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書一個家 文

怎樣才能對得起一本書?我想,首先是閱讀,其次是閱讀,再次還是閱讀,讓一本書體現自身存在的價值。一本書由於閱讀而熠熠生輝,它像璞玉需要被不斷打磨。一本翻爛的書遠遠好過一本從未開封的書,最好還得有勾勾畫畫,有摺頁,有樹葉做的書籤,甚至某個書頁上還有一點油漬、一縷纖細的髮絲或者菸灰烙出的小孔。這樣,一本書才真正在你的世界裡活著,或者活過。這樣,也是我們對作家最大的支持與肯定。作家是寂寞衍生的“產物”,因了閱讀,一本書才免予淪為廢紙,作家才真正戰勝了寂寞,並對其賦予新的意義。當然,這是從書的價值層面來考量的,如果從其它層面來看,情況又會怎樣呢?比如,你買的書,它們現在在哪裡?

今天是2020年4月23日,第25個世界讀書日,大約從我真正意義上的買書算起,趕巧也是25年左右。這樣的日子好像應該寫點什麼。寫什麼呢?寫一篇文章的讀後感?寫跟一本書的初次邂逅、神交深交、促膝交談?找出以前的日記,翻出一篇修修補補,亦無不可。但對於自己斷斷續續買書、閱讀過的25個年頭,對於這個有著特殊意義的(世界還處於新冠狀病毒的白色籠罩下,讀書,也是最好的抗疫)世界讀書日,就這樣交差,似乎失之草率。

一首詩,一篇散文或小說,是文字的棲身之所。一本書是文章的歸宿。作家,是為文章安家的人。書櫃,是書籍的床;書房,是書籍的家;圖書館,是書籍的國家。這麼一看,浩如煙海的書世界,不就是人的世界嗎。

我不算十分喜歡閱讀的人,因為讀書不求甚解,好多書籍剛開始興致盎然,保不齊時間一長又意興闌珊,往往陷入虎頭蛇尾的老路。我記得最喜歡的《紅樓夢》,剛開始閱讀的那會,一遍沒讀完放下,時間一長又得重頭再來,前前後後開過不下五六次的頭,最終發了狠,跟自己叫著勁才把它讀完。事實上我所讀的書實在有限,時常為才疏學淺而汗顏,為自己是理科生而懊惱,甚至覺得說自己喜歡讀書,都有點葉公好龍的嫌疑,但強烈的閱讀意向還是有的。

檢點過往,對於買過的書,我是愧對它們的。二十多年來,我陸續從書店、舊書攤,甚至是從網上買了一些書,它們“從”了我,但我卻不能善待它們。它們頗有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悲哀,跟我過著灰頭土臉,乃至顛沛流離的生活。因此,我欠書一個家。一直以來,我藏了一個心願,希望有個獨立的書房,想給那些隨了我的書本找個像樣的家,對它們有個安排和交代。我要把書供奉起來,雖不至焚香禱告,但要心誠,對書籍的態度,就是對待作家和文章知識的態度。

喜歡讀書,卻不能善待書籍,我是一個無情的人嗎?還是無心之過?我不止一次思考過這個問題,答案顯而易見,那就是我的無能造成的。

喜歡讀課外書,大約從初中開始萌芽,語文老師孫德坤和李方朝經常提起從老家走出去的著名作家孫道雄老師,他的鄉土小說接地氣,除了讓我們忍俊不禁,還讓我們覺得這些不值一提,乃至憎惡的山旮旯,也有了它存在的意義,或者說煥發了光彩。那個時候,從數學老師手中借到了《七劍下天山》,一口氣讀完,初三時還在李方朝老師的宿舍裡偶然看到了鮮活的《作文報》,極為驚訝。上了高中,接觸到課外書的機會才多起來。從鄉下來到小縣城,突然在街邊攤看到精美的《散文詩》,再不能放下,在小書店裡看到《中學生閱讀》《中學生作文選》《語文月刊》等等,隔三差五會買上幾本,但僅限於購買雜誌。數量極為有限,這些雜誌東丟一本西丟一本,他們的體量小,沒有佔據太大的空間,存在感非常小。除了買雜誌,偶爾也會到富源一中的圖書館借書,有小說,好像是講捻軍的,感受到一種揮之不去的英雄悲壯氣概;有希臘童話故事,感知到人神共存的世界;當然,第一次讀到《人民文學》雜誌,驚訝於上面的一箇中篇小說,二十多次寫到大海,都不帶重樣的,極是佩服和嚮往。但是,這樣借書的時間實在有限,那種溫暖只能是螢火微光。到讀大學的時候,買得最多的還是《散文詩》雜誌,偶爾也會買一些像樣的書籍,比如《紅樓夢》《三國演義》《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禮》《名家散文選》等等。這些書籍,基本堆碼在床上,一字排開,與我頗有點形影不離、互相陪伴的意味。

後來參加工作,有了固定收入,雖然工資低,要養家,要餬口,但買書還是任性得多了,甚至有恃無恐。諸如《百年孤獨》《紅與黑》《瓦爾登湖》《魯濱遜漂流記》等逐漸向我靠攏。甚至跟妻子還在訂婚的時候,我都把買訂婚戒指的錢買了一套《諾貝爾文學獎全集》,以至於多年後她還抱怨說:“那套書你看完了嗎?”我不敢正面回答,只能曲線救國地說,一本書什麼時候讀,要講心境、興致和緣分,現在不讀,不代表以後不讀。還說買書有時只是一種心情和態度,有些書買來只是翻翻也可,有些書碰到了就得買下,以後可以慢慢讀的。而且從一個文字愛好者而言,它意味著我期待著與這本書的某些東西相遇,讓它來向我施壓,激勵我、滋養我、武裝我。再從某些角度觀之,我們是在持續餵養心中的小獸,不讓它餓著,讓它知道,我也安好。妻子還經常開玩笑說,要我給她買24K的。其實,我當時的真實想法是,我討厭形式的東西,討厭條條框框,而我認為戒指就是一種討厭的形式,跟一個人相守一輩子,要靠天長地久去檢驗,而不是靠一枚閃著光澤的金屬環來見證和套牢。她嘲笑說,你就是小氣,我嫁給你太划不來了!我知道,她也沒有那麼在意。當然,我有時是有點軸,有點二,還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現在看來,我是一個多麼粗糙而沒有情趣的人,是真的愧對她了,就像我對這些書的虧欠是一樣的。

這些書一直沒有一個書架,可以讓它們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它們事實上還是可有可無的樣子,隨意堆碼在桌子上,散漫凌亂,處於無政府狀態;壓在箱底或者裝入紙箱的,彷彿被打入冷宮。直到參加工作好幾年,我才開口跟父親講,想要一個書架,可以簡單一點。我把想法大致跟父親講了以後,他說那還不簡單。他手巧,會木工,在方圓幾個村子裡,都是一把好手,做棺木、做傢俱樣樣精通。一個星期後,我的理想變成了現實,一個簡陋的書架做好了,幾塊松木板做支撐(主材),上半部分是開放式的,最下邊有兩道小門,而背後則蒙上三合板。書架簡陋得近乎粗糲,放進我的陋室卻極為相配,就像“歪鍋配歪灶” 那句諺語說的那樣。好就好在簡單,那個時候我家的條件極差,父親不用大費周章去找好的材料;農活那麼忙,不會佔用他太多時間,我也不想讓他過於辛苦,我不能為他做太多,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心疼著他。

有了書架以後,那些散兵遊勇似的書本突然得到了收容,紛紛蒐羅到書架上,乍一看上去,它們突然活得像本書了。特別是有些書,平日裡幾乎忘了它們的存在,現在好了,有事沒事瞅瞅,這是錢鍾書季羨林,那是屈原司馬遷,諸位大儒先賢就端坐在面前,我坐下去,隨便拈出一本,就可以跟其隔空交流了。閱讀的時候,你就像大海,萬涓溪水正源源不斷向你匯聚。此時,你是充實的,不再感到寂寞和躁動。

結婚後,我和妻子的書籍歸攏一處,她有《紅樓夢》《三個火槍手》、張愛玲、三毛……我有《鏡花緣》《宋詞鑑賞大辭典》《惡之花》、大仲馬、杜甫……我開玩笑說,兩個單幹戶,組成合作社。再加上我們的教學用書,以及日復一日不斷買書只進不出,書架終究不堪重負,嚴重變形,而且也塞不進去更多的書了。我們考慮買了一個可以放電腦的小書櫃,一舉兩得,房間小,書櫃也小,但可保一時無虞。

我有個毛病,但凡是書,都捨不得扔掉或者賣掉,就像自己的一輛車被當做破銅爛鐵處理掉一樣,心裡難以接受。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還保留著讀高中時的幾何課本、代數課本,大學時候的《電磁學》《黑白電視機的原理與維修》《大學英語》,更不用說高中時候的語文課本以及統一發放的課外讀物(選修)。妻子不解,說我以後又不會用的,什麼渣渣毛毛都留著。多次勸我淘汰一批,留下精華。我不捨,有時甚至口角。我知道,我既有戀舊的習慣,更有對書籍根深蒂固的尊重,說到底,是對知識的尊崇,對過往的尊重。在別人看來,就像窮人乍富起來,一時改不了敝帚自珍的毛病,大約是“窮”怕了。其實,說到根上,還有一些原因確實不容迴避。我們這一家,確實不易,從父親開始,才有機會讀書,母親只讀了小學二年級,因了讀書,父親和我,還有我的妹妹堂弟堂妹們才有機會過上與農村人有些不一樣的生活。所以父親經常說,三輩人不讀書就是牛(此處的“牛”,非網絡用語)。於我而言,再加上教師的職業,偶爾喜歡寫一點東西的緣故,書本對於我來說是神聖的。

2007年,我調入縣城工作,初初成立的學校百廢待興,住處更不寬裕。三名同事擠在一間只有60平米的教師週轉房裡,把我們自己放進去都勉強,哪裡還有書櫃書架的立錐之地。它們弟兄倆只能留在後所,只找緊要的書拿幾本,辦公室塞幾本,家裡塞幾本,這些書又過上了居無定所的日子。其餘的書,就只能乖乖呆在原地待命、落灰,只是有時想看一本書或是想查點什麼資料,一時想起某本書還在後所,就有點不方便,心裡也會一時不快。直到後來原單位的房子不再屬於我,那已經十分破舊的兄弟倆依然在富源小城裡找不到一個落腳之處,只好把它們遣送回老家,像把自己的孩子寄養在老家一樣。離我的距離由15公里變成了30公里,我們離得更遠了。遠就遠吧,原來還想,放在老家除了自己回去也可以讀一讀那些書,關鍵是讓父親也抽點時間讀一讀書架上的那些書,我還另外買了一些他喜歡的書籍,想為他丟掉的那些時光做一個補償,我更不希望他徹底被農事所摧毀。他以前多次在我面前嘆息過他讀書時代的命運多舛,他想讀書卻不能。他是家中老大,也是頂樑柱,爺爺早逝,小學時候他邊讀書還要邊照顧家裡,每次去上學前要把一個星期的柴找足堆齊,回到離家十幾公里外嘉河邊上的小衝,自己用玉米熬很稀很稀的稀粥做飯,後來經濟條件過於困難,實在堅持不了幾次輟學,又幾次被好心的梅校長做工作勸返學校。每次講起往事,他對梅校長言必稱謝,也都會忍不住哽咽,我知道那種永遠的感恩與痛。初中在富源一中邊上學,邊勤工儉學,好不容易上到二年級就碰到文化大革命,從此就結束了讀書生涯。後來在村裡當了一年民辦教師轉正,開始了在不同的地方輾轉教書,後來因為超生又丟掉工作。現在,我想了一了他以前沒有機會讀更多書的遺憾。他年輕的時候有記日記的習慣,特別是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到過韶山,曾把一路的見聞感想記錄了滿滿的兩大筆記本,他對此頗為得意,不料後來村上讓把筆記本交上去審查,後來就不不知所蹤,讓他追悔莫及。在以前,過年的時候寫對聯,對聯的內容基本上是由我和他一塊來完成的,有時他出上聯,我對下聯,有時相反。有時乾脆各出一副,幾道大門可以依次展示。有一年帶他去潿洲島過年,回來後我發現他偷偷寫了幾首古體詩,雖然不是很合律,但還是很有意思,我見了很是高興。我知道,他原是很喜歡讀書的,只是生活境遇的變遷,改變了他最初的夢想。他是一個過於務實較真的人,他要考慮生活生存,他要自食其力。從他重新變成農村人的那刻起,先後在大隊花燈團呆過,在公路養護段在過,幹過木匠,賣過棉花……最後還是老老實實當一個犁田耙地的人,生活沒有給他留出更多的出路,從此繁重的農活家務活讓他始終無法解放出來。讀書,就像天空的星星一樣,越來越遙不可及。現在年紀大了,視力不好,看書吃力,所以,那兩架書,對他來說形同虛設。

而我,一年到頭回去的時間也極少,有時偶爾立在書櫃前瀏覽一番,抽出一本書看上幾頁,竟十分難得。相比看書,陪陪父母,幫他們幹一點家務活更有意義。心裡有時會想,就像許多舊識的朋友,慢慢的由於各自的工作環境和生活圈子發生了改變,交集日益減少。有些書,以前愛不釋手,現在已經無動於衷,有的尚未讀完,也沒有時間和勇氣繼續。是的,這些有生命的書淪為擺設,這不是我的初衷,我再次覺得愧對它們。

再後來,在曲靖買的房子在賣不能賣、住又沒時間去住的尷尬情況下糾結了很多年之後,終於貸款簡單裝修了一番,買了簡單的傢俱。其中,包括我跟妻子鄭重商量買了一組六門書櫃,單獨設立一個書房,至此,對書似乎有了一個交代。我記得那是雨季的一個週末,我們回到老家,把書櫃、書架上的書重新整理一番,撿出一些能用的或者以後可能會用的,細細撣掉灰塵。大部分書被灰塵天長日久圍追堵截,已經泛黃老舊。搬上車,懶得起道富源,直接繞道鄰市宣威過小雞街經宣天一級公路直接把書送到曲靖。繞了一大圈,像跟過去告別一樣。那天下著雨,天甚至有點冷,雨絲不停在車窗前劃過,對面的車也不斷把地上的積水碾壓濺到車上,竟有一種悽惶之感。

把書搬到書架上,一時百感交集,至此,我已過不惑。工作那麼多年,從有書架的時候起,並沒有獨立的書房,頂多是在臥室裡單獨給它們一席之地,臥室和書房二合一。就像自己的孩子,一直還沒有分家另住那樣。想想這麼多年來,兜兜轉轉,曾經擁有過的房子幾乎不超過60個平方,我從來沒把它當做家,口頭上習慣稱之為宿舍。即便是現在單位住的房子也不過50平米,臥室裡的書架,還是從女兒高低床上拆下來的梯子。剛搬進來時,她那間臥室放不下整張床,所以把梯子生生給拆了,廢物利用至今,我戲稱為“知識的階梯”。時至今天,那梯子上也是書滿為患,一些書被我隨手放到沙發上,不免招來妻子的抱怨,她不喜歡雜亂,說我不會收撿。

從那刻起,它們總算找到了一個真正的家,它們真正實現了自立,有了獨立的“書”格,希望從此不必再流浪。我不會喝酒,當時竟有點想喝酒的衝動。坐在書房裡,在靜謐的燈光下,我興致勃勃地翻出幾本書讀著,一本是《浮生六記》,一本就是《諾貝爾文學獎全集》的詩歌本。不覺到了深夜兩點,妻子和女兒已經熟睡,我突然有一種滿足感。儘管我離它們的距離由30公里變成了70公里,但它們安全了,有尊嚴了,過上了本該屬於書的生活,因此在心理上,我們更近了。對這些隨我顛沛流離半生、與我分分合合的書,從此當不必內疚,可以如釋重負,我當盡我所能待它們如家人。

給書一個家,其實是給自己內心找一個家。希望它不必苟且,不必苟活,要像神一樣立在那裡。這樣才對得起那些林林總總的書籍和林林總總的作家聖賢,這樣才對得起自己的初衷和相濡與沫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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