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其實,黃庭堅的詞作中更為偏重東坡風格者,則是他的一首《水調歌頭》: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花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只恐花深裡,紅露溼人衣。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謫仙何處?無人伴我白螺杯。我為靈芝仙草,不為朱唇丹臉,長嘯亦何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劉揚忠在《唐宋詞流派史》中認為,黃的這首《水調歌頭》:“顯然是有意仿蘇之作。”而後劉揚忠又對該詞做了如下的評價:“上片的‘我欲穿花尋路’數句,與蘇軾同調詞同位的‘我欲乘風歸去’數句,非但意境相近,連用語和句式也酷肖。全詞寫出了山谷清曠超逸、不同流俗的士大夫襟懷,與蘇詞頗有神似之處。”

黃庭堅的詞作不僅這一首有豪邁氣,另一首《鷓鴣天》也同樣有著這類的風格: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幹。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對於該詞,《蓼園詞選》中評價說:“菊稱其耐寒則有之,曰‘破寒’,更寫得菊精神出。‘斜吹雨’、‘倒著冠’,則有傲兀不平氣在。末二句尤見牢騷。然自清迥獨出,骨力不凡。”餘外還有不少人都對該詞頗為誇讚,認為他頗具蘇軾的詞風,但劉揚忠認為,黃的這首詞“在放曠達觀這一點上,與東坡的‘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相彷彿,但細味全闋,其中流露的那一股為山谷所特有的倔強兀傲之氣,卻與東坡式的‘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憂樂兩忘、心平氣和的‘無差別境界’大異其趣。”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杜甫草堂裡的黃庭堅像

由以上可知,黃庭堅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東坡的影響,但後來因為黃庭堅在詩史上的名聲越來越大,以至於被後人分析出他們倆之間有著明爭暗鬥,且在相關的記載中也有類似的說法,比如《拊掌錄》中稱:“黃魯直在荊州,聞東坡下世,士人往吊之,魯直兩手抱一膝起雲:‘獨步,獨步!’”

這段話把黃庭堅說得很不堪,說黃聽到東坡去世後,用兩隻手抱著一隻膝蓋連說“獨步”二字,潛臺詞則是說:終於等到了東坡的去世,他可以獨步天下了。《清波雜誌》也有類似的記載:“山谷在南康落星寺,一日憑欄,忽傳坡亡,痛惜久之。已而顧寺僧,拈几上香合在手,曰:‘此香匾子,自此卻屬老夫矣。’”

對於這類的貶斥之語,曾棗莊認為這不是史實,他專門寫了一篇名為《評蘇黃爭名說》的長文,以此來替黃庭堅辨汙。

曾先生先在文中引用了史料中對黃庭堅的指責之詞,比如有王若虛在《滹南詩話》中的所言:“魯直欲為東坡之邁往而不能,於是高談句律,務以自立而相抗。”有吳坰在《五總志》中的說法:“(山谷)受知於東坡先生,而名達夷夏,遂有蘇黃之爭。坡雖喜出我門下,然胸中似不能平也。”還有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九中的所言:“蘇黃各因玄真子(即張志和)《漁父詞》增為長短句互相譏評。”而後曾棗莊一一予以分析,一步一步地揭出這些說法的不實,比如胡仔那段評語所涉及的掌故,徐俯在《漁父詞自跋》中也有記載,該記載的前半段為:

張志和《漁父詞》雲:“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顧況《漁父詞》雲:“新婦磯邊月朗,女兒浦口潮平,沙頭鷺宿魚驚。”東坡雲:“元真語極麗,恨其曲度不傳。”加數語以《浣溪沙》歌之雲:“西塞山前白鷺飛,散花州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鱖魚肥。自芘一身青箬笠,相隨到處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山谷見之,擊節稱賞,且雲:“惜乎‘散花’與‘桃花’字重疊,又漁舟少有使帆者”,乃取張、顧二詞,合為《浣溪沙》雲:“新婦磯邊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沉鉤。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細雨轉船頭。”東坡跋雲:“魯直此詞,清新婉麗,其最得意處,以山光水色替卻玉肌花貌,真得漁父家風也。然才出新婦磯,便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瀾浪乎!”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湖邊已經修成了休閒公園

此事是由張志和著名的《漁父詞》所引起,東坡根據兩人的詞改編出了一首新詞。對於這種改編,黃庭堅大為讚賞,而後他又說東坡的改編中有重複的字,並且指出東坡詞中,“漁船掛帆”與真實不符,於是黃也根據以上兩首詞改編出了一首,東坡見到後大為誇讚。但同時,東坡又說黃的這種改編在內容上寫得太浪漫了。

對於東坡的批評,黃庭堅是否接受呢?《漁父詞自跋》中接著寫到:“山谷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因表弟李如箎言《漁父詞》以《鷓鴣天》歌之,甚協律,恨語少聲多耳。因以憲宗遺像求元真子文章及元真之兄松齡勸歸之意,足前後數句雲:‘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廷尚覓元真子,何處如今更有詩。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人間欲避風波險,一日風波十二時。’東坡笑曰:‘魯直乃欲平地起風波也。’”

看來,黃庭堅接受了東坡的意見。他對自己的這首改編又進行了修訂,東坡看後頗為讚賞,誇讚他的這首詞簡直是平地起風波。但後人卻把東坡的所言視為他對黃庭堅的斥責,曾棗莊認為這樣的說法完全不對:“這本來是蘇、黃間切磋詩詞的美談,黃對蘇詞既‘擊節稱賞’,又指出其有‘花’字重複,‘片帆’不當的缺點;蘇對黃詞既贊其‘清新婉麗’、‘真得漁父家風’,又戲其‘新婦磯’、‘女兒浦’等語,把漁父寫得‘太瀾浪’(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太浪漫)。”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站在榕樹下可以望到榕蔭亭

而對於東坡所說的“平地起風波”,曾棗莊認為這完全不是批評,只是一句調笑:“這更證明是在開玩笑,生動表現了蘇黃間親密無間的關係。但吳坰《五總志》卻說:‘太瀾浪等語雖曰戲言,是亦嫉而輕之也。’王若虛《滹南詩話》說得更嚴重:‘蘇黃各因其玄真子《漁父詞》增為長短句,而互相譏評。’”

對於蘇、黃的明爭暗鬥,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九中還有著這樣一段記載:“東坡常雲:‘黃魯直詩文,如蝤蚌江瑤柱,格調高絕,盤飧盡廢;然不可多食,多食則發風動氣。’山谷亦(謂東坡)雲:‘蓋有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者。’”

由蘇、黃各說的一段話來作依據,胡仔認為他二人在互相諷刺,而王若虛也是這麼認為的,但有人卻對以上的說法有著不同的解讀,比如宋王楙說:“蘇黃二公同時實相引重,黃推蘇尤謹,而蘇亦獎成之甚力。黃雲東坡文章妙一世,乃謂效庭堅體,正如退之效孟郊、盧仝詩;蘇雲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其互相推許如此,豈爭名者哉!”(引自曾棗莊《評蘇黃爭名說》)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而今改名為“系舟亭”

同時,王楙又說了這樣一段話:“詩文比之‘蝤蚌江瑤柱’,豈不謂佳?至言‘發風動氣’、‘不可多食’者,謂其言有味,或不免譏評時病,使人動不平之氣,乃所以深美之,非譏之也。‘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此語蓋指曾子固,亦當時公論如此,豈坡公耶?”(同上)

看來,後世也是希望這兩位大家能夠爭論起來,以便圍觀看熱鬧。其實黃庭堅的一生都對東坡特別尊重,《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一有這樣一段話:“趙肯堂親見魯直晚年懸東坡像於室中,每蚤作,衣冠薦香,肅揖甚敬。或以同時聲名相上下為問,則離席驚避曰:‘庭堅望東坡門弟子耳,安敢失其序哉?’今江西君子曰‘蘇黃’者,非魯直本意。”

黃庭堅晚年在家中懸掛著東坡像,還對著此像行禮,有人跟黃說:你的名聲不在東坡之下,用不著這樣的恭敬。黃立即反駁說:我把自己看作是東坡的弟子,怎麼可能不尊重老師呢?由此可知,江西詩派的人把蘇、黃並稱,這根本不是黃庭堅的意思。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站在了榕湖邊

黃庭堅的一生的確受到了東坡很大的影響,他因為受到東坡的賞識而名揚天下,但也隨著東坡的倒黴,一路被貶。到了宋元符元年,徽宗即位後,黃總算有了轉機,他被任命為監鄂州稅等職,後來又被任命為太平州知州,可是他僅在此職上當了九天,就又被罷免。

以前黃庭堅在河北任職時跟趙挺之關係不好,後來等到趙執政時,就對黃打擊報復。崇寧二年,黃庭堅再次被除名,送到宜州管制。轉年,他在前往宜州的路上路過桂林,可能他感慨於桂林山水之美,於是就寫了首名為《到桂林》的詩:

桂嶺環城如雁蕩,平地蒼玉忽嵯峨。

李成不生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今日北京下了雪

黃庭堅在當世就已經是位大名人,到南宋時,理學大家張栻在桂林任靖江府知府,就在黃庭堅登岸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榕溪閣,以此來紀念黃庭堅,而後這裡就成為了桂林的一處文化景點,後來此閣荒蕪了。到了1955年,此處又重新恢復,在此建起了榕蔭亭,並立了一塊碑,上面刻著“黃庭堅系舟處”,使得這裡成為了紀念黃庭堅的一個著名地點。

此前我已在江西省找到了黃庭堅的墓,但是那個尋訪過程已經寫入《覓詩記》中,因為他是江西詩派的鼻祖。然而他在詞史上也有貢獻,因為不能重複地使用同一個紀念地,於是桂林的這處“系舟處”就成為了我的尋訪目標。這次正趕上到桂林圖書館鑑定古籍,於是在空暇時間,我就去探訪黃庭堅的這處遺蹟。

黃庭堅泊舟處位於廣西桂林市秀峰區榕湖北路榕湖邊的榕蔭亭前,其旁邊乃是桂林的老南門遺址。此次拍照之後,過了兩年我才開始寫此小文,到此時才發現兩年前所拍的照片已經完全找不到,在兩天的時間裡,我不斷地糾結此事,同時也變換著不同的關鍵詞在電腦裡搜索,但終究未果,這種情形自尋訪以來還未曾遇到過。原本打算在年底之前把《覓詞記》書稿交給出版社,而今的這個意外顯然不能使我按期完成,於是決定再跑一次桂林,把所缺之圖補上。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歌詠的詩句

一念及此,立即去電給廣西師大出版社的副總編湯文輝先生。湯先生聞我所言,以為我請他補拍所缺之圖,我卻告訴他這種事必須要親歷親為,然而他卻跟我說近兩天正在忙本社的三十週年慶典,希望我晚些再前往桂林。可是接下來我卻有多個活動,而那些活動無法推辭,於是我謝過了他美意,準備另打主意。

上次的桂林尋訪給桂林市圖書館的兩位館長添了不少麻煩,雖然說朋友是用來利用的,但利用也要有個限度,更何況此程的所訪至少有三處都是故地重遊,這樣的做法讓我不好意思再麻煩桂林圖書館,於是我想到了廣西師大出版社的美編徐俊霞老師。

徐老師也是位愛書之人,這些年來,她常贈給我設計出的新作,以我的感覺,她應當對桂林的歷史遺蹟頗為了解,於是去電問之。徐老師果真爽快,她讓我把欲訪名單發過去,僅僅兩天時間,她就告訴我已經基本落實了下來。如此的認真,又是如此的高效,這讓我暗喜:終於找對了人。

在機場見到了爽快利落的徐俊霞,她把我送到酒店後,放下行李,我們即刻打車前往尋訪,而首要之處就是黃庭堅的泊舟處。徐老師說雖然她在桂林已經住了15年,但至今還是沒有方位感。對於女士不認路這件事,我當然沒有絲毫的奇怪,她能夠幫我找到關鍵人物,這已然是很好的結果,於是我們打車前往。然而出租車司機卻稱未聽說過此地,司機看上去五十多歲年紀,他說自己是老桂林,但卻從未聽說過當地有這樣的一個名勝之地。

好在我是故地重遊,我跟司機描述著那裡的情形,並且告訴他此處有一個飛簷小亭,但司機卻堅決否認,他說從小就在榕湖邊玩耍,從未見過榕湖邊有小亭。他在語氣上的斬釘截鐵,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是否有誤,然榕湖這一帶不允許車輛通過,我們只好在附近下車。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桂林古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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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邊的榕蔭亭

剛走出不遠,我就看到了熟悉的景觀。從老城門旁邊繞過,眼前赫然看到了那個榕蔭亭,而此時出租車已經駛離,我真恨不得把那個司機喊回來,讓他看看這個實實在在的小亭。雖然說有理不在聲高,但在某些時段,斬釘截鐵的語言確實能打擊對方的信心,而今為了這個小亭我又再次來到這裡,心中還是忍不住升起了一大堆感慨。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遠處是黃庭堅系舟的那棵大榕樹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榕樹的介紹文字

榕蔭亭之前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樹前的介紹牌稱,這棵榕樹的年齡已在千年以上,而介紹牌上寫到:“公元1104年,宋代文學家、書法家黃庭堅被謫宣州羈管路經桂林時曾在樹下系舟。”看來,這棵榕樹正是黃庭堅系舟之處。千年過後,這棵大樹依然枝繁葉茂,雖然說黃庭堅當年看到的天空與我今日無甚區別,但我撫摸這棵大樹時,依然有著別樣的感覺,可惜我不知道他當年觸摸過這棵樹的哪個部分,否則的話,我的手疊加上去,說不定也能間接地得到一些靈氣。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用玻璃刻制的黃庭堅書法倒映在水中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黃庭堅書法水系

榕蔭亭距這棵大榕樹約有50米遠,由此前行,在小亭的前方建立了一條不長的水系,這個人工水系上方覆蓋了十餘塊玻璃板,隔著玻璃望過去,內側雕刻的是黃庭堅的筆跡。而水系的左側就是榕蔭亭,而今這個小亭的匾額上寫著“系舟亭”,以此顯現著跟黃庭堅的關係。小亭的側旁還建造了一個假山石洞,上面寫著“榕門福至”,可惜這幾個字是左讀。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榕門福至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由此臺階下行

而此門的右側另有一塊介紹牌,此為黃庭堅系舟處簡介,上面除了黃庭堅的介紹之外,同時還寫到:“七十二年後,南宋理學大師張栻官任靜江知府,為緬懷黃庭堅,在此建榕溪閣。歷代文人於此多有題詩賦文。公元2001年,桂林市人民政府對黃庭堅系舟處景觀進行全面整修,建系舟亭、刻黃庭堅詩及書法名作‘五君詠’,以資紀念。”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看到了小舟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我感覺像是石雕船

順著旁邊的石臺階下到湖邊,在這裡又看到了那個假船,據說,這個船的外形是仿照當年黃庭堅所乘之舟。因為逆光的原因,我一直搞不清這隻小舟是水泥船還是石雕船,徐俊霞認為應當是水泥船。我仔細盯著看了一番,感覺似乎是用石塊雕造而成的。為了印證誰對誰非,徐老師建議乘遊船劃到近前一看,可惜遠處所停放的一排遊船沒能找到管理者,這件事也只能存疑於此。

黃庭堅: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下)韋力撰

小亭內景

細想之下,無論是水泥船還是石船,都不可能是黃庭堅當年所乘用的,這樣的較真有什麼意義呢?但我的性格有時就喜歡進行這種無聊的較真,可是若放棄掉這種性格,恐怕也就沒有了今日的再至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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