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耳朵(旧文)

昨晚梦见家乡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寸一寸地染遍月牙湾的黄土地。炊烟如梦的家门口,枯裂的核桃树下,积了一滩会唱歌的浑水,叨扰着风的耳朵。倏尔一坯颓墙倒塌,断却几缕静谧的夜色,亦惊醒我潮湿的梦。

今天给家里打电话,父亲告诉我说家里这几天是连绵的阴雨,农活也干不成,只能在家呆着。虽然是忙惯了的,闲着总感觉不顺心,可这样的雨却是下在心坎儿上的。地里的麦子蹭蹭的往高了窜,刚种下去的洋芋正是赶上了好时辰。电话这头,我听得出父亲心里那美滋滋的言语里透着对老天爷的万分感谢。父亲心里美了,我也觉得美。

今夜这边天气微冷,仰望浩瀚穹宇,却不见一丁点儿星芒。这让我想起家乡月牙湾,那个萧瑟的弥漫着黄尘的地方,那个静谧的流淌着温热的村庄。

月牙湾的月亮最美不是圆月却是月牙时。祖父告诉我说,那是因为月牙湾南边的深沟里,曾有一个月牙泉。泉里有一位仙子曾是风的女儿,只因偷了雨神一钵盂的甘露而被罚至此处。此后,风便派黄尘监守这位仙子,仙子整日哭泣流泪,渐渐便形成了那个月牙泉。每月初六酉时,仙子可升天回家一次,那时月牙湾便可看到最美的月牙儿了。可惜现几年早已干枯,据说,这与月牙湾的一次向天哭诉有关。

月牙湾的风是不长眼睛的,总和着黄尘蹂躏村口仅存的几颗白杨树。在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上,月牙湾固然也逃不脱沟坡交错的定局。支离破碎的面庞上枯草摇曳,黄尘肆掠,皲裂的肌肤上满是岁月用刀子割划出的痕迹。于是月牙湾的风也跟着横行,吹弹着枯残的败柳,伤着庄稼人的心。我十岁时六月的一天,无情的风就曾带着瑟冷的冰雹摧残了月牙湾的一切,风雨过后,一片狼藉。村口的白杨树被剥落了枝桠和脸皮,院子里那颗桃树枝叶斑驳,至今未活。地里的庄稼被糟蹋得面目全非,斜躺横卧。母亲吓坏了,只是一个劲的嚎哭,说这是怎么了,这是老天爷要咱的命呀!父亲看着这惨状,呆呆地伫立在屋檐下,只是一个劲地咂巴着旱烟。我想那时候他的心里定是在默默的哭泣,默默地疼痛吧。暴雨狂妄、冷酷地袭击了月牙湾,狠狠地割破她的脸。无情的风不顾农民的疼痛,蔑笑着卷起零乱的麦秸秆,吹向山沟沟里,将它们肆意地埋葬。三叔家的羊圈被吹塌,砸死了几只小羊。三叔恶狠狠地向天吼叫:你这不顾农民死活的天,你这冷血无情的风,你这残略心狠的雨,枉做人神,还不如自生自灭去也罢!祖母捂着嘴哭道,都说虎毒不食子,这儿还有你的女儿呢呀!那一天,整个月牙湾都在哭泣,哭声渗透在瑟曳着的风里,流成一条幽咽的小河。

打那以后,月牙湾再没遭过那样的劫。祖父说,是月牙湾的哭诉医好了风的聋耳朵,温热融化了它硬冷的心。因为从那以后,月牙泉便干枯了,那是风把女儿接了回去。月牙泉虽然枯了,可留下了月牙菜,那是泉仙子留给月牙湾的人最香的回报。月牙菜形似月牙,类属蕨类,茎弱如针,因生于咸沟而味略咸,洗净后蒸熟拌上作料菜油,甘润可口,可作凉菜。每到四五月,母亲总要背个袋子割上多半袋回来,分给各家各户尝尝鲜。母亲说,别嫌它是咸的,那是泉仙子的眼泪,也是月牙湾的眼泪。把咸味吃进肚子里,你就知道农民的辛酸苦难是什么滋味了。我心里默默说,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咸咸的月牙菜,那是月牙湾人咸咸的汗水与泪水的味道。

当月牙湾的夜睡得犹酣时,月牙湾的人却已醒来,窸窸窣窣收拾好耕亩家当,牵上心疼的牲口便向田地前行了。月牙湾的风是不睡觉的,哪儿有响动,便奔向哪儿。跟着人爬坡,绕弯,下斜道,时不时拨撩一下牲口的鬃毛,打几个尴尬的喷嚏。当太阳眨巴着眼睑第一眼瞭望月牙湾时,山坡上的斜地里,沟楞分明的田垄早已被农人耕过大半。农人饱满的吆喝声将朝阳从山沟沟里拉上来,看灿黄的田土在那儿欢呼,憨笑。几只麻雀停在田地这头歇息,透过朝阳温尔的光影,看田地那头农人额头上闪着汨汨光泽的汗丝,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我始终相信月牙湾的风是有耳朵的,它能听得清庄稼人的哭诉与疾苦,听得进月牙湾的艰辛悲欢。正如月牙湾的人相信这片土地有脉搏一样,她干黄的面容不曾画过浓妆,却总在笑着迎接朝阳。不论这块土地蕴含着多少沧桑世事中永恒的感伤和无垠的苍凉,月牙湾的人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用汗水洗涤着自己沾满黄尘的脸,同时也洗涤着脚下那张沧桑的脸;总是向干涸的天空挺起那副不屈的脊梁,同时背负着最纯真、最质朴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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