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裂無聲》:無音的吶喊|名家

《暴裂无声》:无音的呐喊|名家

|譚 政

從《心迷宮》到《暴裂無聲》,這是兩個資金量級相差較大的作品,但忻鈺坤對於懸念設置與結構精巧的偏好不曾改變,呈現給觀眾的是一個用心的視聽文本。

同時,導演的視點開始超越鄉鎮,從鄉村小民的小機靈、小惡和無奈的溫柔呈現,轉移到了城市中產偽善歹毒的冷峻刻畫與批判,直面鄉村在工業化進程中的人性沉淪及社會失衡的不少症候。

視聽文本的用心呈現

與《心迷宮》多環相扣、時空錯置等複雜構置的精巧劇情不同,《暴裂無聲》的劇情顯然淡化許多,一個糾紛、一場官司和兩位失蹤小孩便構成了整部影片的敘事框架,但明顯後者視聽質感更強,從演員陣容到製作構成全面升級。

演員的選擇和表演控制都較準確,此前《心迷宮》的演員,從服化到表演,讓人覺得他們就是長在那片土地上的,雖然表演有些青澀痕跡但正符合鄉村人物的氣質。

這次姜武、宋洋、譚卓等成熟演員的出演更是達到了形塑人物的目的,讓角色的內心層次更加豐富。

《暴裂无声》:无音的呐喊|名家

就攝影而言,《心迷宮》的畫面已很用心,如開場沒多久3分鐘的長鏡頭設置,在敘事推進的同時,更把幾位主要人物及其關係一一交代,很具匠心。

但鏡頭的過於晃動阻斷了視覺流的暢達,讓觀眾出戏,成本低、器械欠缺造成的缺點在所難免。

《暴裂無聲》鏡頭雖然也存在一些讓人跳戲的設計,但整體明顯比前者更加從容自信,節奏比前者舒緩但不失沉穩。

比如姜武的出場,先是由電話而呈現全景的虛影,然後局部特寫,大口咬嚼西紅柿,誇張的吧唧聲,果汁落下,擦拭風衣,而後和校長對話,幾分鐘後才在合影時呈現昌萬年的正面形象,這段鏡頭戲劇性雖不強,但是張力十足,很好地為這位大款深藏不露的偽善與心毒手辣埋下映射的伏筆。

《暴裂无声》:无音的呐喊|名家

此外,從開片磊子的累石塊到片尾張保民身後山崩地裂,形成了影像的首尾呼應。片中無縫插入的幾段幻想也讓敘事更有意味。這些都讓影片在視聽設計方面提供了文本解讀的愉悅。

有意味的“無聲”設置

“暴裂無聲”,張保民和翠霞兩位小民本是在鄉村平庸堅韌地活著,最初被鄉親逼迫簽字接受昌萬年徵地,而與飯店老闆丁海發生爭鬥刺瞎他眼睛,於是只能到外地挖煤,直至最後無辜痛失獨子,幾番努力幾番拼命也無果。

滿腔憤懣重重累積,無法釋放也處無宣洩,即便在內心有如山崩地裂般當量,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也無能為力、無計可施,只能消聲變形為“無聲的暴裂”,成為“無音的吶喊”,“吶喊”無人接收,“無聲”便也無蹤無果。

於是,“無聲”便成了導演在敘事方面有意識地尋求形式的美感,從人的自然發聲條件到通訊工具,影片擁有一系列的“無聲”設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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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沒有臺詞的角色便有好幾個。主角張保民此前因為打架舌頭被咬而無法發聲,所以在尋子過程中,只能舉著兒子照片向過往司機示意,最多通過寫字交流。

演員宋洋很多時候只能通過眼神、表情來完成表演、傳達信息,到達激烈處便是拳腳動作的交流。放羊的磊子自始自終除了吆喝羊外,沒有一句臺詞,最後無故丟失。

丁海的兒子漢生也是一個“失聲”的孩童,只能叫喊,沒有臺詞,甚至很多時候都是面具遮蓋,連面龐都處於“失語”狀態,他只是通過遞面具、做搭弓狀、牆上作畫傳遞信息,但起著劇情的關鍵推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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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在“有聲”系統中,也有許多無聲的“設置”。即便健全的昌萬年,很多時候也是無聲的狀態,其他角色臺詞也不多。翠霞給鎮小學打通了電話,但沒人接。

手機是影片中頻繁出現的道具,但這一現代通訊工具,在片中也時刻成為了“無聲”的存在。

在影片大部分時間裡,昌萬年努力想打電話聯繫上徐律師,但電話的那端一直處於失語狀態;在徐律師尋找女兒時,手機更是成為了敘事的重要道具,但是,在關鍵時刻不是沒信號,便是沒電,或者被噪音掩蓋,無法傳遞信息。

《暴裂无声》:无音的呐喊|名家

因而導演的敘事進程中編織了一張“無聲”的大網,在敘事層面達至形式的美感。當然,“無聲”這裡既指語言的無法發聲,也指張保民等人目的的無法達成及憤懣的無處發洩。

但在視聽的構造方面,導演卻讓有聲反襯了無聲。在影片中,許多沒有臺詞的地方,都有很強烈的音效存在,如強烈的機械低鳴讓人心裡壓抑不安,有時則是低沉躁動的音樂進入,而有時則讓特寫等局部構圖強烈地突出表現主體。

影片中“無聲”局部鏡頭不少,比如張保民到丁海的飯店,掛著的羊排、砧板上的刀切、案板上睜眼的羊頭,兩個時空中角色的咬嚼羊肉,聲響在這都特意強化,刀聲、咀嚼聲、湯汁沸騰聲,和畫面一起建構著緊張的氛圍,讓觀眾感覺到有事要發生。

音效能讓畫面靈動地敘事,但現在很多拼命營銷的商業片都會忽視聲音層面的深耕細作,一旦有角色臺詞存在,便往往忽略體現時空關係的同期音效聲的處理,即便是同一個時空的鏡頭組接,也都存在斷裂感,這種視聽語言蒼白無力。《暴裂無聲》在這方面的經營顯然是用心的。

為社會症候的類型抒寫

從《心迷宮》到《暴裂無聲》,導演的主題訴求也重裝升級。

《心迷宮》面對的是鄉村小民的困境,是情感糾葛與代際衝突,針砭的是鄉村小民的內心陰暗面,但基本都是茶杯裡的風波,即便石塊拾起最後也是悄然放下,即便想毒殺親夫,最後也未見實際行動。

主創讓一切人的死亡都是意外,並且讓意外有充分的理由,讓施動者能夠獲得觀眾的同情,並且於最後提供了一行字幕,明瞭公安司法體系和正義的永不缺席。

《暴裂無聲》顯然更具深廣的主題,觀照的是現代化進程中社會失衡的症候。這是一部商業類型片,但不是一部僅供觀賞愉悅的爆米花電影,它還是在為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爆裂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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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迷宮》裡,人性的惡還遮蓋著一層薄紗,到了《暴裂無聲》赤裸裸地呈現工業化進程中的人性之惡了。

在工業化的進程中,物質的訴求會讓人性變異,會產生昌萬年這樣為富不仁的不法之徒,也會產生村長、律師這樣體制內為惡作倀的依附者,於是底層便有受損害的人。

況且,兒童丟失、環保本是當下公眾都比較關心的話題,二者成為影片或明或暗的敘事動力。尋找兒子是影片一直的敘事動力,依此而設置的懸念非常成功,磊子在開場亮相之後,很快便失蹤了,自此一直成為敘事的支點。

青山綠水,是這個時代最大的主題,也是影片敘事的底蘊所在,雖然影片沒有完全圍繞它敘事,但汙濁水溝裡躺著的小鳥、井水裡的日益嚴重的異味、夕陽下城市裡扎眼的滾滾濃煙,以及最初張保民的拒絕為徵地簽字,圍繞的都是一個環保的主題,讓影片的社會意義突顯不少。

當然,更突出的是,影片成功塑造了張保民這樣倔強不屈、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義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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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是壓抑沉鬱的,一般的觀眾未必接受,但影片也為觀眾提供了一些亮色,比如被張保民戳傷眼的丁海,並沒有對他一直懷恨在心,而是在關鍵時候,救了他一把,看見張保民還沒找到小孩時,還指責他窩囊廢,替他著急,底層民眾的淳樸內心表露無遺。

在金泉礦場,在被打敗的情況下,廚師也不忘為不是礦場工人的張保民發聲,讓暴徒放了他。

結語

自然,影片也有缺憾,比如看見昌萬年射殺磊子的小孩漢生,為什麼此前沒有提供現場信息?是得了自閉症,還是什麼原因?影片交代得不是很清楚,得靠觀眾去補充敘事。

其實在他出場的那場戲就可以讓她母親說一句“他已經這樣了,別嚇著他了”,便有伏筆也不會揭開懸念。

昌萬年吃羊肉火鍋時,有位小弟在旁煞有介事地切羊肉片,這種場景處理能夠很好地塑造昌萬年“老大”的“範兒”及心狠手辣,但是這種氛圍沒有一以貫之,而後切羊肉的處理就有些隨意了,同時切肉小弟遞合同的動作過於謙卑,反而顯得造作刻意不自然。

同時,張保民揹著小女孩能在這麼多人手中逃走,靠的也是技巧性的處理,而不是有特殊環境因素下鏡頭的直觀交代,這讓特定情景下的緊張感失分不少。

《暴裂无声》:无音的呐喊|名家

與一些在處女作往藝術片方向探索不同,忻鈺坤的導演起步還是表現出非常強的類型片思維,但又不是爆米花似的類型片;或者說,他走的是中間電影道路,中間電影在不同的語境有不同的意涵,這裡是指在純粹商業片和純粹藝術片之間尋求平衡的路線。

其實這是新導演走向市場主流的最佳路線,甚至是中低成本要在市場立足的重要策略之一,最近的《暴雪將至》、《引爆者》都有這樣的傾向。

而這條路線最成功的應屬曹保平導演,這類影片往往具備藝術片對人性深度的開掘,具備對時代進程的映射和對社會弊病的針砭,同時也注重故事的戲劇性強度,尊重普通觀眾的欣賞心理,即注重影片的可觀賞性。

當然,還有一點很重要,便是主創會在敘事形式上堅持自己的美學追求,視聽語言講究質感呈現。

其實馮小剛導演近些年的作品也是走的這條路線,如果市場上這類影片佔據很大比重,中國電影整體質量提升的目的應該說就會達到,而如能這般,電影大國自然邁進電影強國,讓我們拭目以待。

(作者為中國文聯電影藝術中心電影理論研究部副主任、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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