巴地乾澀說:“那個,方元她不來,我拉也拉了,勸也勸了,她就是不來——”

不來。我往後多年都琢磨不透這兩個字到底什麼意思。事後村裡人聚集在一起,用同情又責備的口吻說:“方元也怕唄,被她男人打怕了。她男人就是個瘋狗,每次打人都不要命的……”興許是怕吧,那麼胖的一個女人,像一面牆那麼厚實,站在陳長河暴虐的拳頭下,偏生如攤在蛇皮袋上塌開的紅薯泥,軟趴趴的,連抬手臂擋一下臉也是不敢的。

麻布袋一直在顫抖,一開始的哭嚎變了音兒,嗚咽著,抽搐著,止不住的搖擺,晃得袋子好幾次脫了陳長河干枯開裂的虎口。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勸阻的聲音漸漸壯大。陳長河燥了,他突然提起袋子,不顧眾人攔阻,將麻袋囫圇一下丟進冰寒刺骨的池塘。他一邊扔,一邊罵咧咧的:“生那麼多有什麼用,只顧著吃吃吃,想把我吃死。”

尖叫,嘶吼,呼啦啦下水聲,手忙腳亂地呼救聲,喘息聲,一道道灌在寒冬的風聲裡,像一場盛大的喜劇舞臺。節目一個曲目又一個地上演,但我不敢看,用雙手死死捂住眼睛,心口灌了冷風,渾身冷透了,連骨頭都沁得硬邦邦的,彷彿一碰就要碎成粉末。

“姐,誰來了?”屋裡傳來冷幽幽的聲音。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在磚瓦房裡修建的地窖,每次一打開擋著地窖洞口的木板,裡面涼幽幽的冷風忽地撲向人臉,好一個激靈。我這才想起來,陳長河還有個小兒子。這最小的男孩在農村按說是傳宗接代的,最好命,最受寵的一個。但他家又不一樣。陳長河一直板著臉對方元說:“兒子怎麼了,兒子得更嚴厲些,沒出息的話,帶個把兒更丟人。”在他家,他說一,絕對是這個數,“一”絕不可能是橫線或者別的什麼。兒子就得有出息,就得掙很多很多錢,就得成為一家的頂樑柱。教養上也必須是最嚴厲的,挨的打也一定得最多,不然對不起兒子吃的口糧,對不起他褲襠裡多出來的一截兒東西。小時候我每次路過他家門口,身為兒子的陳壽總穿著破襠褲,露出他胯下的小鳥雀。陳長河若是回來,手指頭會勾一勾兒子小小的雀兒,一雙木僵僵的眼睛,黑洞洞的眼珠露著狼一樣的兇光,猙獰又玩味,興奮又嚴厲。他把玩了一會兒,總會從外衣口袋裡掏出點東西,要麼是一把木頭小劍,要麼是幾乎被體溫暖化的紙包糖果。陳壽怯怯地伸手去拿,必定會被陳長河一巴掌打紫手背。小眼珠子一轉就要哭,陳長河一把將東西丟在地上,兇道:“你敢哭試試,男孩子就得有男孩的樣,哭一個我揍死你。”陳壽抽泣一下,憋回哭聲,乾巴巴地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泥土裡的玩具糖果,開心折價甩賣,他覺得沒什麼好玩的。

我自從大學後再沒見過陳壽。他原本比我小上幾歲,讀到初中輟學了。在我離開村子去上學那一年,陳長河患肺癌死掉了,陳壽很快從悲傷中走出來。他脫掉麻衣,換一身乾淨衣衫,瘦弱的身軀像破土而出的樹苗,充滿了力量,宛若新生。一看到我要出門,他笑著打招呼:“甜甜姐,你可是我們村兒第一個大學生,羨慕死你了。不過我也打算出去打工,已經跟廣東一家廠子聯繫好了,做焊工,到時候我可不一定比你差多少吶。”他飽滿的精神勁兒特別讓人歡喜,我料定他一定可以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一定會過上跟他爸媽不一樣的生活。

一聽到陳壽的聲音,我腦海裡浮現的依舊是幾年前那個對未來充滿憧憬,滿是希望的少年。

徐緩的腳步聲從紅色磚瓦房裡傳來,陳鳳回頭,臉色慼慼然。我有點納悶兒,也隨著她的目光朝裡面望去。

終於,一道身影從屋中徐徐走來。這棟破舊不堪的老磚房在村中本就是唯一的,又因為長久失修,屋簷上的黑瓦掉落,砸在泥土裡,一道道黑坑薰染而開,像是開了瓤的西瓜,黑子一顆顆的錯落著。而房子背靠大山,邊上兩棟高聳的樓房遮擋了全部的陽光,即便是大白天,瓦房客廳若是不開燈,黑得像夜晚。

高大瘦弱的影子穿透了黑暗,一點點走到白光下。兩條腿兒像冬日裡光禿禿的樹幹,無力地矗立在地面上,隨著身體的晃動,一點點地挪動著,好像極不情願,極不情願動彈。泥土裡似有一道力量拽他雙腿,縱使很用力,他的腳步也極為艱澀。我順著這長長的腿往上看,肉醬色的燈芯絨外套,一顆顆綿條鼓在細線下,萎靡不振地耷拉著,勉強維持著一件衣衫的體面。從高豎的領子裡鑽出一顆腦袋,極為用力地支撐在脖子上,好像稍稍一用力,腦袋要拽脫領子的依託,獨自為將。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呢?我心中驚駭不已。這張臉彷彿陳長河重生,少了點皺紋,少了點老態,一雙木僵的眼,眼珠子橫亙在眼皮內,每動一下都十分吃力,轉動腦袋時,眼珠長久地不動,彷彿整個兒釘在眼白上。我以為我看到了一個身體似人的木偶。

“陳壽,那個,你,你現在,怎樣?”我頗為艱難地問了這麼一句傻話。不知為何,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浮上心頭,拽著我的頭皮一陣陣的發麻。腳底板也有一種氣息在流轉,在躁動,我想逃離這鬼地方。小時候每次大人嚇唬我們,說黑暗的地方有鬼,每次我去黑漆漆的廚房拿東西,總覺著黑暗裡有一隻鬼跟在我身後,一回頭,鬼會張開巨嘴吞噬了我。我唯一的笨法子就是奔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有光的地方就安全了。那時候以為有光,一切都會好的,黑暗也不存在。

“呵。你也看到了,就這樣啊。”陳壽雙手自然地垂落在身體兩側,既沒有插口袋,也沒像村裡人一樣籠著手,或者抱著胸。他露在袖口外的手背鼓著一塊塊的凸起,顯然是受了傷,留下的疤痕。我猜受傷那會兒一定皮開肉綻,見著白骨了吧。

“你們聊吧,我進屋烤火,這天兒,冷。”陳壽冷幽幽的說著,說話時,連嘴角的皮膚也沒牽動分毫,聲音像丟入水面的雞毛,連一道漣漪也沒激起,一動不動地浮著,浮著。他說完這句話,又一次轉身,動作如此地緩慢,慢得比九十歲的老人還遲緩。幹長的背影走向腐爛的門框內,邁動的每一步揉著一個世紀般的悠長,走著走著,好像總也走不到盡頭。他肩膀沒有動,身軀沒有動,帶著他遠離陽光的唯餘兩隻腳。慢慢的,他上半身淹沒在堂屋的黑暗裡,只剩下兩條幹枯的腿。伴著腳後跟的起伏,腿也消融在漆黑的堂屋裡。嚯,嚯——鞋子摩擦地面的聲音穿透人的耳膜,直抵心窩子。

我打了個激靈,半天也無法將這道身影與記憶裡鮮活的少年重合在一起。怎麼會呢?他曾經活得那麼有力,臨別前每一個笑容都如此的動人,追擊心靈。

“甜甜,我要結婚了,以後不回來了。”陳鳳彷彿在敘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我一點兒也聽不出她話裡的喜悅與期待。這讓我搞不懂。

陳鳳落落而笑,眼珠子動了動,說:“我媽跟我二妹在佛山,她們過得很好。她們說以後不回來了,就在那邊定居。我這一次回來是想接我弟弟去我家,他不願意出門,我就沒辦法了,盡力了。”

她說完也轉身快步進了屋,再沒出來過。過年,我沒見姐弟兩去哪家串過門。我離開家時,發現他們家連對聯也沒貼一副,鞭炮也沒燃一掛,木板門上是一對不知何年何月貼上去的門神年畫,因為歲月的洗刷,變了色,破損不堪,幾乎分不出門神原本的模樣。而這一道木門自始至終緊緊關閉著。若不是從屋後的煙囪裡升起黑煙,還會讓人以為這屋子早已廢棄多時。

離開家很多年後,我有一天接到我媽的電話,母女聊得久了點,最後她說村裡死了一個人。不知為什麼,我心臟突突亂跳著,連聲音也發不出,想問又不敢問。我媽倒是毫無顧忌地說開了。

陳壽家一直緊閉大門,村裡人見他沒出門買菜,也沒下地種田,一直在屋裡待著。有時候村裡年輕人去找他玩,他不去,整天不是坐著就是躺著,什麼事兒也不做,什麼話也不說。漸漸的,沒人去他家,也沒人找他耍。

上個月有人路過,總覺得他家有一股臭味兒,敲他家的門,怎麼也敲不開,這才發現陳壽不知道什麼時候死了。

“醫生說是餓死的。這年頭只要有雙手,怎麼也不至於餓死,你說這人到底有多懶……”老媽喋喋不休,我一個字聽不進去。

“那你知道他為什麼突然這樣嗎?難道是受了什麼打擊?”我還是不甘心,覺得陳壽不該這樣,不該。

我媽說,是有一件事,一個打擊。陳壽當初在工廠裡做焊工,做事誠懇又踏實,工作很出色,也很受領導器重,還準備重點培養他。結果出了意外,他被老闆趕出了廠子,從那以後他就不怎麼喜歡出門,在鎮子上做點短工,掙點錢回來住幾個月,再出門,再回來。

她想不明白,做人哪有樣樣順遂的,不如意也是常有的事兒,怎麼年紀輕輕的,這點打擊也扛不住……

後面的話我聽不下去了。一顆心久久不能平靜。腦海裡一直出現陳壽笑著喊我,笑著說:“甜甜姐,未來我不一定比你差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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