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江上 以生命博生存的女船工

峡江上 以生命博生存的女船工

旧时川渝一带的船工很艰辛

茫茫苍苍的世界著名大峡谷中,中国的长江三峡,是惟一一座将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和浓郁深厚的文化完美凝聚的峡谷。《三国演义》有40多个故事就发生在三峡,这里也留下了众多的三国遗迹;历史悠久的巴楚文化,遗存了长江三峡的三大悬谜——悬棺、古栈道、古洞;荡气回肠的三峡码头文化。此外,还有一道引人注目的另类“风景”——旧时峡江一带活跃着许多女船工,她们和男人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险山恶水……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一条大河波浪宽,但用一捆芦苇做成小船,就能横渡过去。人的伟力可见一斑。但这种伟力,也如草鞋滴水般渗透着沥沥血汗。其中,女性付出的劳动和艰辛常人难以想象。

人物A

船老大宋三姐

气定神闲摆平水匪

今天的巫峡、西陵峡沿岸,上点年纪的人提起宋三姐无不啧啧称道,说她的船队每过崆岭滩都有惊无险,人货无恙,就像娃娃家打光脚板儿踩走石滩,顶多有些硌人,并无性命之忧。

我20世纪八十年代末在老家编修县志时,曾多次听巫山县地方志办公室原主任鲁良朝讲宋三姐。老鲁说,这个活跃于旧时峡江一带的船老大是个罕见的女汉子,命运传奇。

宋三姐名字不详,祖籍湖北巴东县。她眉清目秀中略带棱角,身材匀称,一双深燧石眼睛闪烁着峡风的凌厉。这女人很爱美,一头乌黑的头发总是梳得光鲜整洁,平时喜欢穿不同花色的旗袍,那些旗袍是她在重庆找人订制的,但上了船立马像换了个人似的,气场十足,犹如大船碾过波浪。

喝着江水、逐着江涛长大的宋三姐,不到二十岁就当了船老大。每次过了险滩,她都要抱出酒坛子和桡夫子们庆祝一番。她喝酒喜欢端起土碗仰头就灌,三五个男人莫想放倒她。酒高了就放开喉咙,将一口傩戏唱得有滋有味,千回百转。有时她喜欢掏出盒子炮,朝天上的飞鸟开几枪,看着它们在噗噗惊飞中栽落或逃离。

峡江的老人说,当年宋三姐的船队走哪都很拉风。不同于别家的木船多是用松木、柏木、柚木、榆木打造,三姐的船都是用神龙架的上佳杉木打制的。这种杉木材质结实,有韧性,造出的船吃水浅,浮力大,能载重,劈波斩浪一荡一滑就过去了。宋三姐最忙碌时搞了四条二十吨位上下的大船,每船有四十多个桡夫子。最大的一艘四十五尺长,七尺多宽,每船隔成六个分舱,即便有一两舱漏水也不致全船沉没。

宋三姐的生命之河最汹涌时,是20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鲁良朝讲,大约是一九三四年夏天,他当时才十七八岁的姥爷从巫山县随三姐的船队东去武汉,远远望去,船队升起的多重风帆鼓荡着猎猎江风,仿佛刚打花骨朵儿的荷花,盛开在橙黄色的水面上。他们过了西陵峡开到一瀼水(船家俗语:水深浪平)处,忽然从斜面驶来一艘当时很少见的机动船,船上有七八个蒙面男人挥刀弄棒跟他们大声嚷嚷。

三姐瞅了一眼,知道是遇上水匪了。她丝豪没慌,站出来双手抱拳,叫声“大哥走船辛苦啦”,呜呜的江风将她的声音渲染得有些瘆人,随即她朝水匪那边扔过去几条烟土。宋三姐请对方过来喝酒,她貌似不小心露出衣裤间别的一把盒子炮,这是德国毛瑟兵工厂制造的一种大肚匣子,配备二十发弹夹。水匪看出这女人不寻常,又见她身边的船员个个像是拼命三郎,忙俯身作揖,说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还要跟宋三姐交朋友。

仗义的宋三姐

最终和仇家拼命了

宋三姐船队的桡夫子多是孤儿出身,那些长年行走江湖的彪悍男人,心甘情愿跟宋三姐上重庆、下武汉、走驿站、渡卒役、运军火。船行船停,闯滩斗水,从不“拉稀摆带”。桡夫子之间互称“连绳”,意思是上了船大伙就是一家人,命脉就拴在了一起。

“青滩叶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这句秭归县民谚,道出了过去的西陵峡崆滩,是令桡夫子们谈虎色变的凶险之地。江流至此,山形突然一收变陡,水势也跟着险峻。两岸的山像被刀剑削成似的,直杠杠屹立江中,形成一道曲折狭窄的山门。木船经过时,得小心翼翼从山门中挤过去;即便稍碰礁石,也会鸡蛋碰石头般顷刻覆灭,酿成惨剧。

崆岭滩这些险滩,有的是两岸山岩崩落而成,有的是上游砂石冲积所致,有的是岸边伸出的岩脉,有的是江底突起的礁石。滩险处,水流如沸,泡漩翻滚,汹涌激荡,惊险万状。很多船只被野蛮的风浪裹挟到崆岭滩,完全身不由己,一驾长二驾长稍不留神就会让船儿失控打滑,不是被撞在嶙峋的礁石上,就是被桌子大的旋涡卷走。你想象电影里的绿巨人挥臂扔砸汽车是个啥情形,崆岭滩的飓风恶浪就是个啥情形。但宋三姐船队如有神力相助,一次次完成刀尖上的跳舞。

宋三姐和她的船队,披星戴月出入在惊涛骇浪里,有时赶不到歇脚的码头,他们就在船头把铺盖打开睡通铺,聊几句荤段子。夜深了,大伙的呼噜声和船边映着月光的波涛声合在一起,传得远远的。有时候,宋三姐也带着大伙噗通一下跳进河里,抓点跳跳鱼,捞点虾米、螃蟹、泥鳅,烧一把柴火烤着吃,她再拿出酒让大伙小酌几杯,倒也开心。

由于时局动乱,加之受官绅恶霸的盘剥,心灰意冷的宋三姐把船队变卖了,在秭归开了家缫丝厂和面粉厂。后来,一九三七年年底,宋三姐当年最赏识、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一名桡夫子,被秭归袍哥老大打伤致残。袍哥老大平时刁蛮霸道,又有一帮整天揣着砍刀招摇过市的喽啰。仗义的宋三姐去找袍哥老大理论,却被对方羞辱一番。次日一早,她提起盒子炮赶到一家烟馆找到仇人,砰砰砰连扣扳机……搏杀中,宋三姐被对方喽啰砍倒了。

传奇女人的生命之舟,在她三十六岁这年倾覆于命运的旋涡里。

峡江上 以生命博生存的女船工

龙溪古镇过去出了很多女船工。李贵平摄

人物B

女船工王炳秀

惊涛中四五次死里逃生

龙溪古镇妇女王炳秀,是当年干船工较为长久的一位。

王炳秀早已于20世纪八十年代末去世,这位女船工的故事,是我在镇上她儿子马德祥那里了解到的。62岁的马德祥说,当年,母亲王炳秀19岁就上船,时间大约是1933年,“母亲做了二十三年船工,可以说,她在船上的时间比陆地上还多。”

王炳秀的父亲——马德祥的爷爷,干了一辈子船工,是他把女儿领上了一只运送粪便的木船。当时船上的环境比现在差多了,没有电瓶,没有液化气。那天王炳秀刚一上船,迎接她的是舱中随波摇摆的粪便和扑鼻而来的恶臭。王炳秀不由自主捏紧了鼻孔,可她考虑做船工拉粪一月可以挣到十多元,这在当时算高的,她皱皱眉头,勉强留了下来,心头里说就干半年吧。

峡江上 以生命博生存的女船工

马德祥谈起当女船工的母亲王炳秀感慨万千。李贵平摄

马德说,母亲在船上度过的第一天,整晚没睡着觉,她当时就一个念头:离开这个苦海。但家里实在太穷了,在父亲的劝说下,她勉强留了下来。这一留,就不知不觉过了二十三年。她拉船主要是在大宁河一带,有时也随父亲去长江之畔的巫山、巴东等地,偶尔还去过宜昌。她和男人们一道,走南闯北运输盐巴、药材、粮食、生漆、草纸和各类土特产。

全长三百多公里的大宁河,发源于陕西中南山,流经巫溪、巫山两县后注入浩浩长江。昔日的大宁河,乱石丛生,滩多水急,最险处有马连溪、马桑沱、水口、天坑湾、叫化洞、白水河、银窝子等。沿途有很多险滩,对往昔那些过往的船只来说,俨然是一个个生命的黑洞。

女人在激流中讨口饭吃很不容易,冬天最是辛苦,王炳秀经常天麻麻亮就要起床,随便就着酸萝卜吃点苞谷饭或嚼点窝窝头,就吆喝一声起锚开船。撑一只竹蒿,向水草更深处行溯,这些只是诗里的浪漫。那些年,由于驳船没有动力,王炳秀必须天天用竹篙撑船。这些女人凭着自己柔弱的肩膀,每天要几百次地用力,才能使驳船就位。时间一久,王炳秀的肩头长起厚厚的老茧,夏天不敢穿无领的衣服。

长年累月在大江大河中拉船,王炳秀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和腰肌劳损,有一个冬天,他们的船刚过瞿塘峡,她因为实在太累,竟然从船舷一头栽进江水里,眼看要被卷进如沸的旋涡里,幸亏父亲果断跳进江里把她抓扯起来。两个人都冷得瑟瑟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像这样的死里逃生,王炳秀竟经历大大小小四五次。终于,她在45岁那年,不得不“退休”回到龙溪镇。

马德祥听母亲讲过,当年活跃在重庆到湖北的船工们也要争地盘,上游的川帮与下游的楚帮在争斗中大多处于上风,自称“上江的”,楚帮则被称为“下江的”。按当时规矩,船到“公海”,一杆纤桩儿竖在哪儿,哪儿就是各自的领地。平时船家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如果船队扎堆又逢过节啥的,大伙一高兴,还可以抱出各家的红苕酒,就着干鱼片和烧腊什么的,坐在一起烧起篝火,痛饮几杯,划拳玩牌,再对着天上的明月说说男人和女人。

每每这时候,王炳秀倒是觉得挺开心的,她经常悄悄抱起男人的衣服去河里洗涤,尽量为大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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