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话宋襄公愚蠢的人,根本不懂什么是春秋时的贵族范儿

我们在中学时应该都学过一篇课文,叫《子鱼论战》。说的是春秋时期楚、宋两国爆发泓水之战,宋襄公不肯趁人之危,先是不作半渡之击,之后又从容坐等楚军排好阵列后才击鼓开战。结果宋军惨败,宋襄公也身负重伤,并因此而死。

宋襄公这种看似愚蠢透顶的做法,不仅遭到了他的异母兄长子鱼的吐槽,还在后世广受诟病和嘲讽。甚至因此诞生了一个成语叫“宋襄之仁”,用来形容对敌人讲仁慈的可笑行为。

这就是当年教科书教给我的观点。小声问一句:有没有误人子弟?

其实这种认识的形成,在于春秋时代与其后两千多年的战争有着本质性的不同。自从被称为“兵圣”的孙武将战争定义为“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并明确指出其性质为“诡道”之后,战争的方式和手段就彻底失去了底线。政客和将领为了夺取战争的胜利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战争的规模、破坏性和残酷性彻底失去了限制。

而在此之前、尤其是春秋时期,战争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比如一向崇古复礼的儒家,就对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的表现大加赞赏:

“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临大事而不忘大礼,有君而无臣,以为虽文王之战,亦不过此也。”(《春秋公羊传·僖公二十二年》)

这种观点的对错另论,但也说明了一个事实——在“礼崩乐坏”之前,战争的规则与后世完全不同。宋襄公在后人看来要么是假仁假义,要么是愚蠢可笑,可按照当时战争的礼仪和规则,他要是不这么干才会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根本就甭想再去图谋称霸。

很多人对宋襄公位列“五霸”耿耿于怀,其实古人没那么功利,霸主不光看实力,还得有德行

下面我们就说说在春秋时,该怎么打仗。

战前准备:在春秋想正儿八经的打一仗实在是太难了。

黄仁宇在谈到春秋时期的战争时,曾作出过如下的论述:

“春秋时代的车战,是一种贵族式的战争,有时彼此都以竞技的方式看待,布阵有一定的程序,交战也有公认的原则,也就是仍不离开‘礼’的约束。”(《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01孔孟》)

这个观点没错,但失之于简陋。在春秋时想打一仗哪有这么简单?

要打仗先得有军队。在战国以前,打仗是一种荣誉,唯有贵族才有资格从军上战场。而当时能称之为贵族的唯有天子、诸侯、大夫和士这四个阶层,其中又以低等贵族“士”从军最为普遍——“战士”一词即源于此。

天子、诸侯、大夫和士才能算是贵族,从军打仗是他们的责任、义务,也是荣誉

虽然《周礼》中也有类似“兵农合一”的针对平民的兵役制度,但在春秋时期的诸侯战争中很少像后来那样大规模的征发平民。即便征发,平民出身的士兵也只能承担辅助和后勤之类的工作,在战斗中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不说,很多时候他们的身份更像是观众或者“球迷”——在两军的贵族子弟架着战车冲锋厮杀时,他们跟在后边起哄架秧子、烘托一下气氛就行了(保护战车,当然不幸跟对方的平民兵撞上,也得比划两下)。等车战的胜负结果出来以后,赢了的一方帮着贵族老爷欢呼两声、追上几步抓抓俘虏、打扫下战场就算齐活;输的一方呢?当然是赶紧撒丫子跑路了,哪怕平民兵还齐装满员、斗志昂扬也没用——大人物间的战争关你们死老百姓屁事!

这种贵族拼命、平民看戏、点到即止的战争模式,使得春秋时期的战争规模、持续时间和杀敌数量都不是很大。后来秦国率先实行以平民为主力的征兵制,还下死手的以斩首记功,打得关东诸国痛不欲生之余深感世风日下、贵族风范不再,于是斥之为不通礼仪文明的“蛮夷”,屡屡联手群殴之。

像长平之战这样杀人盈野、斩草除根似的战争,根本不可能发生在讲究优雅和风度的春秋时代

这种与战国之后的战争间巨大的差别实在是让后人感慨良多:

“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车战之时,未有斩首至于累万者。车战废而首功兴矣。先王之用兵,服之而已,不期于多杀也。杀人之中又有礼焉,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不亦宜乎。”(《日知录·卷三》清·顾炎武)

那么有了军队就能打仗了吗?当然不行!想打仗必须“师出有名”。虽然从古至今所有发动战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发动军队胡乱杀人也“上合天道,下符民意”,可在春秋时期要是有人敢这么胡说八道,被人喷死是轻的,弄不好会被各大正义的诸侯联手群殴。

还是拿宋襄公做例子。在齐桓公死后,宋襄公也想弄个霸主当当,不过当霸主不但得有实力,还得有小弟给大哥壮声势、撑门面。于是他就打着会盟的旗号抓住了滕国的国君、杀死了郐国的国君,还打算讨伐曹国。结果他的倒行逆施遭到了激烈的反对,曾经在泓水之战中指责宋襄公不知变通的那位子鱼,此时却化身“道德标兵”强烈谴责他的缺德行为:

“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今君德无乃犹有所阙,而以伐人,若之何?盍姑内省德乎?无阙而后动。”(《左传·僖公十九年》)

这下知道在泓水之战中,宋襄公为啥宁可冒着战败的风险也要严守春秋之战的规矩了吧?这位已经在道德上严重失分、被视为没有贵族风范的国君,要是再有偷奸耍滑、有失道义的行为,哪怕打赢了战争,也无望霸主。

打个仁义的旗号就算出师有名?挂羊头卖狗肉的结果很可能会被口水淹死

齐桓公为啥能成为众望所归的霸主?他也灭过谭、遂等小国、欺负过鲁、宋等国,但是他救燕、复建邢卫、攻伐以“蛮夷”自居的楚国,都被认为是符合大义的行为,因此让人心服口服。

除了开战要师出有名,动手之前还得派使者去敌国说明战争的理由。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无论使者说出的理由多么荒谬、态度多么让人气愤都不能砍死他,这是条死规矩——因为使者代表国君,杀之是严重违反礼仪的行为,这就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由来。

把全国的贵族一网打尽再塞进几百、上千辆战车,然后找好让人信服的战争理由,再派出使者去敌国嘚瑟一圈,就可以顺利开战了?

哪有那么简单!

成书于战国初期的《司马法》中,详细说明了对于战争的各种限制条件。这些也是春秋时期各个诸侯国普遍默认遵守的交战规则:

“战道:不违时,不历民病,所以爱吾民也;不加丧,不因凶,所以爱夫其民也;冬夏不兴师,所以兼爱其民也。”(《司马法·仁本第一》)

大家都忙着干农活的时候不能打仗,疫病流行的时候不能打仗;敌国要是发生国君挂掉或是有了什么天灾人祸也不能攻打;在冬天和夏天这两个气候比较极端的季节也不能兴兵,真正的贵族不但要爱护自己的子民,对待敌国的子民也要视同己出……

春秋时的交战规则充满了农耕民族对于土地的尊重以及对于“非战”的追求

嗯,春、秋两季干农活,冬、夏两季气候不好,都不能打仗。那啥时候能打仗?难道春秋的时候一年有五季、六季?

你瞧瞧,在春秋那个到处都是规矩的年代,想正儿八经打一仗得有多难!

在开战前请谨记:在春秋,诸侯们打的不是仗,而是贵族范儿。

好吧,假设我们已经解决了开战前的种种正常人压根没法解决的难题,让两军正式开掐吧——一方主帅使一招“瞒天过海”,以轻兵诱敌、重军埋伏于险要之处准备偷袭;另一方还以一记“声东击西”,以一部牵制敌军注意,派偏师袭其侧后劫其粮草、断其后路;此外还得搞些井水下毒、军粮里边掺巴豆等小手段,至于跑到敌国散布谣言、乱其军心,甚至搞搞暗杀啥的,反正打仗嘛就是成王败寇,只要能赢谁管你曾经干过啥……

在战国以后这么打仗的比比皆是。可在春秋时有谁敢这么打仗,那么不用敌军下手,这货就算不被唾沫星子淹死,弄不好也得被自家的国君砍了脑袋!

谁要是在春秋拿《三十六计》之类的东西献宝,一定被视为败类,果断开除出贵族队伍

在春秋,诸侯们打的根本就不是仗,而是贵族范儿!

那么什么是贵族范儿?

首先要有勇气。这个不用说,春秋时期战争这种要命的活计都被贵族大包大揽了,平民百姓想帮把手都遭嫌弃,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们缺乏勇气。其次是重荣誉、有担当。举个例子——有一次各诸侯国开了个停战大会,结果鲁国好死不死的非得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攻打莒国,所以楚国就建议杀死鲁国的参会代表叔孙豹。这时候晋国代表乐桓子找到叔孙豹,让他赶紧逃走或去求情,结果被后者慨然拒绝:

“诸侯之会,卫社稷也。我以货免,鲁必受师。是祸之也,何卫之为?人之有墙,以蔽恶也。墙之隙坏,谁之咎也?卫而恶之,吾又甚焉。虽怨季孙,鲁国何罪?叔出季处,有自来矣,吾又谁怨?然鲋也贿,弗与,不已。”(《左传·昭公元年》)

叔孙豹宁死不负使命,愿以自己的命换取祖国免于战火,这就是在春秋贵族中间非常普遍的荣誉感和担当精神。

贵族风范的核心是守礼,勇气、荣誉、风度之类都是“礼”的衍生品

当然后来楚国代表也非常有风度的没有追究这件事——保持优雅和风度也是贵族范儿的表现,那就是不仅对于忠臣烈士这样品行高洁者予以欣赏和宽恕,还要对弱者则予以同情和怜悯。关于后者,春秋之战的规则是不“重(复)伤”、“不擒二毛”。什么意思呢?就是在战场上不能攻击伤兵,不能伤害年纪大的人,同时还不能乘人之危。

再举个例子。在晋楚邲之战中,晋军在战败逃跑的过程中,一队倒霉的晋国兵战车抛了锚,然而优雅的楚国贵族没有趁机捞军功,反而当起了战场活雷锋:

“晋人或以广队不能进,楚人惎之脱扃,少进,马还,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顾曰:‘吾不如大国之数奔也。’”(《左传·宣公十二年》)

这段文言比较晦涩,简单翻译一下——晋国的战车陷进了泥坑,追上来的楚兵帮他们修好车轭,让晋兵跑远后再继续追赶。结果没跑几步晋军的破车又抛锚了,无奈的楚兵只好又当了一次义务修车工。最后楚兵按照当时的交战规则追出50步就放弃了追赶,连逃数劫的晋兵还有心情回头调侃他们的死对头:你们楚国老打败仗,才对逃跑这么有经验啊!

即便是晋楚这对春秋时的冤家对头,在战场上的表现也堪称风度翩翩

这种在后人看来就是笑话和无稽之谈的事情,在春秋时的战场上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施助者视之为理所当然,受助者也无须感恩戴德(否则怎么会嘲讽自己的“恩人”),因为大家都是贵族,所作所为都要像个贵族的样子,否则会遭到鄙视、指责和排斥,那简直比战死疆场还无法忍受。

与春秋战场上的贵族范儿相比,现代自以为高尚的《日内瓦公约》实在是摆不上台面。

正式开战:打仗不能肆意妄为,必须按照规矩一板一眼的打。

相比勇气、荣誉、担当和风度,成为一名合格贵族更重要的是守礼。这里的礼是指礼法,而礼法即为规矩,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所以春秋时打仗的规矩多如牛毛也就不奇怪了。

在《子鱼论战》一文中,宋襄公面对指责的自辩在很多人看来是狡辩,其实还真是冤枉了他。宋襄公所言的正是春秋之战中的基本规则:

“(泓水之战后)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前边已经解释过,“不以阻隘”和“不鼓不成列”则是另外两条重要的交战规则,即作战必须是明刀明枪的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不能偷袭使诈。

后来各种讲究谋略、试图取巧的兵法将略,在春秋时都是受人鄙视、见不得光的歪门邪道

这跟《孙子兵法》中所推崇的“上兵伐谋”和“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阵”的交战原则是截然相反的。所以那些嘲笑宋襄公愚蠢的人,其实根本不懂什么叫春秋时的贵族风范,才敢无知者无畏,结果反倒露了个大怯。

车战,就是以马拉木质战车进行交战的作战方式,兴盛于三代、没落于秦汉。战车兵是春秋战争中的主力兵种,以一辆战车和配属的步兵为基本作战单位,而在衡量诸侯国的军事实力时,也以其拥有的战车数量为标准,如千乘(音同“盛”)之国。

战车相当于现代的坦克,一般为四马两轮,车载甲士3人——居左甲士持弓、负责射远,为一车之长,称“车左”;居右甲士执戈矛,主近战击刺,还得为战车排障,称“车右”;居中的是驾驶员,称“御者”。战车后边还配属负责保护的步行甲士(低等贵族)数人和步卒(平民兵)几十人不等,到了春秋后期各国的战车越造越多导致甲士不够用,就全拿装备简陋的步卒充数,反正也不指望他们能干点啥。

车战的战术说白了就是敌我双方列阵对冲,远距以弓矢杀敌,近战则以车右为主,“舆侧接敌,左右旋转”。很多人诟病车战的战术呆板,尤其是环境适应性极差,别说在山地、丘陵、河渠等复杂地形完全派不上用场,哪怕是在平坦的地面上出现一块大点的石头或是土坑,都能让一辆冲阵的战车失去控制,动辄车毁人亡。有聪明人甚至提出,只要在自家阵前挖一条浅浅的土沟,就能让敌人的千百辆战车变成摆设。

四马两轮三甲士,这就是春秋时战车的标准装备,昂贵而不实用,但礼仪和贵族风范支持车战盛行了数百年

这话没错,所以在战国以前,各诸侯国种地都有规矩,即田垄的间距和走向必须一致,否则战车就没法通过。可是上面那位聪明人的提议,起码在春秋时是不可能真正出现在战场上的,为啥?因为前边已经借宋襄公之口说过,春秋之战的一条重要规矩就是“不以阻隘”,这是车战在春秋盛行的基础,大家都是骄傲而优雅的贵族,干不出那种下三滥的事情。

那么何为“不鼓不成列”呢?

“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春秋公羊传注疏·桓公卷五》)

也就是说交战双方在战前要约好时间,并选好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地点,然后按期抵达。等双方都做好准备、列好阵型之后,再同时鸣起战鼓,驱车冲向对方拼个你死我活。而且双方只能在这个规定好的战场上拿真刀真枪见输赢,不能搞偷袭、埋伏等阴谋手段。

孙武幸亏生于春秋末期那个“礼崩乐坏”的年代,否则这个主张“上兵伐谋”和“兵者,诡道也”的家伙,怕是要被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了。

在战场上也得“温良恭俭让”,不鼓不成列,这让完全没有底线的后来人情何以堪?无法理解也是必然的事

终于打起来了,这下可以操弓乱射、挥戈猛砍了吧?还是不行,因为规矩依旧多着呐!

黄仁宇说春秋之战类似现代体育竞技,其实是很有道理的。比如有一次宋国发生了内乱(华向之乱),在一场战斗中代表正统的公子城跟华豹率领的叛军作战,华豹率先向公子城射了一箭,结果射歪了。于是华豹又挽弓搭箭打算再射一次,这下可把公子城惹火了,痛斥曰“不狎,鄙!”(《左传·昭公二十二年》)——什么意思呢?就是公子城认为按照礼仪应该是双方轮流互射,你华豹已经射了一箭,现在应该轮到我公子城了,你不遵守礼仪,实在是太卑鄙了啊!

跟一个叛贼讲礼仪,公子城看似如同宋襄公一样愚蠢。可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大叛贼华豹闻言后十分羞愧,立刻放下弓箭老老实实的等公子城射他,结果被一箭入魂。

这就是春秋时不可撼动的“礼”,哪怕是当了叛贼的贵族也必须遵守。

守礼是贵族间往来不可撼动的铁律,生死事小,失礼事大

再比如在战斗中不能主动攻击对方的国君。

在后世敢于“御驾亲征”的帝王,大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值得在青史中大书特书。不过在春秋时国君甚至周天子亲自上阵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要是出了个不敢、或是没上过战场的胆小鬼才是新闻,弄不好屁股底下的宝座都要不保。

后世兵法中的精髓之一就是“擒贼先擒王”,而且春秋时上阵的国君(天子)还特别招摇,不但站位、服饰、旗帜等特征非常明显,连战车都与众不同——主将之车,主将居中,御者居左,这岂不是等于在脑门上贴着几个大字“快来打我”吗?

在泓水之战中宋襄公就负了重伤,最大的可能性是误伤或意外,比如中了流矢或翻车之类,被主动攻击的可能性很低。

事实上敢这么干的人极少。

在繻葛之战中,郑国大败周室联军,郑国大将祝聃一箭射伤了周桓王的肩膀。发现这一情况后,郑庄公立刻停止追击,并派出使者赴周营慰问天子、表示歉意。而且庄公在战后论功行赏时,“惟祝聃之功不录”,理由是“射王而录其功,人将议我”,活活把祝聃给气死了。

在后市可以作为泼天大功的“擒贼先擒王”,春秋时谁敢干谁成贼

在晋楚鄢陵之战中,晋将郤至驾战车在楚军阵中反复冲杀如入无人之境,结果连续三次遇见楚共王。郤至非但没有发动攻击,而且每次都下车、摘下头盔向楚共王行礼后才离开。楚共王非常欣赏这位晋国将军的风度,就派人赠送一张弓表示谢意,郤至是这样答复的:

“郤至见客,免胄承命,曰:‘君之外臣至,从寡君之戎事,以君之灵,间蒙甲胄,不敢拜命,敢告不宁君命之辱,为事之故,敢肃使者。’三肃使者而退。”(《左传·成公十六年》)

意思是郤至见到使者后先脱去盔甲表示恭敬,再听他传达楚王的话。然后答复说:外臣郤至奉国君之令作战,在战场上身披盔甲不能下拜,已经算是失礼。承蒙楚王派人问候,我实在是愧不敢当。因为战斗还没有结束,就只好向您的使者行大礼表达心意。说完之后,郤至对着使者行大礼三次才离开。

这像不像是天方夜谭?郤至与楚王的礼尚往来放在几百年后会不会被认定为里通外国、图谋不轨?在春秋,没人会这样想,只会赞赏郤至的知礼、优雅和风度。

春秋之战的另一个需要严守的规则就是不能过于杀伤,尤其不能攻击非武装的平民。交战一般以车战的胜负为准,败者逃亡无须仓皇,胜者追击应适可而止——“五十步笑百步”的成语中其实就包含了这样的意思,让我们看看原文:

“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孟子·卷一·梁惠王章句上》)

也就是说两军交战决出胜负以后,胜方追击一般以五十步为限,顶多到百步必须停止——所以就算是胆小鬼跑到百步也可以放心了,虽然要被跑了五十步的同僚嘲笑。而我们前边举过的晋楚邲之战的例子中,晋军跑出五十步后还能回头调侃楚军,也是这个原因。一追一逃,适可而止,战斗就算彻底结束,大家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也可以唠唠闲嗑,甚至交个朋友。

历史的细节往往白纸黑字的写在那里,比如五十步笑百步

这让后来战场上流行的拖刀计、回马枪情何以堪?

所以像白、韩、李这样的名将或是诸葛、司马这样的智士要是穿越到了春秋,保证全无用武之地不说,连人品都要遭到质疑。而我们今天这些地球人,会不会觉得春秋人都是从火星来的?

写在最后:宋襄公或许是假仁假义,但说他愚蠢的,那是因为不懂春秋。

其实春秋之战的明规矩、潜规则还有许多。只是我太啰嗦,篇幅又扯得太长,所以只能到此为止。

再说回到宋襄公。他之所以被嘲讽、谩骂了两千多年,不在于宋襄公是否真的愚蠢或是假仁假义,而在于中国的贵族传统,早已经断了传承、失了认同。

我们的祖先有太多的好东西被不肖子孙们忘到了脑后

从孙武说出那句“兵者,诡道也”之后,战争的宗旨和手段已经向着实用、功利主义的康庄大道一去不返,开始无所不用其极。而那些只会让人感到束手束脚的礼仪和所谓贵族风范,自然被弃之如敝履,并逐渐不再为人知。

就像子路在战死疆场之前,仍念念不忘系好被对手砍断的帽缨、非得正冠而死不可,就被后人视为礼教教条害人的典范。殊不知在当时,重视仪表是贵族的一种深入骨髓的基本修养,是一种精神上的骄傲和洁癖,这个小小的举动象征着着子路的勇气、荣誉、风度和担当,意味着他可以在身体上被击败,但在精神上至死不屈!

春秋时期的礼仪规范在生活中无处不在,从穿衣戴帽到举止言谈,每一处细节都有繁缛甚至堪称古板的要求,较之当前被许多人推崇的西方所谓贵族精神、绅士风度不知要高级多少倍。可奇怪的是,不知有多少暴发户花重金、挤破头去东施效颦,却对三代之时那些真正的贵族风范视而不见,甚至无知、无耻的视之为蠢行、假仁假义。

西方的所谓贵族精神,跟春秋时真正的贵族相比,只能用“粗鄙”二字形容

所以宋襄公至今还在挨骂。

对于春秋时的贵族风范,钱穆先生曾有过精辟的定论:

“当时的国际间,虽则不断以兵戎相见,而大体上一般趋势,则均重和平,守信义。外交上的文雅风流,更足表显出当时一般贵族文化上之修养与了解。即在战争中,犹能不失他们重人道、讲礼貌、守信让之素养,而有时则成为一种当时独有的幽默。”(《国史大纲·第二编·第四章》)

即便是这样美好如童话的时代,仍被孟子一言以蔽之为“春秋无义战”。可惜孟夫子生得太早,否则让他耳闻目睹了后来花样百出、毫无底线的战争,还不得一口气上不来、憋个死去活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