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慶玲
一
婁師德的一生極富喜感。他是原武(今原陽縣)人，大器早成：20歲中進士，45歲任監察御史。只是，和其光芒萬丈的後半生相比，他的履歷可以忽略不計。他生命的拐點來自一場毛遂自薦——
唐高宗儀鳳二年（677年），吐蕃屢屢犯邊，大唐情急之下，頒佈《舉猛士詔》招募天下勇士。好多將士吃過吐蕃的虧，面面相覷後垂首不語。難堪的沉默中，47歲的文官婁師德挺身而出，被任為朝散大夫（從五品），隨軍赴邊。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次年秋天，龍支戰場（今青海樂都南），大唐和吐蕃相遇了。孤軍深入的唐軍接連被動挨打，連大將都被俘獲，以逸待勞的吐蕃軍則越戰越勇，勝負呼之欲出。塵埃落定前，婁師德又一次挺身而出——出使吐蕃議和。
陰天的赤嶺（今青海日月山），霧霾像不明的局勢。
談判對手是噶爾·論贊婆，他是重臣宰相噶爾·論欽陵的弟弟，由於勝算在握，漫天要價。婁師德笑了——對手的強橫恰恰透露著虛弱和不自信，此時，他能做的就是從容鎮定，以彰顯大國的風範和氣度：“合則兩利，鬥則兩傷，大唐一時失利，援軍正在西進的路上……”
論贊婆的表情瞬息萬變，有驚訝有不安更有敬畏，最後，他深深地看了婁師德一眼，按下手印，率眾絕塵而去。
太陽終於出來了，霧霾盡散。婁師德站在山嶺上，看吐蕃如水退去，唐軍捲土重來，他擦了把汗：他知道他和唐軍剛剛度過一劫。他更知道，吐蕃就像一隻惦記兔子的鷹，遲早會回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和時間賽跑，趕在鷹回來之前，把兔子變成豹子。
二
談判是一方磨刀石，鋒芒畢露的婁師德被任命為殿中侍御史兼河源郡（今青海西寧）鎮撫使。他屯兵練武，開荒墾田，眼睛卻不時瞟向吐蕃。四年後，吐蕃果然捲土重來。婁師德率軍迎敵，八戰八捷，一雪前恥，成了吐蕃的夢魘。吐蕃人怎麼也不敢相信，短短四年，婁師德如何將兔軍變成了豹軍？
狼煙中，婁師德笑了，此時，他有足夠的自信打勝仗，因為他的身後，是榮辱與共的帝國軍民，是無堅不摧的聖賢文化，是冉冉升起的盛唐氣象。
長安，看著頻傳的捷報，高宗和武后相視一笑。之後，婁師德是夏官（兵部）侍郎，鳳閣鸞臺平章事（副宰相），秋官（刑部）尚書，納言（即侍中，宰相）……這些職務大多是京官，但令人驚奇的是，婁師德擔任這些職務的同時，還兼任邊陲的營田大使。這些任命緣於武則天的公心——婁師德德才兼備，堪當重任；更緣於武則天的私心——重用德高望重的婁師德，更能增強武周政權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秋天的軍營外，穀子一片耀眼的金黃。穿著黑色皮褲佝僂勞作的婁師德，如一把鐮刀，揮向田野深處。大風裡，他花白的頭髮如一枝蘆葦，奏響了武周盛世的最強音。經營北方十餘年，他屯田屯兵，儲備糧食數萬斛，訓練精兵數十萬眾，朝廷府庫充實，邊備優裕，不僅外敵不敢犯，還為未來收復安西四鎮做好了鋪墊。
長安，女王武則天撩開冕旒，隔著長空，遙望婁師德，這個胖胖的不起眼的文官，竟如此文韜武略。她在等待，等待一個機會再歷練歷練他。
機會很快來了。公元695年，吐蕃內亂，贊普和宰相噶爾家族爭權，噶爾·論欽陵惶恐，要立戰功自保，便和弟弟論贊婆進攻河西。武則天任命婁師德為“肅邊道行軍副總管”，迎戰吐蕃。
素羅汗山戰場，婁師德和論贊婆再次相遇。論贊婆的目光凌厲，像雄鷹掠過天空。隔著風雪，他看到了浩浩蕩蕩的唐軍，看到了多年前的老對手婁師德。論贊婆笑了一聲，婁師德也笑了，卻感到無邊的寒冷：面對釜底抽薪的對手，他實無勝算可言。果然，這次交戰，唐軍大敗，傷亡慘重。婁師德因此被貶為原州員外司馬。兩年後，武則天重又徵拜其為鳳閣侍郎、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納言，更封其為譙縣子、隴右諸軍大使……
不久，吐蕃贊普攻打噶爾·論欽陵，論欽陵兵敗自殺，其弟論贊婆率眾投唐。當論贊婆緩緩抬眼，他看到的是微笑的婁師德。在赤嶺，在素羅汗山，婁師德的笑容是一面鼓，讓論贊婆心驚肉跳。現在，他終於可以偃旗息鼓，徹底放下心來了。之後，奉命招撫吐蕃的就是隴右諸軍大使婁師德。
歷史如此富有戲劇性，婁師德的人生也因之喜感十足。
三
史載婁師德身長八尺，方口博唇，只是，這男兒形象卻常以自黑、自嘲的喜感形象出現。譬如，體胖行緩的婁師德和某位同僚同行，同僚發牢騷說被莊稼漢耽誤了。他自嘲地笑笑說：“我不是莊稼漢，誰是啊？”譬如，婁師德視察防務，其時，因求雨禁止屠宰，廚子卻端上羊肉，解釋說是豺狼咬死的，婁師德無奈笑笑，繼之廚子又端上一魚，說也是豺狼咬死的，婁師德噴飯：“傻啊，難道不是水獺咬死的？”一宗私自開禁的重罪就在輕聲笑語中化解了。
宋人陶彀的《清異錄·作用》裡說：“婁師德位貴而性通豁，尤善捧腹大笑。人謂師德笑，為‘齒牙春色’”。齒牙春色成語即出於婁師德。
但仔細看來，這些自黑自嘲只是表象，深層則是自信和自律。
宰相狄仁傑看不慣婁師德，向武則天打小報告，武則天笑笑，拿出一堆奏章給他看，狄仁傑看著看著，不禁紅了臉：竟都是婁師德舉薦狄仁傑的奏章。
婁師德為官數十載未收受一文錢，官至臺輔，卻生活清貧。《朝野僉載》說婁師德年輕時曾拜訪某位相面先生，先生預言他位高錢少。不過，仔細想來，其清廉與其說是對宿命的敬畏不如說是對使命的擔當——儒家的道德律令如星空一般在其生命裡閃耀。
武則天聖歷二年（公元699年），突厥入侵，婁師德率兵抵禦，卻不幸逝於會州（今甘肅靖遠）任上，享年70歲。婁師德生時榮耀，曾兩次擔任宰相職位，身後亦哀榮無限，“贈幽州都督，諡曰貞，葬給往還儀仗。”
（插圖：王偉賓）
《河南日報》2018年3月30日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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