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擲金(民間故事)

風流坊是聽戲的園子,擲金樓是賭馬的場子。

玉樓春和董袖塵是風流坊的兩大臺柱子,日軍圍城,戲班要搬去南京,今天是她們在天津唱的最後一臺戲。

那五爺正躲在風流坊的屋簷下聽戲,冷不丁二樓頂上開了一扇窗,一盆涼水“唰”地倒了下來,淋得那五爺渾身打了一個激靈!

玉樓春瞪著一雙杏眼,喘著怒氣,死死地盯著那五爺:“老孃給你的船票呢?”那五爺聞言,梗著脖子叫道:“被爺扔了!”

“你早就不是爺了!一個拉黃包車的,算個屁的爺!”玉樓春一口唾沫啐在了那五爺的臉上,“砰”的一聲關上了窗戶。

巷子深處,那五爺進了院門,將黃包車往角落裡胡亂一扔,從門簷子底下摘下了一個鳥籠子,從裡面掏出一隻半大的鷯哥,隨即從褲腰帶上解下一塊破布,裡面包裹著半把小米:“餓壞了吧,爺今兒就掙回了半把小米兒,都賞了你吧!”

三擲金(民間故事)

這時,一串細密的腳步聲響起,一個俏麗的女子站在了院門外,正是風流坊的另一位臺柱子董袖塵。

“請五爺的安!”董袖塵盈盈一禮。“你來幹什麼?”那五爺也不回頭,只是把玩著手裡的鷯哥。

“五爺,您不該把那船票給丟了的,現在日本人圍了天津衛,從碼頭到南京的客輪說是千金一票也不為過,萬一哪天破了城……風流坊明天就人去樓空了,我盼著您,跟我們一起去南京……”

“爺辦事兒,用得著和你商量嗎?”“您是爺,可您知道嗎?為了給您求一張票,玉樓春將半輩子的積蓄都搭進去了,您不該……”

聽得腳步聲漸遠,那五爺才緩緩地回過了頭,院門的臺階上,董袖塵留下了一個小匣子,那五爺拿起來,打開一看,裡面正靜靜地躺著一張船票和一張字條。

“爺,我也給您求了一張票,可別再丟了!”

那五爺是鑲藍旗的旗人,世襲的貝勒,祖上是圍子營的統帶,司職春秋兩狩,伺候皇上圍獵。到後來,民國推翻了滿清,那五爺的阿瑪下了野,鬱鬱而終,那五爺除了提籠架鳥、走馬鬥犬之外,可以說是什麼也不會。於是乎,那五爺花了20年的時間敗光了家業,拉起了黃包車。

入夜,董袖塵回到了風流坊,推開了自己的房門,一轉身,玉樓春正站在她的身後:“你是不是去見那五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花了不少金子又給他弄了一張船票,對不對!”玉樓春指著董袖塵的鼻子,推了她一個趔趄。

“我只念著,那五爺是捧了咱們姐妹10年的恩主……”

“放屁!你分明就是想勾引我的男人!我今天還就告訴你,那五是多金的貝勒也好,拉車的苦力也罷,相好的只能有我一個,你買船票花了四根金條,我現在只有一根,剩下三根,我慢慢還你!”

話音未落,玉樓春便從包裡摸出了一根金條,摔在了地上。

五更天,城南炮響,日軍開始攻城。那五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頂著細密的小雨,拉著車,出了門。

卻不想剛走到巷子口,便看見一個拿刀的壯漢將猴六兒抵在牆上。原來,壯漢叫梁倉,他不知從哪裡打聽到,猴六兒有一張今天早上9點鐘去南京的船票,於是來搶。

猴六兒的船票原便是那五給的,想著帶著老孃逃去南京,卻不想,炮火炸死了猴六兒娘,連帶著她身上的船票也炸燬了。

“你要船票幹什麼?”“俺婆娘懷了俺的種,必須得走!”梁倉眼眶一紅。那五爺聞言一愣,從懷裡取出董袖塵給他的那張船票:“拿去吧。”

梁倉猛地一愣,接過那五爺手裡的船票,拱了拱手:“五爺,大恩來日必報!”

“看什麼,你還不走?”那五對猴六兒道。“我本來就是王爺府裡的奴才,老孃沒了,但是爺您還在這兒,我能往哪兒走啊!”猴六兒咧嘴一笑。

“這幾年要不是你時常接濟,爺我怕是早就餓死了,想不到,最後陪著我辦這事兒的,是你這麼個混混兒!”那五爺澀聲一笑。

擲金樓和風流坊兩樓相對,隔著一條馬路。擲金樓高七層,樓後是跑馬的馬場,樓內是下注的賭坊。

那五爺站在門外,手肘上擎著一隻鷯哥,那鷯哥能說會道,時不時地還能哼上兩句京戲,念上幾句詩文,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不多時,十幾個大漢簇擁著一個身著中山裝的中年男子下了樓,走到了那五爺的面前:“拉車的,鸚鵡,怎麼賣?”身著中山裝的男子問道。

“一、爺不是拉車的,是你家貝勒;二、這寶貝不是鸚鵡,是鷯哥;三、這鳥不賣,但是賭!”“賭?”中年男子笑道,“我就和你賭,贏了鳥歸我!輸了我給你十根金條!”

那五爺也不客氣,擎著鳥,昂著頭,晃著膀子走進了擲金樓。

上了頂樓,包間的茶室裡擺著一盤象棋,幾隻籌碼,透過兩扇窗戶,可以清晰地看到樓下的馬場、樓後的風流坊。

“那先生,鄙人姓高,咱們賭下象棋吧!我是主,您是客,客隨主便,我執紅棋先。”高先生說道。

“錯!爺是天津人,我是主,您是客,客隨主便,我執紅棋先!”那五爺說道。“這,未免不公平吧……”

“既然高先生和我家貝勒爺爭執不下,小的有個提議,咱們猜先如何?您猜猜我兩手的手指,是單數還是雙數!”猴六兒將兩手背在了身後。

“雙數!”高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猴六兒聞言,咧嘴一笑,將左手食指伸進嘴裡,額頭上青筋一鼓,用力一撕,硬生生地將手指咬了下來,吐在手裡,睨著高先生:“先生您錯了,是單數,我們家爺執紅先行!”

高先生吐了口氣,道:“請!”

半個時辰後,那五爺四次將軍,高先生棄子認輸!猴六兒轉身拿過桌子上的十根金條,正要離開。高先生卻猛地站了起來,攔住了他。

“這是幹什麼?”那五爺問道。“再賭!我和你再賭十根金條!賭什麼,你來定!”高先生輸紅了眼睛。

“好。那咱們賭馬,你贏了,鳥和金條拿走,我贏了,你暫停攻城,三天!我要三天時間!高先生,這個名字不準確,應該是日軍陸軍部第三一一師團,高橋大佐。”

話音一落,四下無聲,十幾把短刃架在了那五爺的脖子上!

“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

“城外的日軍,三天沒有改變進攻的戰術,說明指揮部沒有下達新的命令,只轟城南,不轟城北,說明炮兵投鼠忌器,所以說,日軍的指揮官一定就在城北。”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不是我找你,是你來找我,廢話少說,你賭不賭?”高橋在地上來來回回地走了十幾個來回之後,猛地回過身來,看著那五爺一聲大喊:“賭就賭!”

“爽快!這是爺的馬!”那五爺從懷裡摸出一根籤子,上面刻著甲字一十八號,遞給了猴六兒。

原來這擲金樓,有馬廄三十六間,賭客可以用自己的馬賭,也可以在擲金樓的馬廄裡,自己挑選一匹,許多賭馬的大客人將自己的馬匹,寄養在擲金樓,下注之時,上場比賽。若有散客下注,大客人便從中抽取一部分油水。

高橋一擺手,一個隨從下了樓,不多時,便挑好了馬匹和那五爺的那匹黑馬一同立在了馬場上。

高橋的隨從是一名騎兵,輕輕一躍就上了馬,動作嫻熟而矯健。

猴六兒摸了摸黑馬的鼻子,翻身上了馬背。高橋看在眼裡,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1937年7月31日,高橋集結部隊,圍困天津。傍晚,華北戰區司令官武藤雄二的秘書服部寧次前來拜訪,他拿出一封武藤雄二的親筆信,交給高橋。

高橋認識武藤雄二的筆跡,只是他明明沒有送給武藤雄二馬,為何武藤雄二卻在信中感謝他送給自己一匹寶馬。

服部寧次解釋說,武藤雄二聽聞高橋在木蘭圍場繳獲了一匹叫絕地的御馬,於是才寫來這封信。

“高橋君,你還不明白嗎?”

高橋連連點頭,讓人悄悄地將馬送給了武藤雄二。臨別時,服部寧次對高橋說,天津的擲金樓是個好地方,讓他在破城之前,一定要去看一看。高橋轉過身來,仔細地看著那五爺,道:“你就是服部?那天,你粘了鬍子,戴了眼鏡!你會說日語,你怎麼會有武藤閣下的親筆信!”

那五爺冷眼看著高橋,笑道:“爺的阿瑪送爺留過洋,至於爺為什麼有武藤的親筆信,是因為爺告訴他說,爺是高橋大佐的副官,高橋大佐繳獲了一匹叫絕地的寶馬送給您,現在已經在路上了,命我來報告一聲。隨後,武藤喜笑顏開給我寫了一封感謝信,爺又拿著這封信,騙了你這個孫子!”

“絕地是我的馬!”高橋怒吼。

“放屁!這是木蘭圍場的馬,爺的馬!”那五爺“嚯”的一聲,站起身來,指著高橋的鼻子。

“將酒宴,擺置在聚義廳上,我與眾賢弟,敘一敘衷腸……”

一個高亢的唱腔自身後響起,那五爺扭過頭去,透過窗欞,看到對面的風流坊內,董袖塵帶著京戲的扮相正在臺上唱唸做打!

高橋看見那五爺的神情,突然拍手一笑,轉身坐了下來,端起了茶杯,徐徐說道:“你說絕地是你的,我說絕地是我的,這局扯平如何?咱們再賭一局,賭什麼我來定,你贏了,我暫停攻城三天,你輸了,死!如何?”

“就算賭馬是平手,我也贏了一局棋!”那五爺說道。“賭不賭,可由不得你了!”高橋點燃了一支菸,放在桌子上,指著風流坊內的董袖塵。

“我賭,一支菸的時間,曲終人散!”說完,一擺手,十幾個隨從,下了樓,直奔風流坊。

董袖塵捂著肚子上的刀口,無力地靠在牆上,手裡握著一個小盒,今天早上,董袖塵早早地登上了客輪,卻遲遲不見那五爺,開船之前,一個要飯的孩子,將這小盒送到了董袖塵的手裡。盒裡是一張字條,上面寫著:“設局盜御馬,挺身刺王僚!”正是那五爺的筆跡。

擲金樓內,高橋晃了晃手裡的半根菸,看著那五爺,徐徐說道:“五爺,您輸了!咱們是平局!”

突然,風流坊內,一個身影一把奪過了董袖塵手裡的小盒,正是玉樓春,她看著盒裡的字條,紅著臉啐道:“呸,不要臉,要不是我留個心眼兒,險些成全了你們兩個,‘設局盜御馬,挺身刺王僚,好,這最後一折戲,就唱《刺王僚》!”

“兄昨晚得一夢實少有,孤王我坐至在打漁的一個小舟……”聽得窗外唱腔再起,高橋一擺手,十幾個隨從再次下了樓……狹窄的樓梯內,橫七豎八地躺著七八具屍首,三四個不斷掙扎的武士,被一個渾身是血的漢子壓在身下,正是梁倉!

“謝五爺的賞!”風流坊內一聲大吼。同時,“砰”的一聲槍響傳來!

那五爺拿起手邊的青瓷茶杯,“噹啷”一聲,摔在地上,砸得粉碎。

“你輸了!”那五爺喊道。高橋手中的菸頭一閃而滅:“你贏了!但是我反悔了!殺了你,我明天繼續攻城!”高橋走到那五爺身前,拍了拍那五爺的臉頰。此時,猴六兒走上樓來,站在了那五爺的身後:“爺,從第五層點的火,估計這時候燒到第六層了!咱在七層,估計半根菸的時間不到,就能燒上來。”

“你說什麼?”高橋一把攥住了那五爺的領口。“哈哈哈,指揮官一死,城外的軍隊原地待命,至少能有四五天時間,海河再走幾艘客輪,少說也能再逃出去個四五千人。”那五爺吐了一口茶葉沫子,站起身來,背靠著燒上來的大火,開腔唱道:“眾賢弟且免送啊!在這山崗瞭望,闖龍潭,入虎穴,某去走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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