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逃難去了上海，過了幾年，安定下來以後，如意的大哥二哥找到鄉下陳家，想把妹妹帶走，但養父母不同意，最後的妥協是，如意改名為陳意女，陳家送她上學。這樣如意和龍兒也就是如今的意女何佐耕，在學校裡就有機會碰面了】
意女進了學堂，是插班生，同學年齡都比她小，本來鄉下重男輕女，班上女生就沒幾個，她個子比好多男生都高，成績又好，就更顯矚目，直到三年裡跳了兩級，升到高小，才算追上差不多與她同齡的。
這時她十三歲，人生已經走過許多的溝溝坎坎，一個大彎拐過來，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鄉下丫頭，早上起床，先到灶膛跟前升火添草拉風箱，煮好一大鍋豬食後去上學。下午放學了，又要挎上籃子，到田裡挑豬草。野蓬蒿，車前子，芨芨頭，奶漿草……籃子不滿不好回家，經常和三五成群的丫頭們一起，拖著死沉的籃子摸黑往回走，到家還要把豬草切出來，有時會累到不行，因此白天課堂上，老是一陣陣倦意襲來，眼睛越眯越小，扎著兩根沖天羊角辮子的腦袋，先是小雞啄米，然後便漸伏漸低，周公相會去也，一一瞌睡來時神仙也抵擋不住啊。
常常被老師的教鞭敲醒。但這都是她自願的，因為初小畢業的時候，家裡有意讓她不上了，丫頭家的，認得幾個字就好了呀，回家帶弟弟吧。義父和恩娘始終沒有生育，就灰了心，從叔伯本家那裡過繼了一個男孩，四五歲的孤兒。
意女堅持要繼續上學，她就主動承擔了養豬的活兒，讓恩娘有空帶弟弟。她承諾，上完高小，不管能不能考上初中，都不上了，回來幫家裡幹活兒。
這年暑假， 學校遷建，到秋季開學還有掃尾幾間校舍沒砌好，缺磚瓦。於是組織學生去拆廢棄的日偽時期炮樓，開始大家積極性很高，摩拳擦掌的，漸漸的老師發現，效率越來越低，原來是學生們連搬幾天，疲了，如湛藍天空上的懶懶的白雲，羊群般欲走不走，散散落落的等放學。
於是教導主任吳如倫宣佈：從明天起，每人若干塊，誰先搬完誰放學。如論如何，要在冬季刮西北風前把校舍建成。
佐耕班上的沈藏槐，接著後面來一句：這一點如其重要！引得學生鬨堂大笑。滿腹經綸的 教導主任，不知何故總是把“無論如何”說成“如論如何”，另一句則總把“尤其重要”說成“如其重要 ”， 頑皮的學生常常鸚鵡學舌，重點突出“如論”兩字，藉以調戲老師名諱（如倫），這次藏槐同學拔得頭籌，下言接得天衣無縫。
學生們有了具體的搬磚指標，就不再磨洋工拖時間了，他們充分展示出聰明才智，捨棄了笨拙費力的老奶奶倒馬桶式雙手捧著搬磚法，找來各種工具，一人挑兩人抬，以求事半功倍。
佐耕幹這個拿手，因為他有空就去幫羊二挑水，滿桶挑不動就半桶，算是掌握了挑擔控制平衡的技巧。佐耕並不是熱衷於挑水，他不過藉此進入澡堂，幫著羊二擠手巾把子泡泡茶，給浴客買個香菸洋火接送小孩跑跑腿什麼的，遇到出手大方的，人家會把找零賞給他：買兩塊薄荷糖吃吧。
佐耕有個願望，他要一分一釐攢夠錢，買一頂帶簷的學生藍帽子──像油畫上少年毛澤東在長沙師範戴的那種；然後戴著這頂帽子到官莊去上中學──像油畫上少年毛澤東走出韶山沖外出求學那樣。他認定去官莊是因為城裡的中學太貴，上不起，其實主要是考不上。
這天，他從家裡翻出那副被羊二挑土磨破角的簸箕，去完成教導主任吳老師下達的任務，雛氣未脫的佐耕挑著磚頭，輕鬆自如腳底生風一臉得意，恍若古時某朝代青衣大俠遊走江湖，又似多年之後的追風少年招搖過市。
女生陳意女的搬磚神器是挑豬草的竹籃子，挽在胳膊上，比手捧省下不少力氣。縱是如此，意女還是出了點小狀況，一一走到劉善澡堂子門口的時候，她突然一陣頭暈，趕緊放下沉重的豬草籃子，就勢倚著門口的石獅子，歇口氣。她知道這是餓的，以前也有過，歇一會兒就好了。
但今天不行，感覺到大顆的汗珠從額上滾落，頭更暈了而且噁心，只能一屁股坐在地上，閉眼，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意女醒來的時候，佐耕正托住她的頭，拿了一柄碩大無比的水舀子給她喂水，那是澡堂老虎灶上加冷水打開水用的，倉促間將就著用了。
早有腿快的學生，把女生暈倒的消息報與教導主任吳如倫，吳老師趕來時，意女剛剛醒來，軟軟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臉色比教桌上的粉筆、比練習簿裡扯下的紙還要白，吳老師拭一下意女的額角，還好不發熱。
吳老師說，有沒有什麼吃的？如論如何找些來……這一次，圍觀學生中的藏槐沒有接上那句“如其重要”，大家都在想，能找點什麼吃的。
佐耕把意女往石獅子上靠好，扭身進了父親羊二平時休息放水桶放毛巾的工具間，捧出來一把荸薺。
吳老師說，這個好！連皮吃。
就把荸薺用舀子裡的水沖沖，讓意女掐去荸薺上的芽嘴和蒂，連著黑紅髮亮的皮吃了。
佐耕想想又進屋把裝荸薺的瓢兒都端了出來，遞給意女。
不一會兒，意女臉色紅潤，精神恢復了，只是有點兒懵懵懂懂的。她略顯羞澀對吳老師說了聲：謝謝！
其實 那時人們不懂，意女這是餓狠了，低血糖。
到下學期考試的時候，佐耕實現了他戴一頂好看的學生藍帽子出去上中學的願望的一半：帽子有了，中學沒考上。
他上課畢恭畢敬，認認真真，卻考不過一上課就小雞啄米迷迷糊糊入夢的意女，反而是她收到了官莊中學的入學通知書。
後來，佐耕還是實現了他願望的另一半：帽子沒了，卻進了初中。因何緣故？且聽下文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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