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53到1973年 潜藏在120年日本历史中的幽灵

日本走向现代化的历史,就是一部喧哗和躁动的历史。



1853年7月8日,四艘巨大的喷吐着浓烟的黑船驶入日本江户湾,最终停泊在了浦贺港。半年后,它们又来了。这样的事,自第五次锁国令以来,就层出不穷。就在前两年,一艘外国商船也是驶入江户湾,结果遭到了炮击,船上的七名日本难民也无法登岸。对此提出抗议的兰学者还冤死在狱中。就在前年,还有一个在外漂泊很多年的日本人和同伴一起回国,刚登陆冲绳就被蕃所逮住,前后被审问了一年,才回到家乡中滨。

但这次情况不太一样。幕府对这些船和船上那些体毛旺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和他们的船毫无办法。因为这次来的似乎是军舰,船上安装了10英寸炮2门、8英寸炮19门、32磅炮42门,共计63门大炮。相比之下,在浦贺等江户湾沿岸的炮台中,具有这样规模的大炮不过20门。舰队中吨位最大的船只是萨斯奎哈娜号,2450吨,日本能够建造最大的船只不过千石,百吨级。贸然开火的后果可想而知。



但就这样放任不管也是不行的。因为水军实力不够,不得不抽调百姓的人力和武力,在浦贺建立警戒机制,毫无用处、但异常严密地盯着这些船和船上的外国人。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这是两百年封国之后,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看看世界上的另一种文化。也是从这时开始,流言就伴随着整部日本现代史,挥之不去。

出于好奇,一些民众偷偷进入港口,想要看看那些黑色的庞然大物,其中还有隐藏身份的武士,这种新鲜事可不常有,对于已经停滞不前的江户城的普通人来说,是非瞧不可的热闹。其中有一些胆子够大,还偷偷混到了美国水兵的跟前,看看这些更高、更健壮的奇异人种究竟在吃些什么。难道这些人有钱到每天都可以吃箱寿司、荞麦面和天妇罗吗?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



等他们亲眼目睹并亲口品尝之后,谣言就传遍了江户城。有人说这些美国人会吃像头油一样臭的东西,必须立刻扔到海里去。他们还吃奇怪的畜肉,这种东西怎么能吃呢。最过分的是,这些美国人淡定自若地啜饮着杯中盛装的红黑色的液体,那分明就是人血。这些人真的是太邪恶了,民众们私下都这样议论,他们喝的肯定是日本人的血,他们是来消灭我们的。江户城中人心惶惶。

但这并不能阻挡其他地区的人对黑船产生浓厚的兴趣,因此国内的旅游业还很兴盛了一段时间,各地的百姓坐着牛车,或者步行前往江户,打算一睹百年不遇的奇异景象。伊豆也有黑船来袭了,这样的流言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一些人特意转道伊豆,虽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外国黑船,但也享受到了难得的温泉假期。



对于武士来说,即将开战的传言令人兴奋。当时有一句谚语,“马具武具店,缘此发横财”,和平时代已久无生意的车马房和器械店,因为开战的传言,又迎来了事业上的第二春。那些因为家贫和另有他图的武士们兴冲冲地冲进店里,准备为自己选配一身好装备,好在神风的护佑下立下护国的伟业,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改变自己被藩主或旗本拖欠工资的窘迫命运。有些已经将武器变卖的武士,不得不把夫人的首饰拿去典当,为此连着吃了很久的糙米饭,连梅干都不能配一枚,而感受到夫人冰冷目光和强烈杀气的武士们,一边忍耐着内心的恐惧和不忿,一边默默念诵《叶隐》中的法度, 安静如鸡。

身为将军的家臣,旗本们也做着同样的事,久未使用的火炮已经严重生锈,仓房中的刀具和武具数目,无论如何无法与账目相合,马要么瘦骨嶙峋,要么膘肥体壮,别说跑,连站着都很困难。这些收入不足万石的小头目们,不得不把捉襟见肘的经费东挪西凑,聘请匠人们来修缮武备,而对其中的一些前两天还是宴席上的说唱艺人的传闻充耳不闻。因为备战的热情,吉原都冷清了许多,有些人不得不转行。



不过短短的十年后,这些流言就成了餐桌上的笑话。那些臭得如同头油的东西,不过就是黄油罢了,那些被扔进海里的可疑畜肉,就是牛肉呀,煮成寿喜烧,再配上甜甜的生鸡蛋,就是一道美味。而那些疑似血的液体,是口味纯正的葡萄酒,已成文明的象征。没有战争,没有阴谋,武士们的装备再次丢进了仓库,如今也没有人真的以为这些装了木柄的刀剑可以对抗发射子弹的枪支。时代过去了,潜移默化间,流言不攻自破。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流言的永久胜利,新的流言随即产生。明治政府对旧封建制度的改革是缓慢而慎重的,但对民众和社会生活的改革是激进而严厉的,百姓们一觉起来,晃悠着去市集买东西,路过藩所或寺院,看看墙上的公告,惊奇地发现所在的藩一夜之间消失了,藩主归还了家禄,从新成立的三井银行领取债券利息,逍遥度日,自己的田租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增加的趋势,因为自己还莫名其妙承担了以往从未见过的各种管理费。这种心理失衡的愤怒,给流言提供了绝佳的滋生土壤。



从此开始,改革历法,有人举事;废止结发,也有人不满。等到废止结发、解禁基督教、解放秽多、接种疫苗、设立公共学校、实施征兵制、丈量土地、调查户数等政策一一颁布,流言就四起了。什么,要检定户数?宗门改账(类似户口检定的佛教徒人数统计账目)不是每年都有提交吗?现在说要检定户口,肯定是没安好心。这时有流言称这种户口调查是为诱拐妇女做准备,民众了然了,为了保卫同地的妇女而奋力抵抗。

要孩子都进入新式学校,集中学习的政令也惨遭误读,偏偏当时有一些其他现象也与之错误地联系在了一起。要这么多孩子聚集在新式学校,是历史上从未有过之事,这其中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那些四处牵拉的电话线和电报线也碍眼,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1874年的征兵令里,还堂而皇之地写上了“血税”。谣言四起,民众们用自己所知不多的信息拼凑出了一幅怪异图景。



让孩子们进入学校和在军队征收血税,果然都是为了抽取他们的血液吧,那些横七竖八的电线,不就是输送血液的管道吗。那么,要这么多血液做什么用呢?有人这样问。这还用说,肯定是去给外国人的红地毯做染料。众人恍然大悟,连声附和。这样的流言在当时比比皆是。

用不了很久,民众们就渐渐明白过来,新式学校真的只是学校,他们的孩子们在学校里念着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课本,国文、地理、化学,还有外国话,看着他们的孩子一板一眼地念着“阿普力”(April)和“西普”(Ship),眼前仿佛看到了孩子们光辉的未来。血税也没那么复杂,不过是为了建立现代军队医疗体系和抚恤金制度的又一次抽税罢了,虽然是好事,不爽也是真不爽,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总之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下来了。



但又过了不久,流言又来了。1877年和1879年,日本两次爆发霍乱,卫生局第一次采取了隔离措施,这种事并无先例,加之霍乱病人的死亡率极高,流言就传开了。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医生是如何形如魔鬼,如何残忍地对待病人,还有人说美国大统领格兰特访问东京的目的很不单纯,其中有巨大的阴谋。日本普通民众的民族感情在一起被点燃。

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有传说是富士山大爆发,又有传说是东京海湾发生了海啸,但影响最广的,是大批朝鲜人发动了袭击。



1945年,1973年,流言也没有离去。1973年的那次,石油危机让普通民众相信卫生纸快要断货了,于是所有超市中的卫生纸都被抢购一空。更有末世论者以此为契机,创作了《日本沉没》。从1853年到1973年,日本走向现代化的整部历史中,谣言都像流感一样挥之不去,寸步不离。因为在剧烈的历史变化中,在每一次事件发生的过程中,人类的本能就是获取并传播尽可能多的信息。

法国学者卡普费雷在《谣言》一书中指出:“谣言总是从公众对事件自发地提出问题而未曾找到答案中产生的。”对这类事件的分析,最终导向一个简单的公式,谣言=(事件的)重要性×(事件的)含糊不清。如果考虑时间因素,如何制止谣言呢?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尽可能多的权威、正确信息得到传播,越重要的事件,就越要降低信息的不确定性,让更多的权威、可靠信息占领话语空间。通过信息的广泛传播修正民众的错误认识,那么谣言也就像流感病毒一样,有了自限性,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