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正所謂:

笑罵由他笑罵,歡娛我且歡娛。

--《金瓶梅》第十五回佳人笑賞玩燈樓

若論聲色犬馬,想必古今第一奇書《金瓶梅》中所塑造的西門慶、潘金蓮、應伯爵、陳敬濟一干人等應當是縱情聲色,活在當下典型中的典型了。蘭陵笑笑生在書中假北宋徽宗政和年間為故事背景,以白描之法,圍繞著西門慶與其兄弟、家僕、朝朋、女眷間所展現的種種恩怨情仇,寫實的為我們呈現了其時的社會風貌與生活百態。

提到西門慶想必大家都不陌生,《金瓶梅》第一回中對他有這樣的描述:

“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閒遊浪蕩。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明崇禎本《金瓶梅繡像》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圖左繪製了雙陸棋小景

結合全書發展,總的來說就是:此人長得高大威猛,科舉不行但腦子好使。貪財好色,好玩好賭,通人情世故。雖父母雙亡,但家境殷實屬於富二代,擁有原始資本,且有一身功夫。只是開始時還沒找到明確方向,因此這一階段暫且專心閒遊浪蕩,眠花宿柳。

當然,這位西門大官人數百年來一直是位極具爭議性的人物,有人說他貪財好色,有人說他不乏真情,有人說他不擇手段,有人說他亦有情有義… 數百年的爭議,顯然不是三言兩語能夠釐清的,春秋十二章之後會再找時間慢慢解讀才不致偏頗。

今天暫且讓我們把目光集中在上文提到的一個遊戲上,一種在《金瓶梅》中高頻出現的遊戲,叫雙陸棋。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唐·周昉 內人雙陸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書中提到不僅是西門慶本人,其最好的兄弟應伯爵、寵妾潘金蓮,女婿陳敬濟也都善打雙陸

如《金瓶梅》第一回中述:

“應伯爵……又會一腿好氣毬,雙陸棋子,件件皆通。”

第十八回:

“月娘只知敬濟是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夥子兒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

《金瓶梅》第三回,王婆設計西門慶與潘金蓮私會時這樣介紹:

“今日實對你說了吧:這個雌兒來歷,雖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歌曲,雙陸象棋,無所不知。”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木畫紫檀雙陸棋局日本正倉院藏 圖片源自網絡

由此可見,擅雙陸棋在當時還算是女性玲瓏聰慧,善解風情的一個標籤。

此棋為何如此流行,書中男女老少無不愛它,甚至會玩兒它還算有一個“本事”。那麼拋開文學作品,現實中的雙陸棋是怎樣的情況呢?

現實中的雙陸棋

事實是,它還真是很流行,且由曹魏到明清跨越千年之久。歷史上諸多鼎鼎大名的人物皆為雙陸痴迷。這中間僅帝后級別的就有武則天、宋徽宗、遼興宗、元順帝等多位。(中宗)韋皇后甚至還留有“韋武皇后、中宗點籌”的故事,更遑論歷代文人所作歌詠雙陸的詩詞了,越千年而幾無間斷。

從史料上看,雙陸在中國興起的時間應不晚於曹魏,而後南北朝、隋、唐、五代、及至宋、遼、金、元、明、清,清中後期逐步在我國消失。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遼·漆木雙陸棋 遼寧法庫葉茂臺出土 圖片源自網絡

要想贏,“打馬”是關鍵

雙陸棋是雙人對弈棋盤遊戲。棋盤上左右各有六(陸)梁,所謂“梁”即為棋子行進當中可停留的位置。雙方各十五枚棋子,也稱“十五馬”,各方棋子顏色不同,多為黑白兩色。依照如下圖方式擺放停當即可開局,開局後雙方輪流擲兩骰,依骰數多少依次行進。

黑子白子順時或逆時針相向而行,哪方將己方棋子先走出棋局或先全部走進對方梁中即為獲勝。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譜雙》中北雙陸開局時棋盤與棋子位置黑白棋子按照圖中箭頭所指方向行進

有人或許會脫口而出,這不是古代版“大富翁”嗎?確實有相似之處,不過與我們熟悉的擲骰類棋盤遊戲大富翁不同,雙陸並不是單純依靠運氣的遊戲,而是需要一定的戰術與計算的。

在每次擲骰子時,可以按照兩個骰子的不同點數同時移動兩枚最外側棋子,又或者可以按照兩個骰子的點數之和僅移動一枚外側棋子。

棋局中的變數也是好玩兒之處在於,雙陸有一條十分具有攻擊性的規則——可以“打馬”,即打掉對方的棋子。如洪遵《譜雙》中所記:

“凡馬單立則敵馬可擊。兩馬相比為一梁,它馬既不得打亦不得同途。凡遭打,必候元入局處空位,與彩相當始得下。”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清·雙陸棋子與骰子上為染骨雙陸棋子與玉質骰子,下為碧玉、青玉雙陸棋子 故宮博物院藏 圖片源自網絡

舉例來說,當一樑上僅有一粒黑馬時,白馬若能恰巧落在這一梁內則能“打落”這一樑上的黑馬,黑馬按規則即出局。出局的黑馬必須在下一局中等待機會重新回到起點處,再次開始行進。在黑馬入局之前,棋盤內其餘的黑馬皆不得行走。而出局的黑馬也並非下一次就能入局,因為棋局內任何一樑上有兩粒或以上白馬時,黑馬都不能停留。比如,出局的黑馬擲出3,而第三樑上正好有兩粒白馬,則黑馬不能走,這一局就得輪空,等待下一局再次擲骰,直到所有出局的黑馬全部入局後,對於黑馬這一方來說才能重新開始正常比賽,但這其中所耽誤的步數卻很難彌補了。

因此在雙陸中,在保證自己不被打掉的同時,儘可能擊落對方的馬就能增加更多勝算。增加了“打馬“這一變量及若干限制性規則,使得雙陸的

對攻屬性,博弈屬性,甚至是社交屬性都驟然增強,大大增強了遊戲的可玩性與可觀賞性。好賭者當然不會放棄如此有意思的遊戲,為其添加了籌碼。如此自然更加刺激好玩,讓人慾罷不能了。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明·掐絲琺琅獅紋雙陸棋盤明宣德御用監製造,目前所知,此種棋盤傳世僅此一件 圖片源自網絡

通過規則我們不難發現雙陸棋有不少天然易傳播的屬性,其兼具賭性、娛樂與社交屬性,

入門簡單,對場地基本沒限制。無論是皇宮內廷,深宅大院,還是行軍帳內,甚至苦寒之地均可。男女老少皆宜,適合兩人對弈,更適合聚眾娛樂(兩人對弈,其他人參與、下注或起鬨),顯然非常利於傳播。

當然雙陸流傳年代久遠,流行區域跨度大,覆蓋人口族群眾多。因此不同地域、玩兒法上有著或多或少的差異。

這麼有意思的遊戲,是我們原創還是外來的呢?

目前學界比較統一的觀點是雙陸棋為舶來品的可能性更大。

在關於雙陸記述較為詳盡的古籍《譜雙》中,南宋人洪遵則作出瞭如下描述:

“雙陸,劉存、馮鑑皆雲魏曹植始制,考之《北史》,胡王之弟為握槊(shuò)之戲,近入中國。又考之竺貝,雙陸出天竺,名為波羅塞戲,然則,外國有此戲久矣。其流入中州,則曹植始也。”

為求嚴謹,春秋十二章查閱了宋代高承《事物原始》卷九博弈嬉戲部,及其引用的五代馮鑑所撰《續事始》的原文,其記載如下:

“陳思王曹子建制雙陸置投子二。”

我們發現洪遵似乎誤讀了原文的意思,而給馮鑑扣了一頂認知錯誤的帽子。大家不妨注意下《續事始》原文中相應位置的描述,分別使用了“制”與“置”,兩者含義完全不同。原意應理解為曹植在其製作的雙陸中增置了「投子」(今骰子),即曹植首創把骰子集成進了雙陸棋,而並非指曹植髮明瞭雙陸,所以應該說兩代學者的觀點並非不一致。

此外明代謝肇淛《五雜俎》中亦曾提到:

“雙陸本是胡戲。胡主有弟一人得罪,將殺之。其弟於獄中為此戲以上,其意謂孤則為人打擊,以諷王也。”

基本都認為雙陸棋為外來遊戲。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南宋·洪遵《譜雙》中載 大食雙陸

綜合歷史資料與考古發現,雙陸流行地域十分廣泛,北雙陸、廣州雙陸、大食雙陸、回回(中亞)雙陸、闍婆(印尼爪哇)雙陸、南皮(印度半島西)雙陸、日本雙陸等,且其傳播和流行與絲綢之路、海上絲路關係緊密。加之在遠早於漢代的古巴比倫即已流行的類似棋局遊戲十五子棋(Backgammon)等,也都側面印證了雙陸棋源自外來的可能性更大。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日本綠黃藍琉璃,琥珀,水晶雙陸棋子與象牙骰子《譜雙》:日本雙陸棋子以青白二色琉璃為之,如中國棋子狀

雙陸與握槊、長行、波羅塞戲是否是一回事?

雙陸棋之所以謂之雙陸有兩種說法,其一為《資治通鑑》卷207《神龍元年二月》雲:

“雙陸者,投瓊以行十二棋,各行六棋,故謂之雙陸。”

另一觀點則認為,雙陸乃因棋盤中雙方左右各有六梁而得名。這個問題上,春秋十二章支持後者,即雙陸得名於六梁。

至於雙陸與握槊、長行、波羅塞戲到底是不是一回事,我們不妨分析下。

洪遵在《譜雙》序中寫道:

“雙陸最近古號雅戲,以傅記考之獲四名,曰握槊、曰長行、曰波羅塞戲、曰雙陸。”

此觀點得到了明人方以智在《通雅》、明人謝肇在 《五雜俎》中的支持。

但我們對此則持懷疑態度。雙陸確實與上述博戲(具有賭博色彩的民間遊戲),甚至漢代流行的六博有相似之處,

但籠統地將之概括為同一遊戲,則不甚妥當。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遼· 雙陸棋子 遼寧彰武出土棋子為瑪瑙與墨玉質,平底圓柱束腰,通高約4.5釐米 圖片源自網絡

先來看看「波羅塞戲」,梵語為Prasaka,關於其記載最早源自佛經。隋代智(豈頁)高僧說灌頂記的《菩薩戒義疏》中載:

“波羅塞戲者,西國兵戲。二人各使二十玉象,此方亦有畫板為道,以牙為子,淨(爭)得要路即為勝也。”

記載中並未詳盡記錄遊戲規則,不過每人二十枚棋子,且沒有提及骰子,這都將波羅塞戲與雙陸區別開來,我們無法認同它們是一種遊戲。

而「握槊」始於北魏,《魏書》、《北齊書》中均有記載,是當時皇宮貴族十分熱衷的胡戲。關於其規則、形式如今同樣失傳,留存相關史料十分有限。但我們可大致推斷出,握槊是一種依擲骰子點數行進的棋盤遊戲,雙方各十五枚棋,相互爭道行進。五代之後,握槊便幾近消失。

「長行」大約出現在握槊、雙陸之後,盛行於唐代。唐李肈《唐國史補》中記載:

“今之博戲,有長行最盛。其具有局有子,子有黃黑各十五,擲採之骰有二,其法生於握槊,變於雙陸。”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圖片源自網絡

針對上述史料,明人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回應道:

“李肈所言,則唐之長行正與今雙六(陸)合,而李以為生於握槊,變於雙六,則唐之雙六或反與今不同,而洪氏《譜雙》合而為一,尚似未妥。總之,三者亦小在異同之間,非必相懸絕也。”

因此長行應是唐人對握槊稍加改進形成的。由此我們傾向認為,雙陸、長行與握槊相互有繼承關係,而波羅塞戲只能算是遠親,不應混為一談。

由盛及衰

宋徽宗《宮詞》中所述:

黃昏人寂漏初稀,嬪御相從奉直歸。

慵困尚尋嬉戲事,竟將雙陸且忘機。

正是北宋宮廷中痴迷雙陸的一個寫照。上行下效,在民間雙陸當然一樣有著相當強的吸引力。

《松漠紀聞》中載:

“燕京茶肆設雙陸局,或五和六,多至十博者踞局,如南人茶肆中置棋具也。”

唐代張鷟《朝野僉載》中甚至記述了一則寧願以命保雙陸的故事:

“(高宗) 咸亨 (670 - 674) 中, 貝州潘彥好雙陸,每有所詣,局不離身。曾泛海,遇風船破,彥右手挾一板,左手抱雙陸局,口銜雙陸骰子。二日一夜至岸,兩手見骨,局終不捨,骰子亦在口。”

一些人被譏為捨命不捨財,而大唐的這位仁兄則是捨命不捨棋,想來是真愛了。不過雙陸畢竟是賭(博)戲,他到底是愛棋、愛賭抑或是愛財就只有自己知道了。賭博對於特定人群往往有著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加之藉助雙陸,披上了好玩兒的外衣,則更是刺激滿滿,剁手亦不足惜了。為此拋妻棄子、傾家蕩產的大有人在。“北人以金銀奴婢羊馬為博,貧者以杯酒”(洪遵《譜雙》),有人指望以此一夜暴富,也有人因此而家破人亡。敦煌文獻《孔子項橐相問書》中就假借項橐,點明瞭以雙陸為賭博的危害:

“夫子曰:吾車中有雙陸局,共汝博戲如何?”

小兒答曰:“吾不博戲也。天子好博,風雨無期;諸侯好博,國事不治;吏人好博,文案稽遲;農人好博,耕種失時;學生好博,忘讀書詩;小兒好博,答撻及之。此是無益之事,何用學之!”

痴迷於賭博,被貪念左右,其後果顯然不僅是玩物喪志那麼簡單了。

明朝初年,聚眾賭玩雙陸曾一度被朱元璋明令禁止,違者重刑。《萬曆野獲編》中甚至記載“打雙陸者斷手”。即使在如此嚴刑峻法之下,雙陸雖有式微,卻依然在各地流行。而到清初,有鑑於前朝賭博給社會帶來的巨大危害,統治者大力禁賭,尤以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持續時間最長,懲治最為嚴厲。特別是乾隆朝似乎給予了雙陸棋格外的“關注”,最終導致其退出了人們的日常生活。

回頭來看,把賭博的盛行完全甩鍋給一款遊戲,應該還是值得商榷的。不過畢竟我們並沒有親歷當時的歷史,不好進一步妄加評論。只是有些感慨,覺得可惜。延續千年之久的雙陸棋就這樣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直到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有些許惋惜也是人之常情吧。

《金瓶梅》中好玩兒的雙陸棋,瞭解下?

清·任熊 姚大梅詩意圖—雙陸圖 故宮博物院藏 圖片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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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香江出版社

2. (宋)洪遵.譜雙

3. 王賽時.古代的握槊與雙陸.體育文化導刊,1991年第05期

4. 馬建春.大食雙陸棋藝的傳入及其影響.回族研究,2001年第04期

5. 叢振.古代雙陸游戲小考——兼論敦煌、吐魯番的雙陸游戲. 吐魯番學研究,2015年第02期

6. 梁姝丹.遼寧彰武出土的遼代雙陸棋.東北史地,2014年第01期

7. 路誌峻、張有.絲綢之路上的胡戲——雙陸之考析.敦煌研究,2009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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