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擀 面》
我儿人形容娃饯馋，会说“大薩细脖项，吃面不喝汤”，我呢，更过分，从小连面都不太吃，更嫑说喝汤咧。自然而然，擀面这技术活我更是从小到大都没能掌握。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关中女子，不会和面，不会擀面，不会蒸馍，也不会烙锅盔，这确实是一件让妈爸头疼的事。还在娘家时，我妈就经常说：看这二鬼以后咋给出去呢？谁要呀？连个面都和不了、擀不了，就是给咧婆家，不会做饭，人家不拿嘴笑拿脚后跟笑呢，女娃没个女娃的样，一天光会胡日鬼弄棒槌，熬煎很！
每回听到这话，我就翻着白眼说：我就不爱吃面，还老爱逼人学擀面，喔面倒有啥擀的呢，我拿脚都能擀好，就是不想擀而已，看把你一天操心的，我要是给婆家了，我才不做饭呢，天天去食堂吃还省得洗碗麻烦！听我这么说，我妈就会拿着擀杖撵得我满场里跑，算撵嘴里算嘟囔：你有本事回来用脚给我擀个面让我也看看，一天口气比脚气都大，还想吃食堂，想吃现成儿的，你没本事挣不来钱，看你拿啥去食堂吃，拿啥买现成儿的，就是想吃雀儿粑下的你还得把嘴接端，看雀儿给你能粑嘴里不！最后，我妈还是把我撵回家让我学擀面。
我妈给我手把手教，我实在烦得不行，不是用擀杖把面戳个窟窿，就是和面愣怂倒水，面根本就和不到一块，最后我妈实在么辙，也就不逼我咧！
记得小时候，家家都不富裕，有的甚至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咋吃，好多人都拖家带口地出去讨饭，讨回来的白馍和黑馍分开，白馍给家里的小娃和老人吃，青壮年就吃黑馍，喝稀溜溜的苞谷糁，或者挖些野菜回来参到一起熬，有句顺口溜说，早上稀溜溜，晌午溜溜稀，黑咧想溜没有的，更不要说天天吃白面白馍了，就连天天擀面都是不可能的。
那时候家里穷，我妈最爱做的饭是苞谷面掺上些麦面做的削筋子，也叫猴饶镜，擀成圆圆的饦饦儿，擀得厚一点，下锅捞出浇上浆水菜水水儿就是一顿饭，想吃我妈擀的碱面，除非是家里来客，或者是我爸、我哥过生日。
因为我不爱吃面，所以也不馋我妈擀的碱面，但是唯一例外的，就是爱偷吃我妈“独家定制”的一种面。
为啥要用偷吃这个字眼呢，因为这面是专门给我爸擀的，我爸老爱牙疼，买药要花钱，农村有一种治牙疼的偏方，就是把擀好的碱面过水放凉，撒上白糖，再放上一点菜油拌好，等半夜起来吃上几口，牙疼会缓解。往往这时候我是不睡觉的，要不然就是装睡着了，等我妈我爸睡得很沉的时候，我就偷偷地溜走下炕。
那时候的锅灶都是跟炕连在一起的，下了炕，旁边就是案，香气四溢的糖拌碱面就用老碗扣在案上呢，我蹑手蹑脚地拿上筷子，把扣着面的老碗揭起，端上面，悄悄地圪蹴到门口大板柜旁，轻轻地挑上一筷子面放到嘴里，连吸溜都不敢吸溜，就直接往下咽。
由于吃得匆忙，面条噎得我难受，还不敢出声，硬着头皮扬着脖子往下咽，只是感觉甜甜的，香香的，滑滑的，等面咽到肚子里，还不忘用舌头舔舔嘴唇，然后继续偷吃，看所剩无几，抹抹嘴，把碗又悄悄放回原处，这才心满意足地上炕睡觉，在炕旮旯儿一觉睡到大天亮。
等早上我妈掀我被子说：太阳都晒到尻蛋子咧，还不起来，得是夜黑偷吃我给你爸做的凉面了？我装作很无辜的样子说，一天啥事都赖我头上，狗粑下的都是我粑下的，你咋不问得是你儿或者你碎女子偷吃咧，我就不爱吃面你又不是不知道，咋还赖我呢？我妈说，咱屋除了你爱偷糖吃，为嘴，在不会有别人咧，难道夜黑喔面让老鼠吃咧不成？我赶紧借坡下驴，连连点头说可能吧，咱屋有老鼠，而且是一只要成精的大老鼠，肯定是喔偷吃咧！我妈就笑笑说，这鬼女子一天光会犟嘴，吃咧都不承认，看以后谁敢娶你，又为嘴，又懒，还是个赖皮！
偏偏儿对咧个端端，到咧结婚的年龄，本想找个南方吃大米饭的，谁知道却寻了个爱吃面的婆家，这下完咧。
刚结婚那几个月，婆家人还不了解情况，每回说要吃面，需要和面、擀面时，我都会找借口洗菜、切菜、炒菜，就岔过去了，如果说吃米饭，我肯定是第一个冲到厨房的，所以婆家人都以为娶了个会做饭的能行媳妇。
就这样混了好长时间，谁知道有一天家里人都上集去咧，走时我婆婆说你晌午给咱擀碱面，把面和硬些，擀薄些，切细些，最好是用刀给咱嫠（li）面。我一听，薩比斗都大，只好硬着头皮和面擀面，反正擀得三瘪四不圆的，等婆婆上集回来准备取面下锅的时候，看我擀的喔面，二话没说，直接给揉成一团重新又加了面粉，然后自己动手擀好，虽然啥都没说，但是羞得我好几天都不敢胡张，最后就下决心要跟我妈好好学擀面。
这不， 从结婚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擀面还是没学会，蒸馍也么没学会，家里人要吃面，只能去市场买现成的面和馍，为这，我只要回我妈那边，她总是把蒸好的馍或者擀好的面给我装上，而我基本上没带走过，我妈也知道我不爱吃面，最后也就不勉强了。
而每次回家，看我妈爬在案边佝偻着身子拿着擀杖擀面，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七十岁的人了，还一天为一家人操心劳神地准备着一日三餐，一辈子没出过远门，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为丈夫，为儿女，为这个家无怨无悔，默默奉献。
今年过年，新冠肺炎病毒爆发，全国人民响应号召居家隔离，不走亲戚不串门。在家窝了一个多月，居然在抖音上学会了蒸馍、擀面、摊煎饼、包包子，最后发现在不知不觉中我竟然喜欢上了擀面、吃面，然后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展示给我妈看，让我妈在有生之年能尝尝女儿亲手为她擀的面条。
我非常激动地给侄女打电话问可以回去不，侄女说虽然紧张状态已缓解，但不等于结束，防控措施已经放宽但是我们不能松懈，你可以回来了，但要戴好口罩，扫码进村，测量体温，不能串门。我赶紧说，没麻达，没麻达。
晚上的时候我就回家了，陪着我妈东拉西扯说了半天话，然后一夜无梦睡到自然醒，想着可以大显身手给我妈好好做一次手擀面了，谁知道我妈看我起来了就说：你回来了，知道你不爱吃面，本来准备给你蒸酿皮子呢，你看今这天不美，酿皮子吃着冷哇哇的，我就和了碱面，咱晌午吃碱面！我说行啊我给咱擀，我妈说不用，她自己擀，以后想吃她擀面的机会就少了，人老了，手没劲了，擀的面不如以前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突然难受得不行，所以破例吃了美美一大碗手擀面，这是除了偷吃甜凉面以来，吃得最多最香的一次手擀面。
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如今好多东西都机械化了，很多地方就连最基本的手工擀面都让压面机替代了，手工蒸馍也现代化了，就连刀削面都是机器人在操作，但是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人们还是觉得机器整出来的东西没有灵魂，缺少人情味，吃到嘴里就好像嚼蜡一样，不是滋味。
快节奏的生活、巨大的压力使每个人都心事重重，没有了以往单纯的快乐，想要过那种所谓的“慢生活”也只能是一种奢侈的向往，但是偶尔放慢脚步，回家尝尝老妈做的手擀面，或者给老妈做一次手擀面，那也是一种幸福的体验。
无论时代怎么变迁，最爱的，还是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