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前幾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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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漫長的 ，我們來說一段薩迦寺的秘聞。
很少有人會將薩迦和杭州這兩座城市聯繫在一起，但幾個人的命運轉折，卻讓這兩座遠隔萬里、天差地別的城市，有了一段香火情誼。
薩迦寺裡尋帝蹤
作為後藏地區最重要一座寺院，薩迦寺可真算不上是個小地方，畢竟這個大衙門曾領袖群倫數十年之久。但薩迦可真是一個小地方，一般來說，作為一個政權的首府，要麼地處古商道節點，享商賈雲集的繁華；要麼坐擁膏腴之地，受地產豐饒的富庶。
除此之外，建都之地附近還得有條水力豐沛的大河，畢竟古代運輸主要還得依靠水力。正因於此，拉薩旁邊有拉薩河，日喀則旁邊有年楚河，乃東（帕木竹巴政權）旁邊雅魯藏布，北京旁邊倒是沒有什麼著名的徑流，但有人幫忙鑿了條京杭運河出來。可薩迦旁邊那條衝曲，也就勉強能算聊勝於無而已。
雖然自然條件差點，但架不住咱抱的大腿硬實。薩迦在短短十幾年裡，硬是憑藉忽必烈的支持，成了後藏地區最繁華的所在。薩迦寺也因此，成為西藏當時最巍峨的寺院建築。就連元朝的駐軍，都奉命從陳塘溝搬運巨木參與營建，這便是南寺大經堂中
“忽必烈皇帝柱”傳說的由來。
薩迦北寺和奔波山，各位看出來白海螺的形態了嗎？薩迦的名字可是從這兒來的喲！
作為元朝在西藏的皇家寺院，它除了承擔宗教和管理機構雙重任務外，還是元朝專門流放前朝皇帝的地方。
公元1276年正月，元朝承相伯顏率蒙古大軍雲集臨安城下，已經支撐了整整一百五十年的南宋朝廷，終於到了覆滅的時分。面對勢不可擋的蒙古鐵騎，南宋朝臣分裂成為兩派，部分宗室成員在乞和未遂後，裹挾著年僅6歲的少帝趙顯（宋恭帝、幼帝）出城投降。《元史》記“賚傳國玉璽及降表詣(伯顏)軍前”請降。另一些主戰的大臣則在文天祥、陸秀夫的帶領下，保護著另外兩位皇子（趙昰、趙昺）南逃，繼續抵抗。
被押至大都的趙顯，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展現了香餑餑的質地。皇帝這個高危職業肯定是幹不成了，降品級幹個國公吧！
《元史》——“伯顏以宋主顯至上都，制授顯開府議同三司檢校大司徒，封瀛國公。”
有點諷刺的是，他能受到如此優待，肯定不是因為長的招忽必烈喜歡，而是南宋臣民誓死不從的反抗意志，成了他的護身符。為了展示元朝的寬容和仁慈，隨後幾年，趙顯多次獲封田產農莊，儼然一副富家翁的模樣。
但蒙古人警惕目光須臾未曾離開，《元史》中記載這樣一個細節，跟隨幼主投降的全太后，很不適應北方的氣候，屢次上書請求返回江南。
三奏之後，終於把忽必烈惹煩了，他對全太后說道：“爾婦人無遠慮者，若使之南還，或浮言一動，即廢其家，非所以愛之也。苟能愛之，時加存恤，使之便安可也。”
這段話通俗點說就是“你個老太太，頭髮長見識短，要是讓你回了江南，萬一有個風吹草動，你全家都活不了。讓你們生活在大都，這是保護你們，懂不？”
這種時刻警惕的目光，即便是1279年崖山之戰後，陸秀夫揹著末帝趙昺跳海自殺，南宋宗室斷祀也沒有放鬆。
至元二十年(1283年)，忽必烈忽然覺得，在大都生活了6年的趙顯有點“不宜”，為了讓他更“宜居”一點，把他送到了北方的上都（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居住。
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十八歲的趙顯突然對佛學發生了“興趣”。“宋主以王位來歸，學佛修行，帝(忽必烈)大悅，命削髮為僧寶焉。”說實話，這種記載多少有點無恥了，反倒是玉速帖木兒說了句大實話：“江南歸附十年，盜賊迄今未靖者，宜降旨立限招捕。”
既然一心求佛，那去西天吧！“……帝命往西天，討究大乘明，即佛理。”別誤會，不是拿刀送上西天，是用刀押著去了西藏，也就是薩迦。
其實，在去薩迦之前，趙顯還在甘肅居延住過一段時間。還有記載，他在這兒娶了一位蒙古公主，留下了一個叫趙完普的兒子。可能是忽必烈覺得甘肅也不很宜居，最終將他打發到了西藏。
羽翀供圖
身在薩迦的趙顯，似乎接受命運的轉折，或許薩迦寺僧人親切的目光讓他感受到了從未品嚐的親切。他很快便融入了梵天佛地的氛圍，迅速成長為一名高僧。憑藉深厚的漢文功底，趙顯在佛經漢藏對譯方面顯示出了極深的造詣，在薩迦期間，翻譯了極為深奧佛家邏輯學專著
《因明入正理論》、《百法明門論》。在納塘版的扉頁上，趙顯用藏文字母拼寫出書名“因明入正理論”的漢字讀音，末頁有藏文短跋，表明了他“漢地王者出家僧人”的身份。
因為他的學識和身世，在薩迦寺被尊稱為“合尊”，藏語意為“天神家族的出家人”，這是對王室子弟舍位出家僧人的尊稱。藏文《如意寶樹史》在編撰“後弘期大譯師名次錄”時，將他的名字列在管洛·燻奴貝(《青史》作者)和多羅那它(《印度佛教史》作者)之前，這可以看做是藏族學者對他功績極高的褒獎。
薩迦格言
但命運不會那麼輕易放棄它鍾愛的玩具，趙顯在青燈前平靜的頌唱，並不能讓他安享晚年，一個毫無來由的占卜徹底將他捲入了深淵。
藏文史料《漢藏史集》中記載：“元英宗請人占卜，卦雲‘將有西方僧人反叛，奪取皇位’。英宗派人探查，見合尊身邊從者雲集，帝驚，使殺之，血出如乳。”
被殺時“血出如乳”（出白血）是藏族認為冤死的特徵，類似記載屢見於各種藏文史料中。由此可見，藏族學者認為趙顯是含冤而死的。
更有意思的是，《漢藏史集》裡還杜撰了一段趙顯臨死前的發願：“我未曾反叛而被殺，願我下一世奪此蒙古皇位。”由此願力，他轉生為漢人大明皇帝，果然奪得皇位。
想想大明朱皇帝，落魄時也曾幹過和尚這個職業，說不定還真有點因緣，哈哈哈！
朝陽供圖
不但藏族認為趙顯含冤而死，後世漢人筆記中也眾口一詞的為他叫屈。不過，寫筆記的都是職業文人，當然得用另外一種方式包裝。
元末多部筆記都記載趙顯因言獲罪，被殺是因為寫了一首詩。
“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
黃金臺下客，應是不歸來。”
據說此詩“意在諷動江南人心”，元帝震怒，殺趙顯於河西（1323年），享年53歲。
事情走到因言獲罪這一幕時，是不是別有用心就不重要了，甚至是不是趙顯寫的都無所謂，斬草除根的時節根本不用考慮這麼多。我也沒看出，“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有何等不妥，李煜也因此丟了小命。
隨後各種幻化愈演愈烈，清朝時出現了元順帝是趙顯兒子的論斷。這就是漢族文人的邏輯，他們覺得轉生這件事兒太慢，給你找個漢族爹多幹脆。在戰場上是幹不過你們這些異族，我們在人種上弄你！先是給元順帝找了漢族爹，然後又給康熙皇帝找了個漢族媽。
要說薩迦是元朝流放皇室的禁地，那光送來一位皇帝豈不是顯得太沒誠意？這不過了沒多久，元英宗又送過來一個倒黴蛋，這位前高麗王也是因為沒管住嘴，因言獲罪被弄到薩迦來“學佛”的。
高麗作為元朝的小弟，世代與蒙古王室通婚，這位高麗國忠宣王王璋，是忽必烈的正牌外孫子，他自己也取了一個蒙古公主做媳婦。作為一個混吃等死的富貴王爺，他根本無心政事，早早就傳位於侄，在大都每天風花雪月、填詞作賦，過的好不快哉。
可能是因為被漢文化洗腦洗得太徹底，當元朝皇帝研究在各地給八思巴建廟祭祀的時候，王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蹦出來反對。上書皇帝說：“歷代只有孔子尊享廟宇祭祀，八思巴就創了一套蒙古新字便享祭祀之榮，恐天下嘲笑。”元英宗可不像先祖忽必烈那麼豁達，當時就怒了。“既然你這麼愛管閒事，去遠處念念經吧！”就這麼著，王璋也到薩迦寺出家了。
當時英宗只有17歲，年過半百的王璋眼瞅著沒有活著回來的希望了。史料記載，一路西去的王璋
“不勝惶恐”，可沒想到時來運轉，元英宗只幹了四年就被人弄死了（南坡之變）。泰定帝繼位後，家人上下活動，總算沒有讓王璋客死他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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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必須是雙向的，薩迦與杭州的交流也不列外。元朝能把出生在風輕水軟之地的趙顯弄到薩迦去，當然也能把高原族裔弄到溼熱難耐的江南去。
八思巴晚年時，因為長期住在大都，薩迦居然有個人跳出來要挑戰他的權威。這個名叫貢嘎桑布的本欽（薩迦政權的執政官），自持在薩迦經營多年，勢力盤根錯節，開始不把八思巴放在眼裡。
時任薩迦教主去世，八思巴在兩個侄子中選擇了年紀稍小的達瑪巴拉。這位達瑪巴拉身世可不是一般尊貴，他是忽必烈皇帝欽封“白蘭王”恰那多吉唯一的兒子。他的母親則是夏魯萬戶長的女兒，我們在講述 歷史的時候曾經說到過，夏魯介氏在當時的後藏地區，可是要錢有錢、要槍有槍的大戶人家。
憑藉這種背景，達瑪巴拉被指定為接班人也算正常，再說了大boss忽必烈都點頭了，還賜了一房蒙古公主下嫁。結果，貢嘎桑布蹦出來表示反對，他暗中支持年紀稍長的達尼欽波爭奪大位。達尼欽波也是沒經驗，也不看看對手背後的大腿是什麼級別的，跟著貢嘎桑布跑的還挺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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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高僧的八思巴當然不能選擇動武，可遠在大都的忽必烈不樂意了，“你小子穿個馬甲在我面前晃盪啥呢？！”元軍旋即入藏，雷霆一擊碾碎了反對的勢力，史稱“貢嘎桑布之亂”。
貢嘎桑布之亂平息了，但它的影響遠遠沒有結束。甚至有人認為，八思巴英年早逝，便是被親近貢嘎桑布的侍衛下毒所致。
此事的另一個主角達尼欽波，屬於他的艱辛歲月才剛剛開始。當時，他被告知大boss忽必烈召見，可跟著元軍來到中原，雙腳還沒踩到大都邊上呢，就有大臣當庭控告他在西藏不法。
忽必烈用手一劃拉，“去蘇州吧！”悲催的達尼欽波就南下了。沒過多久，忽必烈可能覺得蘇州也不很“宜居”，達尼欽波又去了更南的杭州“學習佛法”。
走到這一步，達尼欽波也知道自己沒戲了。他默默接受了現實，在杭州娶妻生子，安頓了下來。但命運是個喜歡猝不及防的頑童，你越是安於現狀，它就越喜歡給你個驚喜。
16年後，欽差來到達尼欽波幽居之處宣召，皇帝又想見他了。戰戰兢兢的達尼欽波來到大都，這次皇帝（元成宗鐵穆耳）和顏悅色的接見了他，賞賜大量財物之餘，還把薩迦教主的大帽子砸在了他頭上。除此之外，元成宗還給了他一個任務，回去後多娶媳婦多生娃。
原來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達瑪巴拉壽祿太短，年紀輕輕便撒手而去，沒有留下任何子嗣。達瑪巴拉去世後，薩迦教主長期由非郎氏家族的高僧代管。但這總不是長久之計，這時終於有人想起來，郎氏血裔中還有一支在杭州流放呢。
就這樣公元1298年(藏曆木狗年)，鹹魚翻身的達尼欽波重返薩迦，坐上了當年他夢寐以求的寶座。苦難的歲月早已將他的心智磨礪成熟，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被人利用的初哥了。
達尼欽波深知自己長期生活在江南，佛學造詣很淺薄。回到薩迦後，虛心向寺內眾多大德請教，閉關苦修佛法。
史料沒有記載，達尼欽波是否曾與趙顯（合尊）探討過佛學。不過按照藏文《新紅史》的記載，趙顯曾擔任薩迦總持，也算是寺內高階僧伽。這兩個有相似生活經歷的人，在談到杭州的雲夢山水時，會不會橫生許多感慨。
苦修佛學之餘，面對郎氏血脈單薄的局面，達尼欽波還奉旨生娃，連續娶了6位妻子，生下了許多孩子。
中國人向來奉行“多生孩子好打架”的信條，但孩子多，要是在自己家裡打起來，也是個很頭疼的問題。
達尼欽波的後裔們，便遇到了誰也不服誰的局面。最終，薩迦派分裂為四大拉章，各行其是。這次分家導致薩迦派勢力大受損失，其政權也開始走向衰落。
寫到藏傳佛僧留在杭州的印記，忽然又想起一人，不過這是個爛人，名叫楊璉真迦。
楊璉真迦，河西党項人（唐兀人），幼年出家，見寵於忽必烈，官至江淮諸路釋教都總統，掌管江南佛教事務十餘年。在任杭州期間，遵從忽必烈控制江南宗教，推廣藏傳的意志，在杭州
“以宋宮室為塔一，為寺五。”作為一個藏僧，廣建寺院弘揚佛教並沒錯，以南宋宮室作為建寺地點也無可厚非，畢竟人都沒了，要房子有什麼用？再說，建寺之前宋宮曾遭火災，早已形同廢墟，楊璉真迦不過是佔用了這個地方而已。
但他為了建寺籌集資金的手段就有些令人髮指了，他憑藉總攝釋教的權利，發掘江南大墓一百餘座，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摸金校尉”。在發掘南宋帝陵時，為了獲取屍體防腐所用的水銀，將趙氏屍體倒懸於市。據傳說，宋理宗趙昀天生腦袋大，楊璉真迦見到後，喜愛非常，將他的頭蓋骨做成了嘎巴拉碗。
麥子供圖
其在任上的劣跡，鬧得江南民怨沸騰，朝中多有檢舉上奏，但憑藉忽必烈的賞識，這惡僧卻一直官運亨通，直到丞相桑哥（提兵入藏平息貢嘎桑布之亂的就是此人）倒臺，他才被牽連入獄。
《元史》記載，這廝罪證如下：“發掘故宋趙氏諸陵之在錢塘、紹興者及其大臣家墓凡一百一所，戕殺平民四人，受人獻美女寶物無算。且掠奪盜取財物，計金一千七百兩、銀六千八百兩、玉帶九、玉器大小百一干有一、雜寶貝百五十有二、大珠五十兩、鈔一十一萬六千二百定、田二萬三千畝，私庇平民不輸公賦者二萬三千戶，他所藏匿未露者不論也。”
桑哥被殺後，黨羽紛紛伏誅，“省、臺諸臣乞正典刑以示天下”，但忽必烈
“貸之死”，且“給還其人口、土田”。不僅如此，楊璉真迦的兒子楊暗普仍然得到重用，為宜政院使。說起來元朝對於蕃僧的優待，確實達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元史另有記，蕃僧與公主爭道，當街毆打駙馬。有司拿問，又聚眾咆哮公堂，痛毆官吏。如此惡行，最終也不了了之。難怪有元一代，蕃僧橫行的記述不絕於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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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怕別人挖了自己的墳，再加上“倒鬥”倒出了經驗，直到現在考古學家也沒能找到楊璉真迦的墓。說實話，我對掘墓考古多少有點牴觸，不過對楊璉真迦的墓還真有點期待，倒不是為了墓中那幾件宋陵遺珍，而是天道有常，因果輪迴，是不是也該輪到他了！
文中涉及四人，都曾感受過命運的跌宕起伏，但善惡各自，高下立判。所以，行事人間向善或取惡，跟是什麼種族，信什麼宗教都沒有多少關係。身為落架的帝王，就是在寺裡混吃等死，也無可指責，但趙顯卻能逆流而上，終成大德。楊璉真迦自幼出家，深沐佛光，卻依舊作此禽獸之事。可見每人心中都有一個魔鬼，就看什麼時候被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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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薩迦寺有緣之人不知凡幾，篇幅所限難以一一記述，即便區區四人也史料稀疏，眉目不清。寺內撼人心魄經書牆上保存著數以萬計的經卷，其中很多數百年來未曾有人問津，希望這些瑰寶能夠早日整理翻譯，到那時是不是能夠發現更多有意思的人或者事，非常值得期待。
本文參考目錄：
《薩迦世系史》阿旺貢噶索南著，陳慶英、高禾福譯註；
《漢藏史集》達倉宗巴·班覺桑布著，陳慶英譯；
《新紅史》班欽索南查巴著 黃顥譯註；
《薩迦王朝的興衰》丹曲；
《南宋少帝趙顯遺事考辨》王堯；
《瀛國公史事再考_兼與王堯_南宋少帝趙顯遺事考辨_一文商榷》李勤璞；
《南宋少帝趙顯遺事》程亦軍；
《略論楊璉真伽和楊暗普父子》陳高華；
《再論元代河西僧人楊璉真加》 陳高華；
《風化成典》馬麗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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