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开遍映山红

岭上开遍映山红

岭上开遍映山红

我从小接受的是乡土文化。乡土文化把“杜鹃花”叫“映山红”。那是开在山坡上的花,在茅草丛中,一开就一大蓬,红艳艳的。我后来走出乡村,读徐志摩“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沙扬娜拉》),想到的根本不是水莲花的娇羞。我以为徐先生没有看到或是没有注意到,真正不胜娇羞的不是水莲花,是开在山梁间的映山红,迎风婀娜,舒眉展眼,欲拒还迎。那情态,真是娇羞极了。

像光着脚丫子在山野疯的村姑:不做作,不拘泥,铅华未染,原野的水分滋养原野的天真。这才是本色的“娇羞”。

所以,我其实是不喜欢把这红艳艳的娇羞之花叫做“杜鹃”的。动物界中的杜鹃,是一种自私到令众群厌恶的鸟。每一条生命藏有私心可以理解,但自私到引起众恶,谁见谁烦就不算好玩了。举一个例子,杜鹃既想繁衍传承后代,又不愿意亲自哺育,将自己产的种卵偷偷放在别的巢中,让别的鸟来代替孵化,更可恨的是,为了怕别的鸟发现巢中卵增多了,还将寄主的亲骨肉移走。太过分了!世间还有比这更自私残忍的吗?大约是亏心事做多了的缘故,杜鹃还卑怯,不敢与群鸟为伍。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他的名著《动物志》中说:“杜鹃在群鸟中是以卑怯著名的,小鸟们聚集起来啄它时,它就逃之夭夭。”让这样敞亮的映山红与自私、卑怯的杜鹃鸟同名,真是暴殄天物。

但是,我是狭隘的。当我所生活的城市把它与“人间四月天”连了起来的时候,民国才女的小资情怀,一下子在人们心中沸腾起来,像红彤彤的烈火,点燃华族大地。

不得不佩服这句广告词的创意。它比“穿过大半个中国”更有穿透力。

岭上开遍映山红

我有两三年没有到岭上去了,但只要一想,岭上开花时烈火烹油的气势就到眼前。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后来干脆不想。我阿Q式的安慰自己,再空泛再伟大再浪漫再排山倒海的形容,也抵不上在丛林中站上几秒。爱莲的周敦颐“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是不适宜于它的。想到了周敦颐的《爱莲说》,我又把它和“莲”放在一起捋了捋,结论是如果玩所谓“高洁”,它不是莲的对手,但是生活啊,绝不能老沉溺于冷峭中,更需要奔放炽烈。它的奔放炽烈,即使是红莲的蕊,又有几分底气抵挡呢?况且,那些孤标傲世的“高洁”,往往充满粉饰。我不敢再继续往深处想了。往深处想,我的脑壳会炸裂。

岭是龟岭。将突兀的山说成龟脊,是邃博汉字最常见的做派。简单、直观,不带学究气和衙门气。所以,在祖国山川大地上,将“龟”与“岭”粘合起来,成为某个山包的代称比比皆是。但我所说的这个龟岭,是真龟岭。丝毫不像是那些造假的学术。岭上的龟石是万年花岗石,据说,从地球诞生之日起,这石就不安分,从地核钻到地幔,又从地幔涌到地壳,地壳奈之不何,干脆溜缝任其疯长,从地表伸向天空。正张口享受日月光芒、天地灵气之甜蜜时,一声炸雷,对,就是一声炸裂,让它瞬间惊愕得不知所措。惬意的石柱不再惬意了,缩也不得,伸也不得,僵硬也不是,痉挛也不是,舒展当然更不是,就这样形象变为龟头。只能圆睁怒目。至今还是。世事白云苍狗,炸裂的那一刻或许它有真切感受。

岭上开遍映山红

似乎再也没有鸿鹄之志了。浑浑噩噩的龟石,就任刺条荆榛像自己当初一样疯长,眼睛,下巴,脊背,爪齿,尾巴,生殖器,蓬蓬勃勃,葳葳蕤蕤。研究者说,长了一万年。一万年对于人类来说,苍茫浩渺得不可想象,但对于天体,或许连指甲爪不如。天体的轻蔑,徒奈其何?这荆榛,就有一部分叫映山红。当年我的父亲,不辞辛苦到山上去砍柴棍子卖,按照现在专家的分析,有一半都是它,砍了生,生了砍。专家还统计带估计,这一万年的林子,有十万亩。我的外地的一个朋友来龟岭看这正开花的柴棍子,我介绍说十万亩,朋友摇摇头说吹牛。我说,即便是吹牛,一万亩总有吧?朋友说也是,水分总不至于那多。朋友还问了一个问题:真的是原汁原味土生土长的家伙吗?我说,这肯定是的。从前养在深闺人未识,现在四海扬名天下知。我还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朋友笑了。我说你这是坏坏的笑。坏坏的笑是怀疑的笑,是不庄重的笑,我的人格多少要值两个钱。其实,朋友和我都明白,我的人格真值不了几个钱。这年头,敢于用人格担保,多半因为不值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初次置身那波涛汹涌的红浪中,震撼是少不了的。连绵成片的红,在山山之间,把绿挤得变形,踮起脚也望不到影。那是一幅怎样的图画啊?如果正赶上薄雾轻寒,云气氤氲,《天仙配》七姑娘下凡衣袂翩翩是最合适的演绎场景。有一回我到那儿去,大约太震撼了,听见一个酸溜溜的诗人对着那红艳艳吼:啊,花儿,你为什么要这样红啊?啊,花儿,你为什么要红的这样啊?……

是的啊,我还真的从来没有这么问过:啊,花儿,你为什么要红的这样啊?

岭上开遍映山红

汪芳记,男,医疗工作者,作品散发省市报刊杂志,曾获全国散文大赛二等奖,著有作品《枕霞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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