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纶不算顶峰诗人,但也有名,其《晚次鄂州》反映了乱时人的心态

唐代诗人群是一个群星灿烂的群体,顶峰中的顶峰自然是李杜,最耀眼、也最具巨范形象。而卢纶,他在唐代的诗人当中虽然不算顶峰的诗人,但也是很有名的诗人。他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写过一些气势刚健的边塞诗和描写自然风光的景物诗,在中唐算是突出的一位。此外,还应知道,诗人本人是河中蒲县人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并不是个纯粹的南方人。至于他为什么跑到长江的行船上,这里有一个资料注释,说是“作于安史之乱前期”,多少说明诗人不是为了游玩,而是流浪以躲避战乱,或者做其他与战争有关的事。《晚次鄂州》诗,反映了乱时人的心态。现在我们一起来解读这首诗。

卢纶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首联既是即景所见,又是心情之显。“云开远见汉阳城”,云开,云层散开,江天晴朗;见,当指远望的结果,远见,远远地看见,似乎说明站位地与目及地之间的距离不小,但实际上,目力所及极为有限又说明鄂州和汉阳两地相距很近。“犹是孤帆一日程”,犹,还的意思;孤帆,指诗人所在的航船;一日程,指以一日来衡量,就是航船沿江而上,从哪州至汉阳须要花费一天的时间。这当然是说明行程虽短,但逆流而上,还要费时费力。

再统理一下。这两联,前半联写云开天晴,能够望及汉阳城,说明诗人的心情大好;后半联是估计行程,能够用肉眼看见汉阳城,说明路程很近;但短短的行程居然还要费去一日的时间才能及达,一方面因为逆流而上,另一方面也因为江况复杂,比如暗礁、漩涡、暗流等。此外,还有可能是因为战事蔓延,社会动荡,江事充满了风险和不确定性,所以,行船不能太快,而商旅可能急迫、难耐,但仍然要冷静地处理好每一件可能带来危险的突发事件。再说,“孤帆”一词,虽然是指涉所乘的行船,但似乎更具感情色彩而指涉诗人自身,言其天涯苦旅,以及此次行程的孤单。江流回旋,江面浩阔,一只行船缓慢地逆流而上,它不能随意地停靠在任何一个较小的码头,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就是说,它要避开一个个可能的危险。如此,则它显得何其艰难和吃力,也显得何其单薄而渺小所谓渺小,乃因孤舟比之于浩阔的江面而已。

开首这两句,一“放”一“收”,一“欣喜”一“戚”,“开”是为了衬“收”,“欣喜”自然反衬“忧戚”。行旅之艰难、诗人心情之孤凄,都在这些字里行间。次联“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这两句极不好理解。简要地说,它们兼写白日回忆与夜晚舟泊鄂州的情形,可谓正式点题。从诗题“晚次鄂州”看,前半联“昼眠”等语当是诗人回忆白天行船里所见的情形,风平浪静,行商们白昼倒卧而睡。当然,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白天睡觉”是一种极为反常的现象,不过似乎也好解释,概因风平浪静云云等;也可能还因为首句“云开远见”等,好像这一段时间以来,江面迷蒙愁云笼罩,行船充满了种种风险和惊扰,而今天,终于“风平浪静”—既指物理意义上江面的风浪止息,又暗指沿江水域没有受到种种意外力量的袭扰和破坏,于是,被日夜的惊扰所苦的行商、旅客们,现在终于可以白日里安然入睡。加之天晴云散,该是何等快慰人心的事!

还有,长江何时风平浪静过,其实不是真的因为“浪静”,而是因为风浪相对较小而已,于是在这样一个风浪间歇里,往来江上、见惯了风浪性情的商贾们抓紧时间,在一个短暂的间歇里快速入眠。而这一现象,对于可能是初次坐上江船的来自北方的诗人来说,产生了强烈的印象,充满了不少的新奇之感。而到夜晚的当口,即使行船停泊于鄂州州治所在,商旅们仍然小心谨慎,不敢胡乱上岸,去仍然人烟阜盛、十万灯火的去处,大家依旧待在船上。自然,对于凶险的长江来说,晚上的孤舟停泊在港无疑是一项明智的选择,即使旅心如何迫切,即使鄂州至于汉阳如何邻近,一切都要按计划进行,切不可粗鲁莽撞。现在在鄂州停泊并进行“整修”,就慢慢地静等时间吧。而这一路逆流而上,多少个晚上风浪险象环生,令人无法入睡,也不能放松警惕后半联“舟人夜语觉潮生”就写出了此种情状。

现在,这一叶孤舟停泊在鄂州的一处港湾因为夜里的情形更加复杂,所以船夫们不能三心二意,他们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并注意最新信息的交流和畅通。果然,不一会儿,就听见船夫们在急快地交流着,大概是相互提醒,感觉夜半的“江潮”就要涨起来了。“江潮”这个词汇,也同前面“风平浪静”一样,兼有自然和社会的含义。对于唐朝地方政府来说,当安史之乱给整个社会以巨大的冲击时,社会肌体里原来藏有的不少隐暗的势力,这时候也都纷纷露头,他们常常出没于一些小洲,纵横于某些湖汊,特别是那些急流波涛的风险江段,以及萑(huan)苇连片的湖荡,寇窃时作,打劫剪径,常常给国计民生以巨大的破坏。而在诗人这条小船上,“民生”等物资,似乎一下子感受到了被“关照”的惊扰。

需要说明的是,无论是夜晚还是白天,诗人都无法入眠,而夜晚,他更是不能成寐。在如此昼夜循环里,他日夜不宁,思绪纷乱。一个北方的汉子,这种江上的旅行,可能是他此前所未曾经历的,尽管江上的生活极为颠簸、乏味,但对于他来说,仍然有一丝新鲜在其中。当然,这种新鲜很快会被日夜的颠倒所毁灭。旅途的实况,有平稳的行程,也有颠簸的水段,还有危险的江况,凡此种种,很多时候其实并不舒服。晚上本来该睡觉但不能睡去,白天本来不该睡觉,但又要赶紧睡觉。这究竟是一个何等糟糕的处境!而这,似乎也解释了开首的“孤帆一日程”:从鄂州到汉阳的整个行程,虽然路途并不遥远,但是航行仍然充满了艰难。日夜错乱,一切都是颠倒,有如倒时差,因生物钟被打乱而显现出极为难受的情状。

诗歌的第三联有一个质的变化,就是诗人不再含蓄、潜隐,而是直抒胸臆,直接抒发自己强烈的思乡之情。而这种情感的触发,在诗作的前两联中已经暗含着情因。司马迁在《屈原列传》里说:“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正因为诗人在现实旅途中的艰难、艰险(江水的艰险,还有战争的凶险等)和难受的程度远远超出一般,故而对于人的原初—天地、父母和家乡等充满了强烈的情感呼诉。此外,触发人的思乡情感的,除了境遇与心理因素,还有距离因素,以及环境因素。一个人如果远离故乡越远,那么其心理必然作出强烈反应,产生剧烈的反缩效应,由此“物理距离”的扩大必然带来“心理距离”的紧缩,于是由空间而不是时间催熟了人的乡关之思。像这里,作为一个北方人,因为战乱,被迫远离自己的家乡,现在又赶赴更加遥远的三湘地区,于是产生“万里归心”和“三湘愁”而这里所说的环境因素,“(逢)秋色”和“(对月明”,都对诗人情感的催发起到触媒的作用。

先说“秋色”,秋天本来就是个感伤的季节,万物萧疏,树叶纷落,人类此时看视事物正在消逝的过程,因而都会不自觉地产生伤感。一个“逢”字,看似偶然,不期而遇,然而正是它,让人猝不及防,无法躲避,只好硬着头皮正对,由此说明了人对秋色的无法言说的宿命。此外,这一“逢”字,也说明了秋之到来,原不在人的情感接受范围之内,由此暗含了诗人对于节序如流的痛感。是啊,还未曾想,秋天就已经到来了。再说“明月”,明明如月,以其巨大的辉光,投射到人间;耿耿如昼,它会撩拨人的情丝,触动人的敏感的心弦,或怀人或思乡,也让人难以入眠。一个“对”字,说明人类无法回避,只有正视,或者硬着头皮应对。月亮高高在上,它照亮了黑暗,打破了夜的惯常秩序,让人的心灵世界无法遮拦,它以让人不适应来显示其独特的禀赋与个性。所以明月下,它会撩拨人,会给人以压力,还会让人产生不适感,于是产生心乱如麻、烦躁不安等心绪。

我们再看,诗人还在鄂州晚停,作暂时的逗留,所谓“三湘愁鬂逢秋色”,其实还是未到之地的未见之景,纯粹是诗人对于不久之后才能到来情景的想象,这正与前面的“昼眠”生活的回忆是相对应的,显示了诗人一个完整的心理活动过程艰难、担忧、愁苦,以及烦恼重重,也显示了他对时间的敏感和对人生的担忧。至于“万里归心对月明”,则是承接诗作第四句“舟人夜语”,以及第一句“云开远见”,是写眼前之景。正因为天气晴好,遂有万里明月。有了它,则又增加一重担忧、愁苦,以及烦恼等。另外,在写作触点上,或许正因为诗人夜不成寐,起叹徘徊,又见明月让人纷乱,于是又想到未来之地三湘的社会生活情形。“忧思令人老”,尤其是其“愁鬓”“(逢)秋色”所给人意绪上的强烈的反应。最后两句是诗人浓深的担心。“旧业已随征战尽”,旧业,过去的事业,以前有很多的梦,但紧随整个国家集全体之力来应付这一场征战,一切都将遭遇毁弃。

凡是享受过盛唐繁盛的人,再经受这一落千丈的当下生活,两厢对比,什么都再清楚不过了。“更堪江上鼓鼙声”,更堪,更何堪、又哪堪;鼓鼙,军鼓,让想到白居易诗歌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哪里受得了江上的军鼓再度响起呢?到处都在打仗,到处都在动乱——这让人如何承受!总之,这首诗歌抒发的内容:首先是思归或思乡其次是伤老、愁国以及厌战归思,是人的本能情感的触动;而伤老等方面,则是人基于现实而对未来的判断与情感表达。

《晚次鄂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