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天真的“叛乱”分子


公元七五七年的某天,一个女人独自来到江西九江的一所监狱旁。

当时已是秋风瑟瑟,监牢大狱更是形单影只,孤独清冷,只有个把狱卒围聚在一起饮酒聒噪,还显得有些生气。女人约莫五十岁上下,整个人被裹在一件深色披风里,看不清容貌,就像她在历史中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她提着一篮酒菜,向狱卒问过礼,客气地打点了一些碎银,狱卒也没有过多的为难,将她引了进去。

通过一道道昏暗如地下室的走廊,她终于见到自己的丈夫,望着丈夫憔悴的容貌,夫妻二人抱头痛哭,泣不成声。

历史对女人向来不公平,几乎从不留下她们的姓名,以至于后世传说,都像一个个段子,比如说这个探监的女人——史书上关于她的资料寥寥无几,我们知道有她的存在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的祖父是武则天时的宰相宗楚客;二是因为她的这位被以叛乱罪名关押的丈夫——李白。


不错,这个李白就是字太白的那个李白,如假包换,童叟无欺。一千多年了,我们还在他的大作中欣赏千古蜀道、九曲黄河、瀑布飞流的狷狂意境。

李白的狂是出了名的,毕竟“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毕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毕竟“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毕竟是让杨贵妃研墨,高力士脱靴的狂人。可如果说这位诗仙狂到会去叛乱谋反,恐怕众人都要咂舌了!

的的确确,李白不可能叛乱,也不想叛乱,相反,他是有为朝廷,为大唐江山建功立业,匡扶危局的满腹豪情的。然而梦想很美满,现实很骨感,很快,他的豪情被他的天真打败,同时也让他的人生发生重大转折。


剧本,是这样写的——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乱爆发。那年,李白五十四岁,他和他的大唐,都青春不再。叛乱爆发前夕,李白带着他结婚才四年的第三任妻子往来于河南省的商丘和安徽省的宣城之间,顺带利用自己的名气和才华给它们打打宣传广告,是当时最著名的形象大使。商丘当时叫梁苑,是他第三任妻子,也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位女性的家乡。叛乱爆发时叛军攻击商丘,李白夫妻南下逃往宣城,后来又折向西南躲到江西庐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面对安禄山的叛乱行径,深明大义的李白怎能坐视不管?他祈望唐王朝能早日匡复,恨自己不能为国出力。


在那完全没有传媒、几乎没有通信的时代,这样的焦虑也只能化作庐山的浓浓烟云!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的机会居然真的来了!奉唐玄宗指令守卫长江流域的永王李璘得知他隐居庐山,便派了一个叫韦子春的人上山邀请他加入幕府。所谓幕府,就是军政大吏的府署,李璘是想让李白参政,担任政治顾问的角色。这与正愁报国无门的李白一拍即合,没理由拒绝。

但是,李白犹豫过,原因就是他的那位妻子严重不同意他参政,因为她的祖父宗楚客就是死于宫廷角逐,所以深知帝王家斗争的残酷,权力角斗的你死我活,即便是自己政治经验丰富,位至宰相的祖父尚不能幸免,何况自己那位政治EQ为零的丈夫。然而妻子的规劝最终没能打动李白的那颗拳拳报国之心,在韦子春三顾庐山之后,他给妻子留下了《别内赴征三首》——(其一)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其二)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其三)翡翠为楼金作梯,谁人独宿倚门啼。夜坐寒灯连晓月,行行泪尽楚关西。


李白出山了,他要帮助永王李璘守卫长江流域。然后,还要打到黄河流域去,“誓欲清幽燕”,“不惜微躯捐”是他豪情万丈的政治抱负。不过后来历史证明,李白的妻子并非妇人之见,她的这位才华横溢的丈夫确实不是佐世良才,甚至可以说他在政治上的才干与他的诗才是最鲜明的反比。

就在李白成为永王府幕僚的同时,李璘的哥哥李亨已经以太子的身份在灵武(在今天的宁夏)即位,成了皇帝(唐肃宗),李白的头号粉丝唐玄宗在成都当了太上皇,结束了他长达四十四年的皇帝生涯。这个局面给永王集团带来了大麻烦。此时他正遵照父亲的指令,在襄阳、江夏一带招兵买马,并顺长江东下,到达江西九江(当时叫浔阳),准备继续东进。但是,他的哥哥李亨却传来旨令,要他把部队顺江西撤到成都,侍卫父亲。李璘没听李亨的,还是东下金陵。李璘的不服从触动了刚刚取得帝位的李亨的敏感神经,他认为这是弟弟蔑视自己的权威,抗旨不尊,因此下诏对李璘政治集团进行讨伐,理由是反叛朝廷,图谋割据。这样一来,藩镇的叛乱还未平息,两支王军先打了起来,李璘集团最终溃败,李璘本人亦在逃亡中被杀。于是,大半个中国都知道,李白上了“贼船”。


这一下整个大唐都沸腾了,大家都认为李白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所有的慷慨陈词者,以前全是骨灰级“白粉”。想必这也是国人的一贯作风,大家都喜欢看明星出事,出事的人名气越大越是能激发巨大的社会兴奋。这可是李白,大唐NO.1,come on!

在众人推墙的时候,唯有另一位与之惺惺相惜的老朋友还在支持他,那个朋友叫杜甫,后来写了首诗叫做《不见》,并自注“近无李白消息”。全诗如下: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狼狈的李白仓皇出逃。逃到江西彭泽时被捕,押解到了九江的监狱,于是有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很多人说李白只是站错了队,倒了霉而已。愚以为并非这么简单,原因有二,其一,李白做为永王李璘的政治顾问,应当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但他并没有运用好自己的权力,引导李璘做出正确的政治判断,从而酿成大错,致使勤王之师变成了叛乱之军;其二,很可能当时李璘招募李白纯粹是因为他的名气,并没有给予他如此的权力,那么他应当迅速脱离李璘政治集团,好独善其身,然而事实却是李璘集团的军人们都作鸟兽散了,而李白还在。他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什么也没有做。妻子的规劝音犹在耳,她是对的,文学上的卓绝天赋掩饰不了政治上的低能,宫廷政治太危险,他还是适合做个安静的美男子,豪放的谪仙人。


公元七五七年寒冬,李白被判流放夜郎。一年多以后,唐肃宗因关中大旱而发布赦令,李白也在被赦的范围中,算是给禅位的玄宗一个大面子吧!赦令传来时,李白正行经至夔州一带,他立即转身东下江陵。

船头,江风习习,朝霞相送,猿声朗朗,万山让路,他感慨莫名,吟出了一首不知多少中国人都会随口背诵的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只不过,这位站在船头上的男子已经白发斑斑。这年他已经五十八岁,他能追赶到的生命只有四年了。

如果人生没有这段插曲,他的晚年是否会是另一种状态?他的生命长度和广度会怎样延绵?他是否会在庐山上和妻子长相厮守,沉醉在“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画境?我们无从知晓!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个流浪的背影,徜徉在大唐的山水,不去管是游历还是流放,是征途还是远足。


一切,皆是历史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