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珍
那年，春節前後的一段時日，餘因家庭經濟拮据，也為給小孩掙點春天的學雜費，利用寒假休息，也是抓住春節期間打工可多賺錢這個契機，經文友介紹到呼和浩特一家小型批發部“發財”。最初體會打工生涯，視、聽覺新鮮，不禁感慨系之，遂作《打工雜技》是為小序。
1️⃣初涉打工族
我屬打短工類，時間性極強，條件性也極強：管吃、住，能多掙錢――我想著。
三輪、四輪、汽車， 一日一夜兼程，次日一早上工。後來才知道，這好老闆，好者乃“郝”也，取其諧音耳。初識此公，極具悅目賞心耳；人極整齊俊雋，骨子、眸子透出精明強悍；思緒，動作呈露年輕敏捷。語不多且不高，恰到你能聽得清楚、明白為度。他說，你們的任務主要是搬、取、送，做體力活。覺要以睡好、不凍為宜，但時間不定；飯，保證吃飽，但不保證吃好；無假日。月薪伍佰元，怎樣？還談了些損壞、丟失東西要賠之類細則。
我沒有條件，於是就籤合同、按手印，各收一份。早我一刻者有二：兩位都是山上的。一是小學教師，一是師大在讀生，皆是與教書有緣者――我也是名老師。
打工者沒有姓名，通喚人稱代詞：他、我、你――依了年甲為序。
“他”者，看上去比我年長几歲，文弱。“你”比我小多了，誠實。“我”，中年，較壯實了些。我們都是教國文，學國文的，且都是貧窮人。
我的打工生涯自此開端。
2️⃣宰客小傳記
天昏暗，店裡竟用了暗紅色的燈，光線愈加朦朧，奇怪。“送禮，還是自己喝”老闆顯然在做調查，熱切推薦：“包裝好的，送禮――中看；口感好的，自家喝――實惠。”
“哦，送禮、送禮！”誠懇地。
“那可得檔次高一點啊！”似誠懇地。
“是呵、是呵！”憨憨的：“得百八十元的。”
“那就秦池酒吧，牌亮暢銷、且便宜75元。”遂取一瓶“秦東池”。
我看著，突然，一個“錯”還未講出口……“抽菸，老陳！”目光似說你多事！遂也遞給那憨顧客一支。
“好抽，好抽。”憨顧客，憨憨而匆匆的走了。“秦東池”才十元左右。那個關鍵的“東”字是黑體，又極小，放在燙金的大“秦”“池”中間，稍不留神就看不到了。這難道是廠家和商家的商業默契嗎？
晚上，老闆主動與我等抿酒。“新牌子的貨在宰新顧客、過路客。這是一錘子定音的買賣，要狠宰。老顧客要常宰，但不能影響信譽，要建立商業感情和商業威信，有時還得給點甜頭。小貨物上他們是上帝，量大的購貨上他們是‘肥肉’。這就像你們餵羊，先給吃草才有好肉。”
商場如戰場一個崽字沒商量，你不宰就被宰宰二者必居其一，沒有調和的餘地，不在就不成買賣，關鍵是宰的高明這就是“商業術”。
壞天氣裡大多是深刻無奈之可就準備狠宰，手軟不殺人吶，――老闆抿著小酒津津樂道著深刻體會，我聽的深奧極了就像少年時初讀資本論。
俄頃，我又想老闆就是老闆，即使以前也是打工仔但只要上了檔次就是老闆了。
3️⃣耳聞與目睹
老闆總是將“信譽”作為口頭禪，“誠實安分做買賣。”當然，偶爾也談點他的機巧，顯露他做人的崢嶸。
“減價——不靈；再減價再不靈；猛然漲價！——嘿,靈了，神了！”老闆抿著小酒，極盡得意的嘴臉和語態。須臾，又無奈地感嘆：“其怪難揣其深難測啊，顧客，這些上帝們！”是年夏，同行朋友給他推來一批綿毛汗衫，積壓兩年賣不動，請幫忙，少賠即可(當然給他有好處費)30元減成20元,20元減成10元，還是賣不動。反正是別人的，賣不動包退。不怕賠，那就索性漲價碰碰命運。於是老闆眼睛一亮、狡黠一笑，寫上“新進純棉毛衫，件價100元”嘿，不到兩日100件，光了。——耳聽為虛嘛，我不以為然著。可過了幾天，一件親眼目睹的事，讓我“眼見為實”。始信老闆上次的話絕非危言聳聽，只是鬼怪神奇令人塞惑難解：
老闆進一批素色外套，也是積貨，近似收破爛。款式老舊、滯銷。他沒有立馬就售，而是找人印了些豔麗色塊，一些莫名其妙的洋文。猛看上去像油工、畫家的工作服。然後，老闆讓我和他去擺攤——效果奇好。
怪哉，實則正在情理之中：為追新潮，滿足心理需要，顧客有時候傻得讓人不敢相信。消費者的這種“傻”實乃商機也。捕捉它，是商家成功的戰略遠見。
商機等於商才。噢，只要膽、略兼備，智、勇超群。天上就給你掉餡餅，也掉林妹妹哈！
4️⃣“絕處逢生”經
已是第三次與老闆抿酒了。仍然是小酒、小菜、小韻。
老闆今日嘴大、舌長、話多，念著他的“絕處逢生”經：大後山人，出身貧民家庭。志讀之年，潛心向上，但高考三年，巧差三分。漫長的老補生涯耗盡了他那個窮家的全部財富。為餬口謀飯，為生計存，他隻身闖蕩外面世界，由打工而老闆。
“說來簡易，做來卻艱辛啊！”他說，“重苦累活如搬運、下窯、泥水；低下賤活如小販、打雜、收破爛。乾的全了，便掙了點辛苦小錢。”
“視野拓寬了，就幹批發這一行。”他的眼睛亮亮地說：“窮則思變。這個‘思’是闖和乾的意思。這個“思”就是絕處逢生的希望的種子，這個“思重”要啊！是核心，是靈魂！是戰略，也是戰術。緣窮，才有‘思’，才有變。變乃富也。”
“壓力，是一種特殊動力，壓力促人奮起！”老闆仗著酒力拳頭擂了桌子。“這得記帳，算咱兄弟們今兒個打平夥”。老闆不經意地說了一句。我等當時均未置可否，開玩笑耳。然則，此乃當真。這是後話。
5️⃣不要臉，要錢！
二十多日下來，與老闆廝混熟了。此老闆真乃吃苦受累之人也。每日早七點準時起床，生爐、清除。有時我去幫忙，他阻止“合同裡沒有這些。”極是原則規範。我們吃早點，而他卻忙得焦頭爛額。可謂廢寢忘食，更無暇洗浴打扮了。
一日老闆死乞白賴給人家退貨。因為進貨時吃了虧，好在沒交錢，便賣“狗屎堆”。遂被人家罵了“不要臉”。他卻說：“要錢、要錢”一副頑賤之態，足現劣根深之難以言容。他說，古人韓信受胯下之辱，乃能屈能伸大丈夫行徑也。何況咱正是“發展中人家”呢！
又一日，老闆忙忘了洗臉，帶滿面的炭黑就開始工作。臨家小飯館經理前來購貨，見狀戲謔：“真乃要錢不要臉的老闆呃！”
“哦，要錢、要錢。臉算什麼東西?只要有錢，臉要之何用?既無遮風擋雨之能，也無保暖驅寒之效。本屬可有可無之物。”遂用衣袖擦一把炭面，繼續忙著手中營生。我觀之，整個一部《厚黑學》，且是活學活用得活靈活現，立杆見影矣。
作此發展中老闆也真個艱辛苦累，且有許多的尷尬與難為情。他是無奈的，不比行政長官，沒有實質性壓力，沒有賠本之憂患。山幽水樂，吃喝玩樂，神仙著呢——我作如是想，是為雜感。
6️⃣ 子夜捉賊
午夜，餘正大鼾，忽被老闆年輕的婦人以顫抖之舉和顫料之所請醒：“有賊，有賊！“屏氣斂聲，真個賊情賊況的。“幫忙捉盜賊有賞！”功高莫過救駕！我遂翻身跳起，自信當年與知青哥哥練過的小紅拳始終沒有放下，對付個把毛賊綽綽有餘。然則被老闆顫抖之手壓住。“那，賊跑了?”我很是不解。只見老闆先是勿匆撥打“110”報警，然後抖抖索索地喊著，一邊拉燈，一邊慢慢地準備刀、械，那器。我們出去高度警惕地查看，見防盜門只有撬痕，並未撬開。老闆見狀快速撥動“110”：“別來了，跑啦跑啦！”
子夜捉賊，有驚無險。只是好端端一則初春夢被整到爪窪國去了，睡意盡失。除老闆娘還是滿臉煞白，餘悸尚存外，其它人已是常態恢復了。老闆捏了二兩，說是犒勞我等，實是給自己壓驚。邊手比腳劃，自覺給我等解答疑團。
“老陳，這賊可是易放不易捉啊，驚跑為上策！此有三理：其一，所謂窮寇莫追。追急了跟你玩命，誰敢！其二，現款已存了，貨還能拿多少?不過個千把元，頂天了，犯不著；其三，真個讓“110”抓了，那就結了樑子了，這輩子甭想舒心了”。”
我們均不以為然，只是老闆娘切齒恨聲：“殺光了這賊！”
“掙了好人的錢，好活了壞了，受點壞人的氣。”老闆不無感慨地自語道：“曾被半搶半盜過多次了”。
7️⃣巧宰打工仔
“ 工資，工資嘛，好說。”合同期到，自然也是發工資的日子。我等的擔心是多餘的，老闆很爽快。兩個月，每人一千元。
第一個你，那個師大在讀生。早算好了，應該發一千元，扣丟失自行車一輛(300元)實發700元。他我你都瞪大了眼睛，老闆卻眯小子眼睛：“怎麼，這是合同啊！”事情是這樣的：“你”曾板送貨歸來，將一輛自行車放在店角，丟了。老闆嚀叮“沒上鎖，可算丟的。”又狡黠地說：“小事一樁，好說。”
“不是好說嗎?”我粗著聲詰問。
“這還不好說，照合同辦。”分明訛詐！
“他”和“我”一起發。和老闆抿過三次小酒，滿打滿算，扣100元，“合同上只寫了管飯，沒寫管酒啊！”老闆自語著，我倆無言以對，自認裁了。“這革命的小酒啊！”我倆深深感嘆一次，作罷
“你們教師發工資不是也發豬肉、白麵、燒酒等實物嗎？天下一理。這是200元的貨”。都是些滯銷品。我猛地想起，剛到時曾經很認真地打聽我們工資發放情況的情景，當時老闆還是一臉的同情呵。財政下鄉那年月，鄉政府藉口收不起農業稅，也給教職工發些劣質貨物頂工資。
這下真好，每人都是七成的收人。我突然想起，“文革”時上有“秋後算帳論”。始釋然：此謬倒是傳宗接代，不乏後繼者哈。
“記住：老闆，永遠是老闆！”
8️⃣ 難兄難弟三人稱
打工結束，正是二月的二十八日晚八點，明天就是開學的日子。工期屆滿，工資好歹也發，合同的使命不再。我等同時如期走出這個店門。
難兄難弟他我你。
他者，難兄；你乃難弟也。我居兄、弟之中。
此刻，大街、小店及此外的一切都已形同路人。冒著些細細碎碎北中國初春日的殘雪，我們也飄蕩成三片零星的雪花，於陌生冷淒冷的呼和浩特街頭不知該怎樣放好自己的影子。此刻，彷彿人生的絕決之處啊。
“別了，兩位賢弟”。他酸澀著聲調。
“再見，二位仁兄。”你抹著眼睛。
“難兄、難弟——保重！”是我語艱音苦的話語。
這是我們最後說的三句話，既是應付式的謙詞，也是發自心靈深處的作別語。
連夜踏上歸程。晃啊晃的列車上，我老想著他倆。雖然相互沒有姓名，也沒有地址，可只緣均是打工仔，便十分珍惜這段患難相處的時日。當今的世界變小了，或許還有謀面的那天吧。我作如是想。
噢，難兄難弟三人稱。
薦讀：大面積生活〈組詩〉『陳珍』
大面積生活(組詩)
陳珍作品
天上飄下一句天問
我在篩沙場篩沙
偌大的沙堆裡
肯定，有一粒
金子，我想
可它，不是鳥
鳥會自己飛出
玩風玩雨玩陽光
小鳥雖小
玩得轉整個天空
它，也不是種子
種子在泥土裡
自己會發芽、生根
會破土而出
長成苗、長成花
長成累累碩果
它實實是一粒金子
可金子，只有淘出
來，才是金子啊！
說話間，攪拌機
開了，它馬上被
混成混凝土
多會兒，才是金子
發光的時候？
天上飄來一句天問
微聊記錄
視頻裡，焦渴的想念
拒絕所有表達形式
只要一雙水汪汪淚眼
捨不得舟車盤纏
也耽誤不起工時
就扯一疊語音的
溼巾紙，擦擦
你的淚流滿面
工棚窗前，被
熱汗煮軟的月
順山大炕頭，那枚
熱淚洗白的月
此刻，同圓
那些活躍的動詞
斜風曳著花朵
肆無忌憚地笑
雨滴彈草尖舞蹈
雀兒在簷下
鵲兒在樹叉
巢裡穴外探頭探腦
家鼠和野兔開峰會
蹦蹦跳跳玩鬧
小院荒疏荒幾許
鐵柵門上一把鐵鎖
鎖著滿院子
帶不走的動詞
那些更活躍的
動詞，哪去了？
可是忙忙的打工
路上，跑丟了鑰匙
洗車工
雨色的雨衣、雨帽
長筒的水靴
長筒的膠皮手套
水霧中的勞作
裝在套子裡的歲月
難分清年齡、性別
駕馭一管噴頭
摶弄一塊抹布
洗奧迪的臉
寶馬的臉
大奔馳的臉
美麗漂亮的臉
都是別人的臉
顧不上洗自己的臉
自己，只留下
滿臉的汙跡，和
每月2000個工資
兩代留守者
蜘蛛織個謎語：
佈下天羅網
活捉飛來將
甚啦哈，奶奶？
羅麻蛛蛛撒網哩
俄醒不得，撒尿去
樹蔭裡，嘶——
青筋暴凸的手，又
納了一個針腳鞋底
菜葉子般的手，也在
樹蔭裡，彷彿模仿
女媧摶泥造人
薦讀：歲月的風(外二首)『陳珍』
歲月的風 （外二首）
破棉褲的破洞穴
曾是白毛風的家
爛氈帽的爛耳朵
裝滿風沙暴的風沙
……歲月的風
吹我六十度生涯
吹得我搖搖擺擺
邁出鴨子的步伐
學語咿呀
吹得我蹦蹦跳跳
開一串動詞的鮮花
吹得我攀山涉水
易如平原跑馬
吹得我走前退後
與一條柺杖蹣跚
還嫌我行得慢
抽出呼呼的巴掌
揍得我滿臉傷痕
滿地找牙……
黃土高坡的大黃風
白雪山崗的白毛風
東南西北的風
河野山川的風
四面八方的風
喜怒哀樂的風
吹過去又吹回來的
是草枯草青
花謝花榮
吹過去，吹不回來的
是滿口白玉米的笑
一頭欲雨的雲……
走來走去
計算器款款而來
算盤蹣跚而去
鍵盤嘚嘚噠噠起床
鋼筆安安靜靜休息
手機常常貼近耳畔
信封久久封在箱底
短信慌慌張張走去
走來的走向新生
走去的走向消失
因為一日千里
所以只爭朝夕
一萬年太久
沒人停步等你
6點10分
捂皮帽的點10分
我登上第一趟公交
抖抖索索的目光
閱讀路燈下的路
一捆枳機草在描寫
團團的雪屑
黎明前的夜黑
抽泣影影綽綽的樹影
60米寬的大馬路上
我與一把方向盤
還有一把掃帚
共同著形單影隻
20個站牌閃過
我踉蹌進一家餐廳
當然不是享受早點
剃光頭的6點10分
我還是趕7點的班
黃布的目光碰撞
一竿子高的陽光
比太陽還高的
星星點點的安全帽
攪拌著塵埃閃爍
匆匆忙忙地閃爍
莫道君行早，更有
早行人：我的胸膛被
使勁地安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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