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魯迅和林黛玉

魯迅和林黛玉開東視界魯迅和林黛玉,一個怒髮衝冠的男人,一個風露清愁的女人,一個現實世界的文豪,一個文學畫廊的翹楚。他們如此不同,他們如此相似。這也恰恰證明了曹雪芹的偉大。當年曹雪芹為閨閣立傳,無非要傳達彼釵裙不讓鬚眉之意。而林黛玉作為閨閣中的佼佼者,自是陽春白雪,萬里無雲。此等人物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一般鬚眉濁物根本無法和她相提並論。想來能夠與之匹配的只有魯迅。

王開東:魯迅和林黛玉

魯迅和林黛玉,一個怒髮衝冠的男人,一個風露清愁的女人,一個現實世界的文豪,一個文學畫廊的翹楚。於是,就有了某種微妙的聯繫。1少年亡親,家道中落黛玉和魯迅都曾經歷親人亡故,家道中落的傷感和窘境。黛玉從小喪母又體弱多病,少不更事便寄居於祖母門下,後來父親又突然亡故,黛玉從此失去家的依託,更加成了孤魂野鬼。雖然賈家富甲天下,但在眾姐妹中,黛玉屬於外戚,自然有寄人籬下、無依無靠之感。黛玉的骨子裡是想擁有獨立人格的,可是因為母親的亡故,家道的蕭條,特別是後來父親的暴死,使得黛玉在賈府裡,實際上不過是被接濟、被憐憫的對象,這是黛玉最不想充當的角色。正是由於這樣的生活境遇造成黛玉強烈的逆反心理和反叛性格,伴之而來的是極強的自我保護意識。為人目無下層,孤高自許;說話語帶譏嘲,尖酸刻薄,“睚眥必報”就是這一性格的集中表現。後來,父親死了,生活上的悽惶無靠,更加助長了黛玉性格上的偏激。魯迅的祖父周福清,對魯迅的一生影響極大,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造就了魯迅。光緒十九年,“欽點翰林”出身的周福清,給浙江鄉試主考官殷如璋,備了一萬兩銀票疏通關節。聽差徐福攔截殷如璋於蘇州,遞上銀票之後,見沒有動靜,就在船下高喊一聲:“收了銀子,怎麼也不給回條,讓我回去怎麼和主人交代!”——誰知這一嗓子喊出了禍事,卻也喊出了“魯迅”——歷史就是這麼和人捉弄!當時船上尚有外人,殷如璋隱瞞不過,乾脆翻臉無情,周福清就此被捕入獄。周家頓時天崩地塌,族人立刻做鳥獸散。周福清案發後,光緒龍顏大怒,不顧刑部擬呈的“杖一百,流三千里”的慣例,改周福清為“斬監候”。周福清因此係獄長達七年之久,每年“秋決”,都在生死之間輪迴掙扎,給親人帶來無限的煎熬和創痛。魯迅作為長子長孫,感受尤為慘烈。禍不單行,就在周福清入獄的第二年,魯迅的父親周伯宜突然吐血,此後病情反覆無常,終於在魯迅十五歲那一年,留下寡妻和四個孩子,撒手歸天。期間,伴隨著祖父入獄,周家家道突然中落,父親的大病,又使周家急劇貧困。捱到最後,就只有典當舊物。在比自己身量還高的櫃檯邊,魯迅吃力地將包袱呈送上去,然後在店員輕蔑的眼光和冷漠的嘴角里,接得一點錢回家。這種慘痛屈辱的經歷,給爭強好勝的魯迅心理上帶來的傷害,終身也彌補不了,而這,無疑正是魯迅性格形成中的一個重要因素。無可否認,少時喪親,家道中落,給魯迅和黛玉沉重的打擊,這種打擊伴隨著他們一生,並在他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打下深刻的烙印。

2無可奈何、寄人籬下間魯迅曾說:“有誰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個途路中,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這句話可以作為黛玉和魯迅兩人命運的註腳。 黛玉母親病故之後,黛玉的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賈府,無奈外祖母致意務去,林如海也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由此看來,獨立的黛玉一開始就是拒絕依傍別人的,但是父親的肺腑之言,無疑讓善解人意的黛玉無法迴避,終於灑淚拜別,住進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賈府。黛玉棲身的賈府究竟是個什麼所在呢?薛蟠說,“整個賈府除了兩個石獅子,沒有一樣東西是乾淨的。”醜陋如薛蟠者都可以大言不慚的批評賈府的荒唐,可見賈府墮落到了什麼地步。探春也說“賈府裡的人一個個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難怪尚未成年的、寄人籬下的、孤苦伶仃的黛玉,只有“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那麼,黛玉為什麼這樣自我抑鬱?照理說有賈母的疼愛和照顧,有寶玉的愛情支撐,應該能夠部分緩解黛玉的處境。然而,就因為她是黛玉,她是一個永遠不用別人的衣裳,來忘掉自己寒冷的人;她是一個永遠不把別人的憐憫和施捨,當作自己的幸福的人。同時,她又是一個愈是處在屈辱的境遇下,愈是要堅持自己人格尊嚴的人。這樣的性格,生活在那樣的時代,就成為一切痛苦的來源。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一個人所能享受和痛苦的,都只能是社會給予他的東西。”黛玉的痛苦,不是由於她的敏感和多疑,更不是由於自尊,而是由於造成這種敏感和多疑、並壓迫著這種自尊的私有制度。私有制度,這是一切痛苦和罪惡的總根源。在看人下菜的大觀園,她只有自己監護自己的尊嚴,自己捍衛自己一碰就碎的愛情,沒有父母之命,沒有親人做主,這個孤苦的孩子,曾經一度希望情敵的母親薛姨媽出面,給自己提親,這是一個多麼荒唐的臆想。黛玉,這棵“生存在巨石下的絳珠草”只能長出彎曲的徑和蒼白的葉,這就形成了黛玉言語尖刻、生性敏感、看起來心胸狹窄的外在性格。惡劣環境催發了黛玉的心儀所向,在她勇奪菊花魁的詩裡,她這樣寫道: “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扣東籬。”“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這三首菊花詩首首緊扣陶淵明,抒發著一個共同的旨歸——嚮往遠離名利爭鬥、舒展天性的世外桃源。敦敏詠頌曹雪芹的詩歌中有這樣兩句——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用在黛玉身上也可謂不刊之論。再來看看魯迅,周福清入獄之後,魯迅兄弟也不得不走避於外婆家中,這一年,魯迅十三歲,卻過早地感受世態炎涼和人情冷暖。在皇甫莊,大舅父家人公然聲稱魯迅他們是“乞食者”,明白表示他們對吃白食人的極端鄙視,以致魯迅忍受不下,決定回家……;然而,過去仰仗周家權勢、貪圖小便宜的本家,現在也突然變換嘴臉,冷眼相投,公然打壓。譬如大量傳播魯迅惡意的流言,譬如把壞房子分給魯迅家……自家人尚且如此,一般市民可想而知,魯迅那個時候在兩點之間苦苦掙扎——在當鋪換錢,再到藥房裡去拿藥,內心的悽苦可想而知。然而,一路上閒人們指指點點,輕蔑譏笑,它們就像惡鬼附身,多少年都揮之不去。究其原因,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一個顯赫之家的衰落,總能帶給貧困的小市民無限的自得和欣喜。中國人的落井下石、幸災樂禍,在這裡表現得淋漓盡致。少年魯迅自然不可能明白人性的種種醜惡,只是在心靈深處感到極度的震驚。十幾歲,正是魯迅感覺最為敏銳,心靈最為軟弱的時候,正是在這個時候,自私和無情、冷酷和勢利、冷眼和嘲弄,紛至沓來。魯迅一下子接受這麼多陰暗的信息,不可能不給他的一生投下濃重的陰影;他看待人事的眼光,不可能不因此而發生急劇的變化。一種執拗的懷疑精神,一種偏重於人生陰暗面的敏感,就這樣潛滋暗長。沒有人知道,在世人冷漠的包圍之中,一個偉大的內心世界,正在發生根本的變革。而這個變革註定要照亮二十世紀,甚至將來的更多時候。由於在家鄉感受到的是輕蔑、是勢利、是冷酷、是欺侮,由於家鄉讓他憎惡和痛恨,“那麼,走罷!……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於是魯迅進了江南水師學堂,又於1902年3月東渡日本。結果,他在日本受到更嚴重的歧視,這種寄人籬下的民族歧視,比當初在大舅家的歧視更加強烈。魯迅雖然沒有郁達夫那麼的頹廢,但心理上的壓抑可想而知!一個自尊自重的中國人,怎麼能忍受這樣的處境?比之家鄉和南京,這種歧視更讓魯迅無法忍受,因為它針對的不僅是一個人,而是整個中華民族!這不僅傷害他的自尊,還觸痛了他愛國主義的情感。這一點,從魯迅對藤野先生異乎尋常的情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藤野先生在日本並非著名學者,其言其行也並非楷模,甚至還因學歷不達標而被仙台醫專解聘;然而,魯迅先生卻終生懷念和感激他,唯一的解釋只能是,當初飽受歧視與冷遇的魯迅,因為藤野先生曾經對他提供過幫助,付出過熱情與尊重,所以,使得魯迅倍覺感動,以至終生都不會忘記。魯迅自己曾經說過,任何天才的誕生都離不開生長天才的土壤,那麼,我們當然可以反過來推斷,任何一個人性格的形成和確立,也離不開他們的人生經歷。3
愛情坎坷、感情壓抑先看黛玉,這個孤苦的姑娘,命中註定不能擁有愛情,卻偏偏愛上寶玉,她要把所有的眼淚都還給自己的前世今生。天上掉下的林妹妹,聰明清俊,玲瓏似玉,柔情似水,她一生只為還淚而來,她對寶玉說:“你不必管我,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她才氣縱橫,高貴矜持,外純內媚,美豔風情;可是無人做主的黛玉,只能“成日家情思睡昏昏”,而且還面臨著外界的巨大壓力。麒麟的張牙舞爪,金鎖的鉗制封鎖,金玉良緣的宿命,皇妃有意送給寶玉和寶釵的紅麝串,這些都給黛玉精神上巨大虐殺。 前時的賈寶玉,對純潔少女還有一種泛愛,對才貌雙全的薛寶釵、史湘雲,更有著明顯的感情波瀾,這更讓黛玉無法容忍,她直率地對賈寶玉說:“我很知道你心裡有‘妹妹’,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給忘了。”黛玉常常說,我為了是自己的“心”,可以說,黛玉什麼也沒有,只有這顆對寶玉的心,這顆心愛得越深,越要求對方全部的注意,全部的感情和全身心的投入。感情正因為壓抑之深,真情在這裡,痛苦也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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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只有一個深愛中的女子,才會那樣容易流淚,那樣矜持自持,那樣渾身散發著幽香,那樣清潔得不食人間煙火,那樣不能受一絲兒委屈和傷害。黛玉本也是一個“情痴”、“情種”,她為愛情而生,又為愛情而死,愛情是她的生命所繫。她對賈寶玉愛得真誠,愛得執著,始終如一。然而,她的愛情又是在不許愛的環境中發生、發展和生存,這就難免有痛苦、有壓抑、有掙扎、有不幸,直至為愛情付出生命的代價。再加上她詩人的氣質和悲劇的性格,這種被壓抑的燃燒著的愛情,只能用詩和哭來抒發,來傾洩。詩,只能是“冷月葬花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而哭,更是黛玉的家常便飯。她來到人世,就是為了“還淚”。她第一次見到賈寶玉,就是哭,脂硯齋說:“這是第一次還淚。”此後,“不是悶坐,就是長嘆,好端端的不知為什麼,常是自淚不幹的。”黛玉的哭,分明歷經奮鬥的淚泉,灑滿犧牲的血雨。哭是她悲劇性格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哭,是她對生活折磨的強烈反映;哭,是她發洩痛苦的方式;哭,是她愛情壓抑的感受和抒發。質言之,她是為自己的愛情而哭。愛情曾使她幾死幾生。當他們這種同生共命的愛情最後遭到毀滅時,她便“焚稿”、“絕粒”,以生命相殉。這種愛情是怎樣的至誠至堅,至純至聖!一生以淚洗面的黛玉,臨死之前反而大笑,最後喊出了“寶玉,寶玉,你好——”未完的一句話——留下了千載消退不了的遺恨!魯迅的感情生活更是一塌糊塗。1906年,魯迅在母親的逼迫下,很不情願的從日本回國,回家後的第二天,猝不及防的魯迅,被迫和母親包辦的朱安舉行婚禮。魯迅的痛苦無疑是絕望的毀滅的,這種痛苦甚至長久影響了他今後的思想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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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曾說:“這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在新婚獨居四天之後,魯迅就漂洋過海,一去三年。在與許廣平結識、相愛之前,為了不使母親傷心,也為了維持自己的名譽,魯迅甘願過一種苦行僧式的禁慾生活。可是這樣的日子卻非常難捱,在紹興會館裡,魯迅自安於“農奴”式的枯守,倚仗老成和冷靜來抵擋世俗歡樂的誘惑,剋制和壓抑生命的本能衝動,他穿著厚厚的棉袍,整天單調枯燥的抄寫古碑,來壓抑自己熱烈的青春和勃發的情慾,直到生命的慾望逐漸枯萎。經過二十多年的無性婚姻,44歲的魯迅,仍然打算陪著朱安這個“母親的禮物”做一世的犧牲。但有“梟蛇鬼怪”之稱的許廣平,卻橫空出世,並用理解和熱愛打碎了魯迅封凍已久的心。相反,魯迅的心情卻複雜得多。面對這愛情的後果,他充滿了疑慮。這疑慮來自命運起伏的虛無感,它就像一枝鋒利的雙刃劍,既戳破孝道之類舊倫理的神聖性,又戳破個性解放、“愛情至上”之類新道德的神聖性。況且,社會那樣險惡,一旦他背棄自己的婚姻,會不會授予那些怨敵以打擊的口實呢?當然,在魯迅同輩的文人中,頗有一些人是放浪灑脫,無所顧忌的。但是,魯迅做不到這一點,愈是心中“鬼氣”蒸騰,愈是把社會看得險惡,一點小小的流言,就愈會引發他廣泛的聯想;形形色色的遺老遺少的攻訐,報章雜誌上的惡意或無聊的渲染,學界和文壇上的有權勢者的著色,都加劇了魯迅式的悲劇夢魘。在短篇小說《傷逝》中,魯迅把涓生和子君的結局描繪得那麼絕望,把他們承受不住社會壓力,愛情逐漸變質的過程表現得那麼可信,可見當時魯迅對愛情的疑慮有多深,對愛情的結果又是怎樣地偏於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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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舊式婚姻的囚室裡自我禁閉二十年之後,魯迅總算逃出來了。可是,依然左盼右顧,如履薄冰。他將許廣平的臥室設在三樓,自己則住二樓,對外只說她給自己當助手,作校對,除了對極少數親近朋友,一概不說實情。一向以果敢勇猛著稱的魯迅,面對自己內心裡的森然鬼氣和因襲的重負,竟也害怕社會輿論,羞於承認自己與所愛的人的關係。這種異常的精神狀態給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生活都投下濃重的陰影。正是在愛情上,我們看到了魯迅內心深處的軟弱和自卑,他對傳統道德下意識的認同,他對社會和人性的根深蒂固的不信任……而這些既是魯迅性格的必然訴求,反過來也塑造了魯迅特立獨行的個性和迥然不凡的人生。李厚澤先生有一句名言:“人是文化的沉澱”,黛玉和魯迅不是生活在真空裡,當然要受其生長的特定時代環境的影響,當然要為他們的人生經歷付出成長的代價。4

經歷坎坷,性格詭異先來看黛玉,她的性格主要表現為自尊、敏感、小性子、好鬥、叛逆。但是,黛玉恰恰以自尊掩飾自卑,周瑞家的送宮花,本來只是抄便道走,卻恰巧最後給了黛玉。黛玉立即反唇相譏:“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倘使林、賈二家沒有門第差別,黛玉決不會從送花的先後敏感到門第的高低。在這裡,“惟恐被人恥笑去了”的自尊,已經演化成了“惟恐被小人恥笑了他去”的自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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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自衛,是環境變遷與門第差異在黛玉心靈深處的細微折射。最受不得別人傷害的黛玉,常常用這種偏執到極點的自尊,肆無忌憚的傷害別人。然而這位貴族小姐卻萬萬沒有想到,衝著周瑞家的這個奴僕發洩,顯然是有失自己的身份,她想得到的卻恰恰自己所失掉的。其實,對黛玉來說,自尊與自卑原不過是一對孿生姐妹。前者是後者的外化,後者是前者的內涵。黛玉的極端自尊無非就是為了掩飾她內心的自卑。在這個少女的身上,有著太多的敏感和自尊。她的氣量顯得如此的狹小。但這一切,總是由於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解不開的隱痛,寄人籬下而又愛情無望。她不安於這種命運,但又無法擺脫這種命運。這種矛盾,經常扭曲著她的感情和心理,於是她的心境就永遠得不到平靜,並且招惹著許多不必要的煩惱和是非。這種極端的自尊發展到最後,就是敏感、小性子、好鬥,但我們也要看到黛玉尖酸刻薄後的坦誠。比如黛玉在寶釵面前的自我懺悔,對香菱學詩的熱情幫助等。黛玉的小心眼兒,尖齒利牙,的確得罪了很多人。別人不敢說的話,她偏要說。如寶玉和襲人的曖昧關係,只有黛玉敢一語道破,對襲人說:“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對王夫人安插在怡紅院中的內奸,她竟然一點也不顧忌。要知道在一個黑暗的封建大家庭中,真實的個性本身就是叛逆啊!正因為親人早亡、寄人籬下、愛情無望等等無常命運的捉弄,導致黛玉多自尊,又多自卑,多自虐,又多攻擊性,攻擊之不成,又轉而加重自虐,這就註定了她悲苦的人生。相似的人生經歷,使得魯迅的性格和黛玉十分相似。魯迅自幼命途多舛,懂得人世辛酸以及炎涼世態,自卑與自尊相互糾纏,以至變得十分敏感,極端多疑。魯迅曾對許廣平說:“我自己知道是不行的;我看事情太仔細,一仔細,即多疑慮,不易勇往直前。我又最不願使別人做犧牲,也就不能有大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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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廣平在《兩地書》中也說:“先生性情太特別,一有所憎,即刻不能耐,坐立不安”。“對於一些人過於深惡痛絕,簡直不願在一地呼吸,而對於有些人又期望太殷,不惜赴湯蹈火,一旦覺得不符所望,便悲哀起來了。” 魯迅先生對人實在是看透了,雖然“透”得讓人心寒,“透”得讓人絕望,卻讓人不得不承認其認識的深刻和準確。在文藝王國中,魯迅的筆鋒是不可觸犯,魯迅是不饒人的,魯迅也是好鬥的。他有一句名言,凡是損害別人的牙眼卻主張寬容不要報復的人,我一個也不原涼。甚至到死還要說——一個也不寬恕。又豈止是不寬恕,先生甚至於破口“罵人”,在1925年致呂蘊儒的信中,先生寫道:“我想,罵人是中國極普通的事,可惜大家只知道罵而沒有知道何以該罵,誰該罵,所以不行。現在我們須得指出其可罵之道,而又繼之以罵,於是就可以由罵而生出罵以上的事情來的罷。”研究一下魯迅先生的“罵人理論”,很多人只看到先生的“罵”,而不研究他為什麼罵和罵得對不對,有時候比較別人罵魯迅的言辭,我們甚至感覺到先生罵得還很不夠!作家老酷指出,“魯迅彷徨於左與右的夾縫中,既未歸順左,也未倒向右。他一直在懷疑主義中言說,而懷疑是不可能給人一種終極智慧和力量的,懷疑主義者的言說和行動,都只有理性的支撐,而缺少信仰的提升。”也就是說,魯迅只是黑暗夜幕中一顆閃著冷光的流星,而不是一片給人溫暖、給人希望的黎明曙光。魯迅一生的經歷只是見證了個體的悲劇色彩,一切外在力量的無望和破滅,從而見證了神性的存在。但可貴的是魯迅啟示我們,放下對烏合之眾的“知識分子”的依賴,放下那種以自己的懦弱煽動他人勇敢的啟蒙,放下那種以自己的精明指揮群氓的愚昧的啟蒙,放下那種裝神弄鬼的道德巫師式的啟蒙,轉而開始對自己的啟蒙,把自己啟蒙成在政治、經濟尤其是人格上徹底獨立的純粹個體,並以這樣的個體面對形形色色的恐嚇與收買,面對無邊的黑暗、面對無限的恐懼。“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腐朽。我對於這腐朽有大歡喜,因為我藉此知道它還非虛空。”這是魯迅筆下的最虛無、最淒涼、最絕望的話。只是在寫完之後,他還是勇敢地堅持著,近乎頑固,一意孤行!這個才是真的魯迅!5

思想激進,文風冷峭黛玉的思想激進,最重要的是體現在她的愛情上。黛玉的愛情是“知己之戀”。她從不要求寶玉光宗耀祖、升官發財,只要求他真實、坦誠、忠於愛情,至於什麼仕途經濟、功名利祿,一概被她譏諷為祿蠹。共同的叛逆思想、民主思想,共同的感傷主義和虛無思想,使得寶黛互相吸引,彼此依靠。他們是思想叛逆的知己,也是感傷文化的同盟。他們因思想激進而走到一起,又因思想激進而遭到扼殺,這些不能不在她的詩歌中反映出來。黛玉的文章表現最為明顯的就是獨標一格,文風冷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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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黛玉的詩,完全是“無我之境”。難怪賈雨村稱黛玉:“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凡女子相同。”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含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願,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諧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這些詩句與黛玉“孤標傲世、目下無塵”的品格,交相輝映,一覽無餘。 黛玉的《葬花吟》作為她自己身世的真實寫照,甚至可說是“一詩成讖”。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是對世態炎涼的最好抨擊;“願奴脅下生雙翼,隨風飛到天盡頭”則是對美好事物的熱烈追求;“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是觸景生情的感傷;而“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則是黛玉對自己一定“紅顏老去、花落人亡”的沉痛預言。“冷月葬花魂”,黛玉的聯詩甚至讓我們今天的人都感到了幾絲寒意。王元化先生在《‘五四’再認識》指出:“魯迅也是一樣,他曾自稱受到兩種傳統的影響:一個是莊周的隨便,更一個就是韓非的峻急。”這兩種思想對魯迅的影響,表現在文章中,一方面就是天馬行空,言出塵外,鬼話連天;一方面則是譏諷挖苦,尖酸刻薄,橫眉冷對。魯迅坦然地承認自己的文字有“暴戾之氣”,他確實用過奴才、走狗、匕首、劊子手、撲滅等等不留情面的極端詞彙。然而,滿紙荒唐言,誰解其中味?於是,有人認為:“魯迅冷嘲多於熱諷。瀰漫在魯迅作品中的不是安慰與愛,而是憎恨與怨毒之氣。”潘知常甚至認為:“魯迅的來自鐵屋子的聲音,則成為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心靈黑暗地場者的聲音。”  但,他們都沒有真正讀懂魯迅,原因是沒有把魯迅交還給歷史,交還給真正的屬於魯迅的那個時代。在《秋夜》中,魯迅寫棗樹的枝“默默的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的鬼眨眼;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的發白。”這根枯瘦的禿枝,無疑傳達了一種抗爭,傳達了魯迅一刻都無法捨棄的個性。魯迅只能做魯迅,就像美國的將軍巴頓,魯迅也為戰爭而生,只能讓他面對著鮮血,面對著死亡,細細地咀嚼仇恨! “當我沉默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正是他的這思想使他的文章擁有了重金屬般的質感,而直接敲擊的卻是我們的靈魂。黛玉和魯迅都常態地處在被攻擊的情形之下,遍體鱗傷,四處碰壁,處於“鬼打牆”、“鐵屋子”和“無物之陣”的圍困之中,外在的黑暗時常轉為內在的黑暗,他們精神的疲憊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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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死了,魯迅也死了。因為他們獨特的個性和超出世俗的思想,黛玉更多為個體的精神生命,搖旗吶喊;魯迅則把視角轉向國民性改造,為社會彷徨。非常巧合的是魯迅和黛玉由於生活和經歷的相似,他們都死於肺病,黛玉死時枯瘦見骨,魯迅死時也不足七十斤。曹雪芹怎麼也想不到,他的如椽巨筆,不僅塑造了一個典型形象的不朽,還為一個幾百年後的一個偉大文豪命運作了一次鋪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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