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总有人做屠夫|单读

这世上总有人做屠夫|单读

今天推荐的这篇小说是单读“新青年计划”的第八篇,来自中央民族大学“文西”的尼洋。

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却锋利而巧妙地切入了几个严肃的话题:迷信、偏见、罪与忏悔。尼洋的笔触是平淡的,这为他的尖锐加深了力度。我们期待他能写得更多,因为直视那些复杂话题的年轻写作者正越来越少,这种态度在今天实在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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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说:

“我完全不知道优秀的作者创作小说的成熟模式是什么样的。我写作的习惯一般都是从一个我所看到的,或者在脑海中闪现的画面开始。通常我都会把它们转换成跳跃的幻灯片,然后用诗的形式输出。我能感觉到,这样的节奏是能被自己所掌控的。但有一次,我感觉到自己无法控制脑海中的幻灯片跳跃的幅度,于是就毫无计划地写成了《咒语》这个很短的小说。在下笔之前,我脑子里完全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我的写作过程就像是一次即兴的演出,每一个角色都是我自己在饰演。两年前在教学楼上课的一天傍晚,我趁着出去上厕所的间隙在楼道里抽了一根烟。血红色的阳光透过玻璃洒下来的时候,我开始陷入了故事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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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语》

尼洋

藏历新年的第一天,扎巴在寺院里转了整整一天的玛尼。

回家的路上,有些疲惫的他蹲在路口的大树下抽起了烟。吐出的烟圈不再像平日里那么急促。

抽完最后一根烟,他支起消瘦的身躯,向酒馆的方向走去。

就要落山的太阳洒下血一样红的光芒。扎巴丢在地上的烟盒上闪着两行银色的汉字:

“吸烟有害健康。戒烟可减少对健康的危害。”

1

从小就没有上过学的扎巴,从父亲的手里接过了杀牛的刀子。

扎巴的父亲原本是想要把他送到寺院里当喇嘛的,可还没来得及等他长到可以穿上最小号的僧袍那么高,老屠夫的女人,也就是扎巴的母亲就在去县城送肉的路上被一辆卡车撞死了。人们都说,屠夫老婆的死是报应,她是在替屠夫受过。

屠夫没有追究那个醉酒司机的责任,也没有管他要钱,他只是打消了把儿子送去寺庙的念头。他需要一个帮手,儿子扎巴是他唯一能使唤的人了。

就这样,扎巴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父亲的肉铺里帮忙,也越来越少跟镇子里的小孩一起玩耍了。其他小孩都在上学,都能识字,他们动不动就会聊学校里的事,而且都喜欢说汉语。他们不喜欢屠夫的儿子,扎巴也觉得跟他们在一起更加孤单。

老屠夫倒是对扎巴很好,也许是怕扎巴受委屈,他没有再结婚。当然了,又有谁会愿意嫁给一个屠夫呢?还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屠夫。只是村子里常常有人议论,说见到过他在县城里四川女人开的理发店出入。可老屠夫一直是一头脏脏的长发,结成辫子盘起来,像一块毛毡一样粘在头上。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扎巴慢慢长大。但对于扎巴来讲,似乎每一天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他在肉铺里承担的工作越来越多,而老屠夫却干得越来越少,这和他们酒量的变化似乎是同步的。

就在扎巴差不多能够打理肉铺里所有事务的时候,老屠夫也去世了。他倒是死的很安详,没有受一点儿苦。大家都觉得,老屠夫是个幸运的人,正是因为他的老婆替他受了过,才消除了他的恶业。

老屠夫死后,镇子里的生活还是跟往常一样。老屠夫和扎巴之间完美地交接,没有让镇子上的人感觉到一点儿不适。人们连称呼都不用转变,他们很少有人记得老屠夫和扎巴的名字,去买肉的时候只要“唉”地招呼一声就可以了,背地里大家只叫他们“屠夫”,也没有人愿意真的和他们交朋友,人们总是觉得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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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群久在镇子里卖了这么多年肉,那得杀多少头牛呀,死后肯定是要下地狱的,我们藏人什么时候也开始靠杀生过活了?唉……”

川菜馆里有人一边说着,一边斜眼瞟着对面的肉铺。扎巴正在给川菜馆的老板娘切肉,他憨憨地笑着,切完肉,拿手比划着价钱。

2

日子就像高原的湖面一样平静,可湖底的水还是在悄悄地流动。

数十年来,扎巴不断积累着他杀生的数量,而镇子里的人们也日复一日地到扎巴的肉铺里买肉。

不过中午最热的时候就很少会有人来买肉,于是扎巴总是靠着门口的大树不住地抽着烟,直到抽的嘴里实在干渴就会喝点酒,然后趴在肉案上大睡,没有一点鼾声。若不是酒精使得他面颊泛红,他看上去就像一具干瘦的死尸一样。

“咚!咚!咚!”

一阵巨响把扎巴从梦里惊醒。他缓缓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一个劲儿地拍着刚刚贴在肉案上的那只耳朵,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啊呀呀,差点把我的耳朵震聋了!”。

睁开眼的时候,他看见一个猩红色的人影,便惊讶地说道:“阿啧啧,真是奇怪啊,我刚刚还梦见自己在寺院里拜佛,一睁眼就看到了让人敬畏的僧袍。不好意思啊,阿克,我睡得太死了。您是要买肉吗?”

“我不吃肉。”

“啊?你又不是汉地的和尚,怎么也不吃肉啊?”

“我只是不喜欢吃肉,这跟是不是僧人没有关系,跟汉地藏地也没有关系。你能施舍我一些素斋吗?”喇嘛微笑着。

“好的,好的,我很乐意。”虽然有些疑惑,扎巴还是把这个说话有点古怪的喇嘛请到了里屋,“阿克,您坐,我给您倒茶,我这里有糌粑,还有饼子。”

喇嘛接过热茶,吹了吹表面浮起的酥油,咂了一口,说“真是感谢你啊,你的慷慨会为你积下福德的。”

“阿克啊,谢谢你的祝愿。可我是个屠夫,就算积再多的福德又有什么用呢?大家都知道,我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说完,扎巴苦笑了一下,从腰间拿出一个铁制的小酒壶,喝了一小口。

阳光从窗口漏进来,照在扎巴的脸上,薄薄的脸颊映出淡红的血色,他看上去有些落寞。

喇嘛认真地端详着扎巴那张消瘦的脸。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屠夫的脸。喝了一口茶,喇嘛问道:“既然你这么了解自己的报应,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做屠夫呢?”

扎巴给喇嘛添上热茶,“我不识字,家里又没有田地,除了杀牛卖肉,别的我什么也不会啊。再说了,如果我不再卖肉,那会给镇子里的人们添很多麻烦的,瘸子强巴恐怕就吃不上肉了。”

喇嘛露出了笑容,“哈哈,我看你也未必就一定会下地狱啊。”

“您不要说笑了。”

喇嘛还是笑了笑。

“可我是个屠夫呀!”

“我和你并没有什么区别。”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不下地狱呢?”

“你要对每一个被你所杀的生命心存怜悯。杀生的时候,你要努力减轻它们的痛苦。”

“不瞒您说,阿克,其实我每日都在忏悔。每次新宰杀一头牛,我都会去寺院转整整一天的玛尼,祈求被我伤害的生命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可是,我如何才能减轻它们的痛苦呢?”

喇嘛刚要开口,扎巴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追着说:“阿克,我小时候曾经听父亲说过喇嘛们会很多咒语,您能不能教我一个减轻它们痛苦的咒语?只要您能教我,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积蓄作为给您的供养。”扎巴的神情激动,脸格外地红,但这跟他醉酒时的样子又是显然不同的。

扎巴像是看到了轮回的出口,紧紧地盯着喇嘛。

喇嘛惊讶地看着几乎就要落泪的屠夫,心生喜悦。

“好,我恰好知道这样的咒语,你我有缘,我今天就把它教给你。至于供养嘛,你只要给我十个饼子和一小袋糌粑就可以了。”

扎巴连连点头。

“让我想想。”

喇嘛整理了一下僧袍,把拖在卡垫上的一截披单甩上肩膀,扑腾起一片尘土。

高窗里照进来的阳光在扎巴和喇嘛之间形成一道屏障,斜着插在地上。

喇嘛透过一粒粒清晰可见的尘埃注视着扎巴。

扎巴开始有点紧张,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拿出仅剩的一根点燃,顺手把烟盒轻轻放在了桌上。

喇嘛把视线转向烟盒。

就在扎巴背对着喇嘛吐出第一口烟的时候,喇嘛微微一笑。

“‘吸烟有害健康,戒烟可以减少对健康的危害’你在杀生的时候念这个咒语就可以了。”

“啊?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您再慢点给我读一遍吧。”扎巴赶紧掐掉烟,追问起来。

喇嘛又逐字念诵了几遍,直到扎巴可以复述出来。他还嘱咐扎巴说:“我传授给你的是高深的咒语,你不用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每次念诵的时候一定要升起慈悲心,而且一定要默念。记住,千万不要读出声来,更不要轻易把咒语告诉其他人。”

装好扎巴给他的饼子和糌粑,喇嘛就出门了,扎巴一边复习咒语,一边向窗外凝望,不一会儿,喇嘛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他向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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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酒馆里,和每一个夜晚一样人声鼎沸。各种档次的卷烟升腾起并没有什么区别的烟雾,在酒馆里汇合,飘荡,等待着哪个实在无法忍耐的年轻女孩打开窗户,才好流出屋外,藏匿到阵阵礼佛的桑烟之中去。

各种酒水装在不同的器皿里被老板娘一次一次地从柜台搬到酒客们的桌子上,屋子里不时传来一阵阵哄笑声。

一群人正坐在酒馆的一角嘲弄扎巴。

有人用轻佻的语气问道:“扎巴啊,你一个屠夫怎么喜欢一个劲儿地往寺院跑,你这一辈子害死那了么多的生命,你以为转转玛尼,念念佛经就能洗清你的罪孽吗?你这不是自己骗自己吗?”一旁的人们虽然没有笑出声来,但却都在相互挤眉弄眼,似乎在等待着一场好戏的上演。

扎巴虽然知道镇子里的人都看不起他,但是听到当面的侮辱,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不过他并没有恼怒,从出生到现在他好像没有学会愤怒。

深深地抽了一口烟后,扎巴木讷地说道:“我虽然是屠夫,但我自己从来都不吃肉,就是为了这个世上能够少一头牛、一只羊被杀。总是要有人做屠夫的……虽然我的命运如此,但我仍然知道悲悯。”

扎巴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出乎人们的预料,甚至还让几个稍有醉意的中年人升起片刻的敬意。可还是有更多的人马上就露出了厌恶的表情,他们认定扎巴是在说谎。

“一个屠夫,怎么可能不吃肉呢?”这句话从很多人的鼻孔里跑了出来。

看到人们不为所动,扎巴感觉很委屈,他把手上的半截烟摔在地上,一口喝掉杯中的啤酒。“每次杀生的时候都会念诵咒语的,这个高深的咒语能够为我所杀的生命消除痛苦,它们是不会记恨我的!”

旁人不耐烦地说道,“你不要胡扯了,屠夫注定是要下地狱,你难道没有在寺院的壁画上看到过吗?再说了,哪里有你所说的那样的咒语,你还是不要再吹牛了!”他们更加确信扎巴是在说谎了。

不知是因为喝醉了酒还是真的开始愤怒了,或者是觉得羞愧,扎巴的脸已经变得通红。他用从来没有过的大嗓门吼道:“我没有说谎!我的咒语是一个安多来的大喇嘛教我的,我每天都在念诵,现在我就可以念给你们听!”

扎巴镇定了一下神情,念诵道:

“吸烟有害健康,戒烟可减少对健康的危害。

吸烟有害健康,戒烟可减少对健康的危害。

吸烟有害健康,戒烟可减少对健康的危害。”

扎巴肃穆地连念了三遍“咒语”,那语调像极了寺庙里的喇嘛诵经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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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扎巴气愤地把酒杯砸在桌子上,期待着众人被说服之后难堪的神情。

洒在桌子上的啤酒被扎巴砸下的酒杯震散。

酒馆里的人们的确愣住了。

这时,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从酒馆另一个角落的长椅上站了起来,笑出了声。有人认出了他,他是镇子里唯一在拉萨读书的索朗多吉,“扎巴大哥,你的咒语还挺时髦啊!”索朗多吉的语气中充满了傲慢和嘲讽。

“虽然你的语气很像是念诵咒语。可那明明是两句汉语啊!你可骗不了大家!我们每个人的烟盒上都写着你的咒语呢!这只是政府印在烟盒上面的话,是劝大家不要抽烟的意思。”说着,他还从牛仔裤的侧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指着烟盒上的字,故意夸张地模仿着扎巴念诵咒语的语调又读了几遍,然后得意地笑着,坐下来继续和朋友玩起了骰子。

听完索朗多吉的“开示”,酒馆里的人们纷纷掏出兜里的烟盒来仔细观察,尽管他们没有几个人能看懂上面的汉字,而且也并不能理解烟盒上为什么还会印着劝人不要抽烟的字呢?

不过,他们惊奇地发现,无论是 3 块钱的香烟还是 10 块钱的香烟,烟盒上都印着两行一模一样的汉字。

人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片刻的宁静中,桌面上被扎巴砸下的酒杯震散的啤酒,又怯懦地汇聚到了一起,向没有人趴着的那个桌角流去……

“嗒…!”

人们开始哄堂大笑。

“阿啧啧,屠夫扎巴居然还认识汉字啊!”

“原来真的有这么厉害的咒语啊!”

“扎巴啊,这咒语不是安多喇嘛教的吧?你应该说是观音菩萨教给你的!”

“不会下地狱了!我看,扎巴没准儿还能成佛呢!”

“哈哈哈哈……”

4

酒馆到了第二天凌晨才关门,那天晚上比往常多卖出去了很多酒。老板娘从心底里感谢扎巴,要不是因为他昨晚在酒馆里喝醉了酒吹牛,人们才不会聊的那么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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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中全部照片由作者本人拍摄)

注意啦!

本周日,单读终于迎来了“新青年计划”的第一次线下工作坊。

这世上总有人做屠夫|单读

集合所有仍然在线的文学团体

召集所有即将成熟的声音

——单读“新青年计划”半生不熟工作坊

这一次,单读将举办有史以来最特别的工作坊:嘉宾们大都还没毕业,年纪最小的还在读高中。

他们是高校文学社团,或者脱离高校,自行创办纸质刊物的主编、社长与出品人。他们仍然保有着纯粹与活力,甚至某种偏执的态度,汇聚并呈现年轻一代人的思考与主张,在浮躁的时代里建立一块块宝贵的精神绿地。他们尚未完全成熟,前景也未必一片敞亮,但他们坚定勇敢地面对内心与世界。

他们的坚持到底有何意义?文学社团与刊物在今天的文化生态中占据怎样的位置?有哪些新的可能性?有什么困境?如何应对?阅读、写作、青年文化如何承担起新的时代使命?

如果你也是文学团体的代表或文学青年,欢迎来到现场与他们一起求解。

嘉宾

叶莺 何骆 冯昕 田也 绿子 子川

主持

吴琦 马乔

时间

2018 年 4 月 8 日 周日 19:00—21:00

地点

单向空间·花家地店

地址

北京市朝阳区望京中环南路 1 号尚 8 人文创意园D 座2层

参与方式:

凭任意一本《单读》mook 入场(也可在现场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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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必备的《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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