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海怪地圖,成為世界的縮影

■解放日報 盛文強

今天,我們為什麼要了解海怪?為什麼要研究那些海底的生物?

海怪,事關神話、考古、民俗等諸多領域,比如,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創作中海怪形象和傳說的主要來源,就蘊含著啟蒙藝術新紀元的神秘力量。勾勒出海怪的主要脈絡,輔以歷代文獻史料,便能鉤沉海怪的歷史軌跡,辨明其身份,考證其身世,觀其流變及風俗,以及由此衍化出的文化心理。

一幅海怪地圖,成為世界的縮影

對於生活在陸地上的我們,世界還有許多秘密並未對我們打開。數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都在想象那些巨型烏賊以及其他驚世駭俗的深海生物的存在,因此我們也會一直沉迷於探尋這些動物是否真實存在。而《海怪:歐洲古〈海圖〉異獸圖考》一書為我們帶來一場絕妙之旅,它也是那些對地圖、海怪與神話的狂熱者的理想指導書。

地圖學家的野心

在十六世紀的歐洲,在去往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航船上,一名水手在搖晃的船頭打開一張航海圖,不由得緊縮雙眉,船頭所指的方向,是一片臭名遠揚的海域,這裡漩渦湧動,海怪密佈,那些凜冽翕張的海中怪獸噴吐著火焰,還有的亮出了白光閃爍的獠牙,這使他不得不懸著心,小心翼翼地穿過死亡之海。

地圖上出現海怪,並非繪圖者閒極無聊。喬納森·斯威夫特認為,“地理學家們用野蠻的圖案來填充其空白區域”,這些怪物在地圖上充當著警示牌的作用,那些鋸齒獠牙似乎在對水手們說:“當心,此處難以通行。”除了警示意義之外,這是當時的博物學所能抵達的極致,海中的猛獸乍看陌生,細看則不乏鯨魚、海豹、海象、章魚等實有動物的影子。當時人們還難以抵達海洋動物的近處,只能遠遠觀望,海上風浪波濤變幻,龐然大物在水中忽隱忽現,僅憑一鱗半爪的方寸之形,就推演出全身,難免謬以千里。在水手們的口頭傳聞當中,海怪也在發生劇烈的形變,陸地上的猛獸,神話中的兇獸,都成為塑造海怪的靈感來源。拼貼而成的不明生物,略接近於中國古書《山海經》裡的怪獸,東西方的奇幻動物有了奇異的對稱。古老的鱗片,血舌,犄角,爪牙,毛皮,這些元素都已撕裂,期待著進入新的組合。

直到奧勞斯·馬格努斯的出現,才將這些海怪傳聞加以整理,並以圖像的形式在紙面上獲得了形體。勞斯·馬格努斯生於瑞典,他是一名神甫,同時也是地理學家和博物學家。他對前人所作的地圖不滿意,想要繪製更加精確的地圖,光繪製的過程就耗去了十二年的時光。畢其一生,他都在為這幅地圖費盡心思。作為一名業餘的地圖學家,他的堅持或許來自對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追憶,這裡是他的故鄉,而文藝復興時期的學者們多少都帶有一些百科全書式的熱忱,馬格努斯也不例外,築造恢宏的體系需要窮盡一生精力。

1539年,馬格努斯的《海圖》正式刊行。這幅地圖的寬度近一點五米,由九個版畫模塊拼接而成,之所以採用如此大的尺寸,是因為他想把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細節盡數呈現出來,在海洋和陸地之間,可以看到無數彩色版畫的圖案,動植物、人,以及馬車和航船,不厭其煩的描繪,所傳達的信息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幅地圖的承載能力,這能看出馬格努斯的野心——外部世界的豐富,正是他想要捕捉的,他在製圖方面的才華也大放光彩,每個細微的局部都成了相對獨立的場域,圖案的頻繁出現,並非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是世界的縮影,從中可照見世上的全部秘密。

值得注意的是,在《海圖》的西部,海怪張牙舞爪,足以使人們忽略地圖東部的土地,長久凝視著這片妖氣四溢的海域,彷彿瞬間被攝入了這片摺疊的空間,這是視覺的魔力。

想象中的海怪

對神秘動物的不倦研究與書寫,以系統的方式來培植對神秘動物的想象,是神秘博物學的題中之義。經科學理性的祛魅,神秘動物已然凋零殆盡,然而,人類認識外部世界的衝動是值得珍視的,海怪的藝術形象,也越來越受到人們的喜愛,作為文化意義上的海怪,早已獲得了長久的生命。

那正是海中大物橫行的年代,巨鯨在海中露出脊背,擱淺在海濱的鯨也向人們展示著偉岸的身軀,大王烏賊露出強有力的腕足,在海面上搖擺,被誤認作是大海蛇,嗜血的鯊魚也給水手們帶來噩夢般的個體經驗。鯨的龐大身軀是最為直觀的海怪形象,馬格努斯注意到,鯨是哺乳動物,甚至在《海圖》中描繪了幼鯨吃奶的景象,這種認知是極為準確的,但鯨的外形卻又離題萬里——看上去更像犀牛之類的陸地怪獸,有著堅實的鎧甲,還有兩隻鋒利的前爪,頭頂的氣孔中噴出兩股水柱,水柱升到一定高度後,就朝前折落,在空中畫出一道水的拱門,水正源源不斷地從鯨的頭頂湧出來,儼然是身體的一部分,噴水的動作彷彿永遠不會止歇。

在《海圖》中,鯨有很多變體,海中巨蟒利維坦總是喜歡綁架船隻,它在地圖上出現時,正用全身之力纏繞住一艘海船,海船面臨崩塌的危險,船上的水手正奔逃著避開它的血盆大口。利維坦的身長也是來自對鯨的觀察,最大的藍鯨身長可達三十米,也只有廣闊的海洋和豐富的魚蝦才能養活這樣的巨獸。島鯨的身體更是一個謎,很少有人看到過它的真面目,因為它太大,遠遠看上去像一個海島,附著在它身上的藤壺和牡蠣使它的外觀接近於石質,有水手在島上泊船,貿然走上海島,生火做飯。火燃起時,島鯨感到灼痛,沉入海中,水手們因此喪生海底。製造渦流的怪物普里斯特則如參天巨塔,身似馬,頭似龍,從高處噴水滂沱,致使船舶沉沒,顯然,頭頂噴水的特徵也暴露了它的身份,這也是鯨的一種。鴞面鯨的臉像貓頭鷹,陰森而又詭異,它把頭扭過來,面部朝向觀眾,投來了意味深長的一瞥。

除此以外,還有一批海怪是以陸地動物為原型的,吞噬巨型龍蝦的海犀牛,是仿照了犀牛的形態,就連頭上的獨角也與犀牛相似,所不同者,該獸的下半身是魚尾,這種不協調的比例充滿奇趣。海豬更像是一頭野豬的變形,有獠牙向上,身上還有幾隻眼睛,身後也是魚尾,腳趾之間還有連蹼,或許是考慮到划水的需要,這種想象又是合乎邏輯的,可以窺見作者有心創立一個自洽的系統,使之自圓其說。在一處平靜的海面,海牛露出了頭,這是一頭黃牛的形狀,它的下半身浸泡在水中,不知道是不是魚尾,這種缺省的效果,似乎更勝過了直露——在看不見的海水之下,這頭怪獸正在用不為人知的推進系統緩緩前行,除了頭部,它的形狀至今仍是個謎。

這些海中怪獸預示著海上行旅的艱辛與困頓,不知在什麼年代,它們就已經在海上橫行了,它們和海一樣古老,水手們的噩夢還在繼續,古老的恐懼如影隨形。

紙上的繁衍

在《海圖》的文字標註上,馬格努斯曾許諾要做一部書,用來闡發《海圖》中各類圖案的深意,著書的過程又用去了十六年,這就是《北方民族簡史》。在這部百科全書式的著作中,北歐各民族的歷史文化無所不包,可以想見,在他的內心深處,《海圖》是一個立體的摺疊空間,其中隱藏的信息遠非一張地圖所能傳達,恰恰需要耐心去做卷帙浩繁的案頭功業,來為《海圖》做註解。

《北方民族簡史》中有專門章節對《海圖》中的海怪加以闡釋,講述各式海怪的來龍去脈,在猙獰的海怪圖像背後,又有了相應的文本支撐,馬格努斯的海怪能夠傳世,文字註解的功勞不容小覷。與《海圖》稍有區別的是,《北方民族簡史》化整為零,海怪的形象改為單幅的黑白版畫,挨個出現在書頁之間,海怪們都有了名字和來歷。

《海圖》刊行之後,翻刻和仿製不斷,畢竟這是一份空前準確的北歐地圖,出版商安東尼奧·拉弗雷利在1572年刊行了尺寸更小的版本,用起來也更加方便。歐洲後來的博物志版畫或手繪稿中的海怪,都從《海圖》中受到啟發,或直接挪用,或加以發揮,最終繁衍為枝葉葳蕤的海怪家族。不久,由《海圖》又催生出新的圖像,德國學者塞巴斯丁·繆思特的彩色版畫《海陸怪物》幾乎照搬了馬格努斯的海怪形象。來自佛蘭芒的地圖學家亞伯拉罕·奧特柳斯作《冰島地圖》,也從馬格努斯的《海圖》中尋到了靈感,許多海怪原樣搬運過來。可以說,這三張圖是文藝復興時期最為耀眼的海怪圖了。只需稍加留意,就會發現它們有著相似的基因,而馬格努斯就是引發海怪大爆炸的“第一推動”。

在康拉德·格斯納的鉅著《動物學》中,海怪的圖像以更為精細的版畫形式摹寫下來。當然,格斯納也有幾分狡獪,在他的內心深處,或許對馬格努斯的海怪還有一絲懷疑,他一再聲稱,他的某個海怪形象來自馬格努斯的《海圖》,即使出現了錯誤,責任也在於馬格努斯,而不在於他本人。荷蘭博物學家阿德里安·克楠也在其鉅著《魚鑑》中收入了馬格努斯的海怪,並將其納入了自己的體系之中。

而在《海怪:歐洲古〈海圖〉異獸圖考》中,約瑟夫·尼格先生精細地瀏覽了 《海圖》 的製圖細節,並且領略了它非同尋常的圖像與想象元素。如果你要了解《海圖》,讀這一本就已足夠。

這些後來者們,同樣對未知世界葆有好奇心,孜孜不倦的求知慾,終促成了新物種的紙上繁衍,海怪家族得以開枝散葉。

歐洲海怪與中國

與歐洲的地圖不同的是,中國的地圖上很少出現海怪,目力所及者,僅北宋宣和年間刊刻的《九域守令圖》中出現過一匹海馬,它的肩頭跳躍著火焰,在南中國海面上踏波而行。直到1581年,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來華,幾年後獲得萬曆帝的召見,後作《坤輿萬國全圖》進獻,這幅彩色世界地圖讓當時的中國人感到很新鮮,地圖中繪製海陸動物頗多,海上畫有鯨魚、鯊魚、海獅等,依稀讓我們看到了來自《海圖》的古老傳統,尤其是那噴水的鯨,與《海圖》如出一轍。《坤輿萬國全圖》上出現的海怪,滿足了皇帝對海外世界的獵奇之心,這應算是歐洲海怪首次來到中國。

隨後,比利時傳教士南懷仁清朝康熙年間來華,其《坤輿圖說》載:“海族不可勝窮,自鱗介外,凡陸地走獸,海中多有相似者。魚族一名把勒亞,身長數十丈,首有二大孔,噴水上出,勢若懸河,見海舶則昂首注水舶中,頃刻水滿舶沉,遇之者以盛酒鉅木甖投擲,連吞數甖,俛首而逝。”此處的把勒亞魚,也與馬格努斯的《海圖》有著承續關係,而向鯨扔酒桶,把鯨灌醉,也同樣是出現在《海圖》中的場景。

在清代宮廷所藏的繪畫作品中還有更多的例證。清宮舊藏《海怪圖記》中出現了怪魚海獸共計三十二種,該本未題作者,似應是康熙朝來華的傳教士所作,色彩豔麗的西洋怪魚和海獸,多數參照了康拉德·格斯納的《動物學》,其中海犀牛和巨鰩也是源自馬格努斯《海圖》。另一份清宮舊藏《海錯圖》是中國古代罕見的海洋動物圖集,是清代畫家聶璜彙集一生精力之作,從某種意義來說,這位來自杭州的畫家隱然邁進了生物學的門徑。聶璜的《海錯圖》繪製海洋動物三百餘種,多數是根據實物寫生,但囿於條件,有些動物難以親見,比如鯨,聶璜將其命名為井魚,認為這種魚的頭頂有噴水的井。在繪製過程中,聶璜參考了意大利傳教士艾儒略的《西方答問》,他在《井魚圖》上用小楷寫道:“《西方答問》內載:西海內一種大魚,頭有兩角而虛其中,噴水入舟,舟幾沉,說者曰:此魚嗜酒嗜油,或拋酒油數桶,則戀之而舍舟也。”與此同時,聶璜還參照了來自西洋的畫譜:“今考《西洋怪魚圖》,內有是狀,特摹臨之,以資辯論。”《西洋怪魚圖》不知是何人所作,似應是明清之際傳教士帶來的繪本。機緣湊巧,東西方的海怪交流又有了一次秘密對接,可見《海圖》的傳統是何等強大。

馬格努斯也許不會想到,他的海怪會漂洋過海,來到遙遠的中國。有時候,圖像比人走得還要遠,時間和空間的阻隔不復存在。可見,馬格努斯心念所繫的,確實是足以令他不朽的事業。

此後世界日新,那些神秘地帶,都已經被探知,每個角落都填滿了精準的數據,從手機上打開電子地圖,機械和數字構成的扁平世界裡,處處都有精準的定位,可以任意縮放佈置。海怪佔據著地圖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海怪:歐洲古〈海圖〉異獸圖考》

[美]約瑟夫·尼格 著

江然婷 程方毅 譯

北京美術攝影出版社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