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仔”黃紹竑

桂系首領之一黃紹竑不是一個從一而終的人,其一生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波詭雲譎,變幻莫測,神龍見首不見尾。

1921年,第二次粵桂戰爭以桂軍失敗告終,粵軍攻進廣西,孫中山任命馬君武為廣西省長,桂軍分化,部分桂軍脫離陸榮廷、譚浩明(陸譚)體系,接受革命政府的領導。其中,駐守百色的馬曉軍接受任命為田南警備司令,黃紹竑、白崇禧、夏威為其麾下三個營長。

粵軍入桂,紀律極壞,引起廣西百姓憤恨。陸譚殘部逐漸集結,形成廣西自治軍,以圖自衛自治。自治軍發展迅速,粵軍無法收拾,被迫撤離廣西,接受孫中山任命的馬君武也幾遭不測,接受革命政府領導的劉震寰、馬曉軍等,亦被稱為“反骨仔”,受到自治軍的圍攻。

黃紹竑在其《五十回憶》中專門回憶了這段經歷,他說:

所謂自治軍者,雖以自衛自治相號召,實際不過地方強烈仇恨意識的表現,並無真正的自治主張與計劃。他們第一個敵對目標為客軍。粵軍、滇軍、黔軍等,皆無妥協餘地。其次則為受革命政府任命之人物及改編之隊伍。馬省長君武為當時一省人望,亦幾遭不測。餘如劉震寰、馬曉軍等及其所部,皆為彼等欲得而甘心者。其他如唐紹慧(伯山)、譚元翰(伯章)、甘尚賢、甘振賢、黃彤階、何其多、梁培、譚葆謨等,皆與陸譚有鄉土的私誼與多年部屬的關係,因陸譚已潰,不忍地方糜爛,與新政府接近,而有意收拾改革者,竟皆為譚浩明舊部所殺。彼等對這班人統名曰“反骨仔”(即反叛的分子),得之即行殺戮。[ 黃紹竑《五十回憶》,50頁,嶽麓書社1999年4月第一版。]

注意,黃紹竑最初是陸譚桂軍馬曉軍模範營部,粵軍攻入廣西后,馬曉軍部接受廣東方面的任命,在陸譚舊部看來,等於叛變了廣西,成為廣西的“反骨仔”,並因此被廣西自治軍繳械。作為馬曉軍的部下,在廣西自治軍的圍追堵截中,黃紹竑率領馬曉軍的部隊轉戰千里,用他本人的話說,有時候是“一日須經二三次戰鬥”,[ 黃紹竑《五十回憶》,52頁,嶽麓書社1999年4月第一版。]最後從廣東回到廣西,竟接受廣西自治軍李宗仁的編制,這究竟是“迷途知返”還是“叛變革命”,確實難以評價。但可以確認的事實是,在黃紹竑接受李宗仁編制的時候,跟隨他轉戰千里的一個重要統領陸清,就認為黃紹竑騙賣他們,另一黃紹竑麾下重要戰將馮春霖手下的一個班長,亦帶兵數人離開了黃部。對此,黃紹竑在《五十回憶》中亦有記錄:

(李德鄰)委我為第三支隊司令。此事除了幾個重要幹部知道大概之外,其餘尚未清楚其中內幕。至是我不能不向大眾公開宣佈。內中有與我部同時退出南寧的陸清統領,是廣東欽州人,亦革命老同志。我們在粵境回桂途中,得其助力不少。我事前既不能將實情告知,此時他自然有些不滿,說我騙賣他。我在當時情勢之下,為防萬一起見,不能不將該部百餘人繳械。又有馮營一個班長,帶兵數人,自由行動去了。我派人追去勸他,他說:“如果要在廣西當自治軍,就不必退出南寧,行乞到這裡了。”[ 黃紹竑《五十回憶》,55頁,嶽麓書社1999年4月第一版。]

黃紹竑對自己這一次改換門庭似乎也有自知之明,因此,對陸清和那個班長的選擇,黃紹竑也抱理解之心。在上面這段文字之後,他專門有所評論:“這事,我至今猶耿耿不忘。因為他們的見解,是有相當理由的啊!”[ 黃紹竑《五十回憶》,50頁,嶽麓書社1999年4月第一版。]

黃紹竑由陸譚桂軍接受廣東方面改編的時候,被稱為“反骨仔”。所謂反骨,指的是腦後枕骨。通常枕骨突出者被認為生有反骨,也就是有反叛之心、不忠不義的人。歷史上最著名的“反骨仔”應該是《三國演義》中的魏延,他就是因為生有反骨而不被諸葛亮重用。黃紹竑從陸譚舊部成為革命新軍,這是他的第一次反叛;不久從革命新軍迴歸廣西自治軍,這是他的第二次反叛。人們或許認為人生有兩次反叛已經足矣,哪裡想到這對於黃紹竑來說才僅僅是他反叛的開始。黃旭初在其回憶錄中對黃紹竑的多次反叛有一個統計:

黃紹竑和李宗仁、白崇禧共同創造廣西集團,但他個人的行動頗為奇特,對他自己手創的團體曾作過三次的分合。計自民國十一年五月,廣西自治軍蜂起,他不能與之同流,皇然無歸,李宗仁邀其合作,他以志同道合,概然歸入李部,這是第一次合。十二年夏,他向廣州孫中山大元帥請得“廣西討賊軍總指揮”的委任和討伐沈鴻英而佔領梧州的密令,於是在梧樹起新幟,與在鬱的李宗仁分道揚鑣,這是第一次分。十二年冬,他和李出兵合擊陸雲高,打通梧鬱在大河方面的聯繫;十三年夏,討賊軍與定桂軍再合作以擊倒陸榮廷,佔領南寧,黃推李為定桂討賊聯軍總指揮,這是第二次合。十九年夏,廣西響應北方的擴大會議以共同倒蔣,出師向武漢,到湘而敗歸,他自此厭惡內戰,主張和平,年末即離廣西而到南京,這是第二次分。廿六年秋,抗日戰爭起,全國一致共赴國難,所有政敵都捐除成見共禦外侮,這是第三次合。卅八年夏,國共和談破裂,李白堅持繼續對共作戰,他卻主張和平而投共去了,這是第三次分。[ 《黃旭初回憶錄——李宗仁、白崇禧與蔣介石的離合》,392-393頁,臺北獨立作家2015年1月出版。]

根據黃旭初的這個統計,在接受李宗仁任命之後,黃紹竑還經歷了與他創造的廣西集團,也就是後來所說的“桂系”的幾度分合。“三合三分”,這是黃旭初的統計,足以說明黃紹竑這個人物的變化多端,甚至用“朝三暮四”來形容也未嘗不可。對此,黃紹竑本人也不避諱。他在其《五十回憶》的引言中說:

我是一個當代人,而且還是一個與當代政治頗有關係的當事人。在滿清時代生長,而參加滿清的革命。在廣西舊軍閥底下當軍官,而起來推翻舊軍閥。曾與中共合作,而又與中共作戰。曾擁護中央,而又反對中央,後來仍然擁護中央。在許多人的方面,或者由朋友而變成仇敵,或者由仇敵而變為朋友。中間的變化,是太多了。若就普通的觀點來看,簡直是一種兒戲。但是事實的演變,確實是如此複雜。[ 黃紹竑《五十回憶》,引言,嶽麓書社1999年4月第一版。]

如果按黃紹竑的這個說法,那麼,黃紹竑的變化可能就不只三合三分,可能是四合四分或者五合五分。通常而言,以變化太多來定性一個人,應該不是褒義。但黃紹竑卻坦然承認自己變化太多,變化得如同兒戲。何以故?推敲黃紹竑的思想,可以看出,黃紹竑認為他的多變雖然是客觀的事實,但這個事實並不意味著他本人如何善變,他的多變是因為他所處的時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而作為時代中人,他自然捲入了這個變幻莫測的格局。

不過,在我看來,雖然黃紹竑在不同的政治集團間遊走不定,變化無常,但他也有不變的地方。1930年,當他決定脫離桂系的時候,同時也在內心中作出了一個決定,那就是:第一是不再破壞國家,第二是不再破壞團體。他把這個內心的決定視為他以後行動的原則,為人做事的最高準繩。[ 黃紹竑《五十回憶》,213頁,嶽麓書社1999年4月第一版。]

除了在軍事和政治上頗有建樹之外,黃紹竑一生最熱衷的是經濟建設,無論是執政廣西還是執政浙江,黃紹竑都在經濟建設上有諸多業績。可以說,發展經濟是黃紹竑一生不變的願望和追求,他對經濟建設的熱情遠遠超過對政治和軍事的熱情,這一點早在桂系北伐出征之前就已經表現出來,黃旭初在他的回憶錄中如此說:

當在省內討論北伐問題時,已經涉及廣西部隊究竟由誰統率出征呢?本來李宗仁與黃紹竑都是軍長,誰也適任。但黃自己表示對於地方建設感興趣,自從十四年九月臨時省長張一氣辭職後,大家便推他當廣西民政長了,所以廣西部隊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第七軍時,他推李擔任軍長,統軍北伐,而他自己願留在省內任省政府主席,併兼第七軍黨代表。[ 《黃旭初回憶錄——李宗仁、白崇禧與蔣介石的離合》,023頁,臺北獨立作家2015年1月出版。]

當李宗仁、白崇禧率領大軍從鎮南關到山海關的時候,黃紹竑則在後方激情滿懷地建設廣西:

我們站在政府立場,不管先天不足也好,後天失調也好,並不因此灰心,而仍舊是勇往直前地去做,希望人定可以勝天。所以對於他們的種種說法,均當他是不正確的批評,而不自餒意志。在那短短的時間內,工業方面,完成了三酸廠、酒精廠、機械廠、製革廠、機器廠、磚廠、紙廠。農業方面,成立了全省農務處,各區設置墾荒局及兵農委員會,實行兵農政策,並提倡植桐,通令全省每人每年植桐十株,列為縣長的考成。全省的公務員,均須身體力行,首由省級公務員做起,我親自率領墾地植桐,在南寧闢有一個廣大的公務人員桐場。全省上下,熱烈進行經濟建設的工作。但事有出人意料外者,正當我們興高采烈的時候,突於十八年春,接到廣東方面的電報,說是李任潮在南京被扣,要我立刻到廣州去。當時我正率同成千以上的公務員揮鋤掘地。立刻拋下了鋤頭,踏上了汽車,放棄了一切的工作,重複走入政治戰爭的漩渦。廣西建設的工作,便從此停頓下來,又受了幾年的磨折。[ 黃紹竑《五十回憶》,165頁,嶽麓書社1999年4月第一版。]

因為政治爭端導致戰爭的發生,因為戰爭的發生導致經濟建設的停滯,從黃紹竑回憶的字裡行間,可以感受到一個建設者深深的惋惜。

正是因為意識到戰爭對國家、對地方、對社會、對民生的破壞,他才義無反顧地離開他參與開創的政治軍事事業。將戰爭與建設相對比,他痛切地認識到戰爭是多麼無謂,而建設又是多麼可貴:

我覺得這幾年的內戰,是太無謂了!於國家有什麼益處?於人民有什麼益處?於自己又有什麼益處?於是我決心退出這個內戰的漩渦。……我那時因為不能出省,在柳州開闢了一個很大的林場,種植桐油,取名茂森公司,從事生產工作。三十三年我到柳州,邀同黃旭初去參觀這個農場,當年所種植油桐幼苗,今日已喬木參天,十五年前好像是一個無聊極思的玩意兒,今日則成為社會上一宗很大的財產。比到十餘年來你死我活,此起彼僕,那些“奪帥印”“取成都”的活劇,意義深長得多,使我對於以往的一切,引起了無限的感想![ 黃紹竑《五十回憶》,212頁,嶽麓書社1999年4月第一版。]

這是一個曾經在政治軍事領域有過重大成功的人的反思。瞭解這些反思,才能瞭解他為什麼寧可揹負善變的惡名。他做過陸譚的部下,最終背叛了陸譚;他做過孫馬(孫中山、馬君武)的部下,不久投奔了自治軍;他做過李宗仁的部下,曾經與李宗仁分道揚鑣;他投奔過蔣介石,最後拋棄了蔣介石;他認同了共產黨,也批評過共產黨。從中國政治傳統看,他不是一個從一而終的人。他的一生中有過許多次改弦易張,另尋高就。然而,這個對領袖從來都不從一而終的人,對建設卻有著從一而終、痴心不改的執著。原來,他的善變,他的不惜脫離他熱愛的團體,全因為他對建設的熱情。這種熱情在他那裡一以貫之,無論是在廣西省主席任上,還是在浙江省主席任上、湖北省主席任上,他都對建設充滿了熱情,也有過一些建樹。遺憾的是,他所處的時代對他過於吝嗇。那是一個為政治家、軍事家而非為建設者提供舞臺的時代。不過,即使如此,黃紹竑在建設方面所取得的成績,直到今天仍然值得我們銘記。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對政治、戰爭和建設的反思,似乎尤其值得今天的我們所記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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