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銘 | 懷念謝園 · 電影《棋王》拍攝記


何志銘 | 懷念謝園 · 電影《棋王》拍攝記

  

  一九八七年細雨霏霏的一個秋夜。

  睡夢中有朋友推醒我,滕文驥託人從北京帶回了《棋王》文學本,讓我趕快幫助打印。一聽要拍《棋王》,我“譁”地推開被子,眼睛一亮,滕文驥終於要拍藝術片了,而恰恰又是“王中王”的《棋王》!劇本出來後,就匆匆踏上北去的列車,去京找《棋王》的演員。在京徵詢滕文驥:“棋王王一生到底是個什麼模樣?”答:“最好不要什麼框框,按你們想的去找,但不能象阿城本人,更不能象謝園。(孩子王的飾演者)。”北京近兩個月時間,我們象夢遊似地瘋瘋癲癲找王一生,所有的藝術團體逐個找,大專院校蹲飯廳門口“盯梢”,大街上截道堵人。偌大的北京通通篩過一遍,直到最後登報招考,仍無著落。在那些日子,人急得上火,晨昏不分,常常在出租車上睡著,醒來望著長安街、王府井密密麻麻的人流大喊:“王一生你在哪裡!”與此同時滕文驥帶著幾員干將顛波在思茅怒江、大理洱海之間找景地,常常是車陷泥潭人推上幾里路。


  雲南北歸,滕文驥走出首都機場的侯機廳時,眾人吃了一驚,他臉黑得奇特,鬍子濃密得嚇人。匆匆鑽入出租車,潛入華燈初上的北京之夜。我們惴惴不安地說:“王一生仍無著落。”他沒吭聲,眼死盯著車窗外。突然說:“明天在‘能仁居’請你們吃涮羊肉。”那天,所有的侯選王一生全看了,他說太嫩!無法感受那個年代知青生活。偶然講到前幾日聽原“孩子王”飾者謝園談了一通《棋王》小說:“那就叫來砍一次。”


  那日,我們因故晚回招待所,謝園在門口等了約一個時辰。待我們下車,他直立車前雙手捂住小腹,似鞠躬狀,臉上使勁擠出笑容,喉嚨響了半天還不順暢,變了腔地滑出聲:“滕大導!”滕文驥輕輕掠了一眼說:“你先上去。”滕來了,雙手攏了頭髮,又摸了一把鬍鬚坐下;謝園又站起那纖纖細細的身子,笑的極不真實。以後就漫無邊際地砍大“山”,謝園一個勁地陪笑點頭,笑累了就懵懂懂懂一副傻呆相。忽然滕劈面問道:“謝園你身高多少?”他驀地站起,雙手掌面緊貼褲縫,慌得眼珠亂翻,結結巴巴:“滕大導,我是一米七五、七四、七三……”他急呼呼地脫了皮鞋,穿著乾淨的襪子站在水泥地上,儘可能使自己矮一點。大家笑了,問謝園你到底是一米七五,還是七四,七三呢?他衝動亢奮,脹漲得通紅,如小學背誦課文一般,珠濺玉盤,滔滔不絕地爭言:他就是王一生。


  王一生就是他了!我們半信半疑。滕文驥就這樣定了,關門謝客開始搞分鏡頭工作臺本。我們要返廠籌拍,坐火車南下。大任已卸,在車上人昏昏沉沉只是睡,望著同伴也是相對無言。在京時滕文驥隔一兩天請我們去吃涮羊肉、我們常坐在位子上犯傻,他四處張羅忙碌找凳子、碗筷,每次花銷百元左右,慷慨解囊總令我們不安;往往又在深夜叩門問我們有沒有榨菜,知道他又吃方便麵了。在食堂吃飯剩下饅頭,拿走或送我們,有時外出回來晚了可以充飢。人們說他有錢,哪知道他的難處,父親年老體弱,母親雙目幾乎失明,兒子上學,妻子在京寫劇本沒住所,只好自己掏錢住店。他不停地拍片,拍商業片,想必自有苦衷。



  到了西雙版納州,美工曹久平、陳欣在三邁山開幹了。他們身先士卒帶著民工拼死拼活地搶時間,大約一百多間泥棚草舍、竹樓木屋已初具規模。滕文驥當時主要考慮《棋王》拍成一部什麼樣的影片,這就有了他的《導演闡述》。他強調在影片中融進中國哲學以及儒、釋、道等一統的民族精神,他說: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不一樣,一些專家按西方哲學來讀《孩子王》是大錯特錯,我們就是要恢復中國哲學“天人合一”的本體,人心與自然是同體,中國山水畫是主裡流出來的。即:“中得心源,外師造化”,“得之心,應之手。”今天高興山水挺拔俊逸,明天提劍四顧,山是另一種狀態,所以既是自然,同時也是人本身。我在自然,自然在我心,“我心即我悟”西方的寫實主義是對自然的模仿;中國山水畫,並非模仿某山某水,而以山水為創作材料,由藝術家創造出為自己精神所要求的新山水。就西方所謂抽象主義而言,它是順承社會,如達達主義所開始的現代藝術,它是順承兩次世界大戰及西班牙內戰的殘酷、混亂、孤危、絕望精神狀態而來,這些作品更增加觀者精神的殘酷、混亂、孤危、絕望的感覺,是非理性的消極頹喪,使社會更混亂,生活更緊張。中國藝術精神是反省社會的逆向性,遇亂世主張使“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臨危不亂,獨樂其志,強調人超越專制壓迫和社會動亂,主張“無知無慾、無為無用”與自然親和,尋找自己價值,保持平衡,擴展抑鬱生命內部的情感,憑自然山水精神,就是“高明博大,如見山見水”,山水有形無形間,發現了清高玄遠的精神。正作為人的安息之地,進入新的人生境界,自然也包括關心社會群體生命和他們悲歡哀樂,以精神的自由保持純潔,恢復生命的活力,擺脫了有限的束縛,飛向無限的空間,在無限中達成人類所要求的藝術精神自由解放的崇高使命。


何志銘 | 懷念謝園 · 電影《棋王》拍攝記



  三邁山的景地漸漸從壩子上的灌木叢中凸顯。美工將滇西南各族民居特點集於此,築起一百多間草舍形成三大塊房屋群。匠心經營,參差疏落,疏密有致,各具形態,遠遠望著逼真的原始村寨。大工告成,二位美工抒懷有佳句曰:“三分土,三分洋,三分浪漫;七分工,七分藝,七分瀟灑。”對於是否在山上邊拍攝邊住宿,組內略有分歧,滕文驥力主上山。他說:“應有人間煙火痕跡,加上實地體驗極重要,如有人不願上山,我先搬。”終於,全組住在山上茅屋裡。當晚升起了篝火會餐,月上當空,繁星滿天,談笑喧譁,夜不能寐;直到後半夜,都喝得半醉,紛紛睡過去。說房屋大都四面透風,頭頂草縫可望天上的星星,蜘蛛爬得密密麻麻,新挖的地潮氣蒸發,每人蓋兩床被子還冷嗖嗖的。三更前後,滕文驥穿著大衣,看望全組同志,他逐個檢查,掖好被角,讓製片加了被褥之後才消失在濃重的夜霧中。


  作為影片中的主要景地“阿鍾宿舍”,搭得最為考究,半懸空式的草頂木屋,幾乎每根木料都是美工精心挑選。就在這裡滕文驥與演員談關於《棋王》的表演問題,講求要建立中國演員的自信。他說:我們談角色戰勝自己,和本人對立也好,都是適得其反。應講求在鏡頭前自然流露,不叫勁,虛靜則明,比較平和。蘇東坡有詩:“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納萬鏡。”所謂空靜虛昏就是要減少設計痕跡,吃掉設計,雖平淡而山高水深,否則任何設計臨場也沒用。他說必須全身心去找感覺,吃透了你就能悟道參禪,提供角色的內外軌跡。


  他認為:藝術就是氛圍。藝術是以達到的氛圍把觀眾吃進去,加以陶冶,再出來。


  談到王一生,他說:“我不想找一個機靈的人來演王一生。”


  阿城寫了王一生這個人,這“一”就大有文章。老子說:“天得一以清”,“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為“道”,“道以一貫之”。“一”呈現為“多”,透過文明而呈現為“美”,呈現“一”的光輝。“一”代表一切可見的根源、潛能,無限的可能性。古代東方思想統一於“一”,呈現為多,多一相通。“一”是可能性,“多”是現實性,從而去認識多。“一”變成“多”的過程就是悟性。這“一、多、一”的循環,圈式的復歸,如王一生車輪大戰、一對九,九對一,阻力可見大;而阻力正是力量的源泉,並構成力量平復,歸結為一的力量。


  與滕文驥相處,聽其談吐,往往驚異他學識好。一次他去北京中國書店購書,花了相當於我們三四月的薪水的錢。他喜歡在生活上放任自己,喜歡用即興的方法閱讀,吸收知識,並不刻意,並不強求。



  山上,行在綠樹灌木叢中,住在草棚竹床之上,吃就蹲在地上,喝竹管引來的山泉。一日繁忙喧囂終於過去了,夕陽交織成一個醉人的黃昏。夜裡一個個草棚亮燈了,黑乎乎的山上,燈光從每個草屋透出,象大大小小的燈籠。都市裡地面燈光亮,天面目不清,這裡的夜晚星星粒粒可數。


  山上,活路緊、海拔高,稍快走都會氣喘吁吁。長時間的勞作後,一頭扎倒草垛上,耳畔牛鈴叮咚,一覺醒來,還是藍天白雲,太陽高高地照著,只是四周世界的靜謐,實在是奇特的享受。


  山上,常有“世上已數年,山中才幾日”的感覺;一包茶葉、香菸、火柴,也要有人下山時,才能從州里帶回。呆久了覺得自己象是回到了太古洪荒。時而是安祥的壽翁,時而如童蒙的孩兒。呆久了覺得日月長長,時光悠悠,就能體會阿城《棋王》小說中,不見呆子想得慌的感覺。


  一日,晨霧蒼茫,天際冥鴻,太陽在雲霧間象一粒很不起眼的紅豆子,全氣貫注,光華湧澤,音樂般的浮升。宏大的天真,宏大的混沌,宏大的蒼茫野趣的迂合,令人凝神屏息,象被一種神聖的力量攫取了靈魂。知覺天真,柔靜高深,感到世界的始初形象和終極形象,產生了遠距離的呼應,這種人與自然交合的混沌神韻,使人奇思異想,趨於寧靜。滕文驥急切要咱要拍下這景觀。待架好攝影機時卻面目全非。此後,約半個月的時辰,幾乎每日天不亮,他就把大家趕起來,架好攝影機等待再度出現這奇觀。“可遇而不可求”,相似的日出終未能如願到來,他曾引《莊子·漁父篇》:“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在內者,神動於外,是所貴真也。”他“修辭立誠”的創作態度貫穿始終。


  阿城小說名揚海內外,滕文驥偏選了難啃的骨頭。下刀子前又造了拍成“武俠片”的輿論,也就有了打碎阿城小說語言結構的想法,不然非阿城吃掉不可。慣以瀟灑風度拍片的他,打碎過去的自我,著實下了不少功。拍攝大遷徒的大場面,群眾演員拉了幾公里的長蛇陣,雖然部下人分段管理,開拍前他象一頭髮怒的雄獅,放聲疾呼,一口氣跑幾個來回,震得群眾演員目瞪口呆。因為拍攝發生糾紛,他硬是把自己的頭撞向柴垛,漫山遍野洶洶奔走,別人拉他,撞翻三四人,問他為什麼?他說我跑跑就好了,大呼:“你們別管我!”山上的草屋,他的住舍平展展的竹地板,客廳外間的牆上貼著:“參禪非易事,況復是吟詩,妙處如何說,悟來方得知。”古代的篆書又寫道:“無為而無不為”。偌大的地板只缺一隻蒲團可以立地坐禪。他曰此為“狀態”,我知道這是指拉開幹活的架勢,更是他靜態時的創作心理氛圍。


  《棋王》是寫了一段逝去的歷史,按他的說法是張褪色的照片。他以平靜的筆觸寫了一段不平靜的故事。王一生是個舊時妓女的兒子,一個窮北京人,吃飯也要撿起掉在衣服上的米粒。他不為文章時世變亂所動,一意鑽入棋道。正如佛說:“一切眾生,莫不有心,凡有心者,皆當成佛,我心即佛。”人生各在煩惱中過活,但必須肯定人生,乃能承受一切幻滅與轉變,不為所動,隨時賦予環境以新意義,新追求,不為命運玩假。如無這種煩惱怎能參禪悟道?王一生用他的微笑和智慧,精神上超越,化煩惱為菩提,磨刮出心性之光。他不以棋為生,卻以棋解憂,以求壓抑的個性擺脫社會的重負,其人格意志的獨立、解放顯示了生命的光輝。滕文驥以靜治動的手法,展示了內在的中國特色的情緒狀態,和那個時代人精神世界裡深藏不露的真實情感。


  滕文驥在《導演闡述》中說:“凡人多一分世故即多一分機智,多一分機智即少卻一份高雅,故呆而迂且痴者,其性情於藝最近,利名心急者,其藝必不工,雖工必不能雅也。”


  《六韜·發啟篇》雲:“大智不智,大謀不謀,大勇不勇,大利不利,道在不可銅陵,事在不可聞,勝在不可勝……聖人將動,必有愚色。”


  滕文驥多次說王一生“不要機靈”。“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以與世俗處”為人物基調。追求處於亂世中的人生態度,即:槁木死灰,離形去智,虛靜之心,物我兩忘,無所對立,無所計較,超越自我,歸於自然。以中國哲學內省智慧,致力於完成一種偉大的人格,人的精神境界,以期在自身的精神中求得處由解放;致力於同道與自然合一的倫理追求,以及在追求中表現人的尊嚴、高瞻和崇本息末的風格。王一生無用於那個時代,就不為社會所拘束,得到精神自由。他離形去智而來的虛靜之心,“為棋不為生”,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又含有至大至剛之氣,他寧靜而不消沉,超脫而不厭世,雖身處亂世,則保持人的價值,生命的活力、實在是得到了人精神上的大超脫大自由大解放。


  鍾阿城、滕文驥、王一生儘管他們出身不同,但在那個年代,命運把他們拋在同一境地。經歷過衣食無著的生活,經歷過他們那個年齡該經歷的一切苦痛曲折。當這皆過去之後,痛苦的昇華是對人生世相的深刻徹悟。從而能平淡地對待歷史與現實中的非人事實,把體驗到的苦難提純到一種形而上的高度來品味。滕文驥與阿城即使在生活物質與精神 發生變遷之後,往往在自身的生活中除卻空想,極務實際,以高度的收容性,以強烈意志力追求一種審美的內心狀態。影片中王一生幽默的冷調侃實際是深廣的憂憤。他對“釘子李”的讓步應和,對文教書記以古棋交易才能參賽的憤怒,是未發之威;他對知青貧乏生活的滿足,對社會家庭以及自身遭際的淡泊,是無聲之悲。王一生的人生態度就是對整個人生造化與世相的銳利破譯。王一生的生存狀態流著東方人濃濃血液中的理性精神,是中華民族對一切窒息人的非人社會制度,罪惡現實不屈不撓與極度的蔑視。由此就會理解滕文驥、阿城為什麼活得那麼瀟灑。滕曾說自己是流浪藝人,平時他渴了不管是誰的茶杯,拿起就喝。吃飯從不挑食,大口大口地嚼吞。一次拍攝成千人擁著王一生從三個洞塵土滾滾地湧出,轉彎走上臺階的戲,一個長鏡頭橫移過來,突然從石階上冒出個藏著的小孩,當著數千圍觀群眾,他大喝一聲:“那個小孩,我操你媽!”我知道搞這樣的大場面費了多少周折,但也驚煞了我們這些“斯文人。”他就是這樣從不故作高深,一心入俗務實。


何志銘 | 懷念謝園 · 電影《棋王》拍攝記


  滕文驥認為阿城小說裡有許多形象比喻,電影很難拍出,阿城小說寫道:“兩大條蛇肉亮晶晶地盤在碗裡,粉粉地冒著鮮氣。”


  拍攝中真蛇蒸熟象鱔魚發烏,很難“亮晶晶”“粉粉地”,後來只好將魚肉切成長條,才成功了。


 阿城小說又寫道:“麥乳精衝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滿屋喉嚨響。”


  這場戲連拍三次均不理想。七八個人捧著碗喝,不知誰忍不住笑出聲,滕文驥大聲怒罵,拍完當場將碗摔碎地下,揚長而去。


  在拍攝“棋場”時,空蕩蕩的木屋,謝園面壁盤腿坐在中間的木板上,一束強光直射頭頂,一臉全是土,雙目緊閉,兩頰深陷,活脫脫是一付“死相,”這沒有拍他就提前坐了三個小時,一動不動。滕文驥望著謝園突生奇巧,他叫幾個抽菸的工作人員,照著謝園紛亂的頭髮吐幾口煙,煙霧在他頭頂四周迴旋,怪異的是四邊的煙竟然漸向頭頂匯攏,旋成一縷青煙,輕嫋上升……。儼如阿城小說裡寫的那樣“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髮中,久久不散,又慢慢瀰漫開來,灼得人臉熱。”


  “造微入妙,妙將入神,神則通聖”,王一生下棋到此時,進入“神化”狀態;滕文驥讓小瑛送一碗水,意在拉他回人間,再進入涅槃。他把重點放在影片最後一筆結束上,王一生力克群敵,通宵對弈,夜裡寒氣逼人,將要燃盡的火把紛紛墜落,遍地火堆象是成吉思汗的營地。人們張著嘴,死盯著臉盆大的棋子在移動,直到“釘子李”老將挪位,敗退言和、人們舉著火把擁著王一生消失在濃濃的夜色裡。第二日晨,王一生一人走進觀棋場尋找丟失的“無字棋”。整個廣場象是發生過一場大戰撕殺的浩劫,巨大的樹墩東倒西歪,大棋盤搖搖欲墜,遍地廢紙片,躺著一地的火把殘骸,一陣風吹來,捲起微微的沙塵,偌大的廣場靜得不能再靜了。王一生揀起棋子背身走“三門”(即神門、鬼門、人門)。面對棋場閣樓下的三個門洞,他從左道出神門而去,淒厲的嗩吶聲穿透撕裂了永恆的寂靜。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三邁山上靜悄悄”。“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山上的末日就要來臨了。”


  不知誰操著沙啞的幹嗓子,彈著破吉它唱著這支歌。山上拍完農場失火,知青農場大遷徒後,大隊將要撤離。美工不忍心看著自己親手創造的毀滅,早就悄悄地去了滇西北。自己蓋的房,自己住,又毀答道自己之手,心情極複雜。在這裡曾相互祝願聖誕快樂,生日快樂,新年快樂;在這裡曾流過思鄉的淚水,勞動的汗水。三十多名北京青年是首次出遠門,:這是我們有生之年,沒有冬天的歲月,當北京正是零下30多度,大雪飄飛時,這裡卻是豔陽高照,溫暖如春。然而這一切消失了,一批批人坐上塵土飛揚任其顛簸的汽車下山,以無限的眷戀和惆悵,把最後一眼留在心裡。眼底是殘山剩水,空牆破梁,廢墟零落,煙樹悽迷;平坡遠山與荒蕪的路基相映,使人徘徊躊躇,蒼涼感喟:創造產生於毀滅!


  滕文驥倉促北上進京,關照火災與大遷徒樣片的洗印。臨行留言要我在三邁山上窮苦的俊伲人那裡買一件民族服裝給他,留任紀念。我最後一人離開山上,完成所託。此時夜色已深,三邁山全然黝黑,與天地自然渾為一體。


            


  活得瀟灑的滕文驥,無照駕駛汽車,照樣被罰款,否則拘留15天。隨著年齡增長,從他的第九部影片《讓世界充滿愛》後,漸漸要休一會午睡。他從不抽菸,但談話時總在指縫裡夾一支未燃的香菸助興。他與攝製組的“哥兒們”能共寒暑,知其勞苦飢飽,往往在眾口相惑時,一個“段子”講得三軍之眾,心志喜悅。任何人在他身旁誹謗別人,都是徒勞。他明察秋毫,褒貶分明,用心若鏡,用人不疑。他風神魁梧,豪放精微,為人生而藝術,樂而不疲。在他的創作年表上,從七九年到八八年的十年間拍了十一部影片,“他每年既要體驗生活,又要撰寫劇本,同時指揮他的攝製組將劇本拍成影片……很久很久了,他沒有一個真正的‘星期天’或‘節假日’”。他說:“在中國導演群中,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在這幾年裡拍了這麼多戲,而且只有我才什麼都敢拍。”


  他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不是適合你虞我詐社會的正人君子,所以他在不害人的同時,亦懂得保護自己,我行我素,卻為某些秩序所拘限。他不願與權勢者周旋,但往往最能周旋,達到目的。他對常人難以認真的講話,真朋友夜半客座,時而談吐懇切,掏出肺腑之言,娓娓敘來,使人年書:時而拋出一大串“流浪話”,指東說西往往妙語禪 ,滲透他的至理至情。他最為朋友、又不為朋友;很快信任一個人,但你若不信任她,他會比你更快不信任你。於是,他很少尊敬人,他只尊重人,他不顧慮別人如何批評,他從來就不認為別人的價值觀對他有很大影響。為藝術他下功夫,但絕不強求下苦功,以自己敏銳的藝術感覺修養,加以判斷處理,以活躍的思維應變,故能自如灑脫,從善如流。應該說他是最順利的也是最不順利的,從《甦醒》、《都市裡的村莊》到《海灘》、《大明星》,由於種種原因沒能得到該得到的榮譽,而受到誤解和非難,使許多朋友感到遺憾。“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在“舉世譽之而不加勸告,舉世非之而不加詛”的同時,他自有地老天荒無人識的大寂寞與大悲哀,於是在他的成功的探索影片中,無人充滿因襲重擔下的喘息和掙扎,從而表現出一種桀驁不馴旁若無人的狂野力量。平易的說法稱“象棋”為“象戲”或“博戲”,阿城小說中就有“似乎都把命放在棋裡搏”,後者頗得滕文驥賞識:他喜歡這個“搏”,喜歡用險著。



  一九八七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北京冰雪消融。滕文驥驅車拉我們去他家中,聽了一次幾乎能震昏我們的《卡門》激光唱片,那是幾乎要把世界掀翻的音樂,是任何力量不能熱氣抵禦的。我頭埋進雙膝,腮幫在打顫,所有的毛細血管在搏動中暴漲,我感到它是所有被壓抑人們的憤怒,是中國海的憤怒,是無堅不摧鋪天蓋地的鋼鐵方陣,它給我們的力量何止是熱血沸騰,要衝出這個小屋,走向世界的憤怒強勁是任何力量不可阻擋的。


  後來涉足《棋王》,面對大風起雲飛揚的滇西南萬仞群山,每每指揮農場大火,千人轉移,萬眾觀棋大場面運動調試,我們能境由心造地把有礙於創作的雜念,功名、恩怨、煩惱苦痛扔掉,盡情恣意地在藝術氛圍中揮灑,充滿激情狂熱地投入,多取決於滕文驥給我們的那個夜晚,取決於他逢亂不驚,堅定自信,精神四達並流的氣度,取決於要衝出這個世界的強烈慾望,這就有了電影《棋王》對於滕文驥還能說什麼呢?


  老子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古人說:“唯天地之窮兮,哀人生之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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