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儿记得母亲车祸去世的时候，父亲一夜白头。父亲长年担任省重点毕业班班主任，带出过一个省状元，数个市状元，长年披星戴月跋涉在教书育人的路上。敏儿记忆中最多的，便是父亲歉疚的眼神：母亲和她的生日，父亲歉疚的看她们一眼便匆匆外出；家长会，父亲送她到门口，便歉疚的离去……歉疚，成了父亲独有的标志。
父母结婚很多年了，繁琐的生活让父母忘记了结婚时的激情和誓言。年轻时候的母亲鲜妍靓丽，长发披肩的她去公园“斩裙”从来没输过。意气风发的父亲放话：“要带着妻子游遍祖国的大好河山和丽景合影！”但这个愿望在母亲的有生之年，只完成一半：父亲攒了很久钱，买了一台照相机，却从没真正出去旅游过。
因为父亲没有年假，寒暑假要调研，要备课，要给学习不好的孩子免费补课，对，父亲一直是一个清贫的人，所以才会买相机都会攒几个月的工资。敏儿印象中的母亲从来都是和风细雨，既不指责父亲不挣钱，也不指责父亲没有时间陪她。母亲就在甜谧的光阴里陪伴着父亲，却从不张口要求什么。
敏儿想，这便是爱吧。很久很久以后她理解了父亲，也理解了母亲。但母亲躺在车祸中血泊里的时候，敏儿是怨恨父亲的。母亲当场罹难，伤口在胸腹部，衣裳全刮烂了，而奇迹般完好的却是母亲的红丝巾——红的像血的红丝巾。父亲悲痛欲绝，嚎啕大哭——他退休在即，却被学校苦苦相求着返聘一年，带最后一届毕业班……
敏儿沉默，父亲也沉默。敏儿的先生居中调节，无果。父亲以前为了保护嗓子从不抽烟，现在他吸得很凶。彻底从学校退下来后，父亲着手准备去旅游。敏儿给父亲打包好行囊，但父女俩却无话可说。父亲走了，不多时敏儿便会接到父亲从不同地方寄回来的明信片，还有照片。
照片是路人帮忙拍的：父亲白衬衣西装裤，戴着眼镜，咧嘴露出大白牙，笑的很灿烂，可无意被摄入镜头的路人笑的更灿烂：因为父亲像新娘子一样顶着一方飘逸的红纱巾，被风一吹，在照片中燃烧得像火一样。敏儿的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了出来，她低低的呢喃：爸……
20年过去了，敏儿的女儿也长大了，而父亲拍了数千张头顶红纱巾的照片。那方红纱巾在岁月的洗礼中从不曾褪色，永远那么璀璨夺目。高中毕业的女儿闹着要和爸妈还有外公一起去旅游，外公垂垂老矣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十分钟就打包好了行囊，在门口等敏儿一家。女儿笑了，笑外公的迫不及待，只有敏儿在流眼泪。
因为敏儿知道，父亲是想说：爱，要及时，要在当下。现在没了，说不定以后就真的没了。
自驾游车子开出去一半，前方因重大车祸堵车。遍地伤者呻吟，可救护车还在驶来的路上。现场刚好有休假的医生：“快，快找急救药箱，要绷带止血，快呀，止不住了！”医生一边吼一边脱下T恤和裤子，可是衣服都太短，怎么都绑不起来止不住血。
父亲默默的分开人群走上去——递上了母亲唯一的遗物，那方他贴身藏了20年的红丝巾。敏儿悄悄的叫了声：爸，便哽咽了。她看着红丝巾在医生的手上欢快的跳舞，红丝巾好长好长啊，它在伤员的胸口绕了三圈还能打个结，红丝巾好暖，它止住了伤员的血，它让生命的气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父亲的背更驼了，他丝毫一瞬间佝偻了。他看着救护车呼啸而来，看着人们上上下下运送伤员，他的思绪回到20年前，仿佛红丝巾保佑了他的爱妻，终于等来了珍贵而及时的救援……父亲和敏儿一家静静的离开了，又汇入了人海，融入了人群，像你，像我，像千百个普通人一样。
父亲晚上做了一个梦：明明婚后买的红丝巾，却披在第一次和父亲见面的母亲身上，母亲那么年轻，那么美，父亲说，我老了。母亲笑着摇摇头，握着红丝巾，温婉而深情的最后看了一眼父亲，转身走远了……天亮后，敏儿对父亲说：爸爸，我梦到妈妈了，她说，红丝巾她收到了，要你好好保重自己。
父亲掩面痛哭起来，亡者已逝，生者却还要在阳世徘徊。也许母亲最后的心愿，便是父亲能够快乐吧，她情愿时间能冲淡父亲的悲伤，她情愿父亲能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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