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虛大師:《肇論》四句偈解

太虚大师:《肇论》四句偈解

轉自:師道大學堂

餘友仁山,嘗來書囑撰《“肇論四句偈”解》;餘既懶且病,嘗未命筆,今叒社諸子,以第二期雜誌發刊在即,謂餘頗知佛學,亦囑撰述,餘殆終不能不一勞中書君矣。然藉是得與法界眾生結一段佛性因緣,餘固甚樂之。太虛附識。

餘落筆之初,當先將題目略為解釋,並介紹《肇論》之來歷於閱者。在曾研究佛學者,固無煩乎此,然我國今日,佛學蓋處於湮晦時代,頭腦中有佛學知見者,實屬寥寥無幾,況餘為之解者,本對於未知佛學者而說法,非對於已知佛學者而說法乎?蓋在已知佛學者,未有天地之前,早已明明白白,才興一念,便為畫蛇添足,方便門頭之作用,尚不勞釋迦老子,議長論短,何況煩餘解“《肇論》四句偈”,更解釋此“《肇論》四句偈”五字耶?雖然,餘既為未知佛學者而言,請嘗試語之。佛學之於中國,蓋由印度移譯而來。翻譯佛典,非自鳩摩羅什始,而實由鳩摩羅什而大昌。鳩摩羅什能譯翻佛典而大昌於中國者,則以門下有四傑故也。四傑維何?則生、肇、融、睿是。《肇論》者,即鳩摩羅什門下僧肇所作也。論凡四:曰《物不遷》,曰《不真空》,曰《般若無知》、曰《涅槃無名》。今所解“四句偈”,即出於《物不遷論》者也。今名曰“四句偈”者,佛經有散行、有偈頌。散行句長短不一,偈頌則限於四字五字或七字。茲僧肇所作《物不遷論》,本屬散行,唯茲四句,句皆七字,且有韻,故名之曰偈。佛典所謂一偈者,猶國文中所謂一首一章一什一篇也。《肇論》理括中印,辭追莊老,研究佛學者不可不讀,亦研究國學者所不可不讀也。

今所解僧肇所作《物不遷論》中四句偈,果那四句耶?則“旋嵐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曆天而不周”二十八字是也。今欲解之,萬語千語,固可無盡,一言半言,亦可即了。折衷說之,姑分為二:一以唯物派說解之,二以唯心派說解之。

(一)以唯物派說解之者

旋嵐者,風名也,在佛典中譯曰劫風,取國語譬喻之,姑曰罡風。佛說毗嵐風起,吹須彌山如腐草。須彌山者,世界獨一無二最高大之山也,在中國則當以五嶽為最高大,故中國可以“嶽”字代表最高大之山。旋嵐則即盤旋之毗嵐風簡稱也。旋嵐偃嶽,猶言毗嵐風吹倒須彌山也。夫須彌山,為世界最高大之山,一逢毗嵐風起,且吹如腐草,則盈天地間尚有何物能不如狂風之吹腐草乎?夫狂風之吹腐草,或上或下,或東或西,都無止處,都無定向,可謂不靜之極矣,而云常靜者,何耶?世界由地、水、火、風四原質相經緯組織而成,無處非地,乃至無處非風。地、水、火、風,各各充塞法界,各各不相妨礙,而無所變易,無所增減。風性常住,都無起息。無時不毗嵐風起,究竟無毗嵐風起。無時不吹倒須彌山,究竟無吹倒須彌山。即非毗嵐風起,是名毗嵐風起。即非吹倒須彌山,是名吹倒須彌山。故曰旋嵐偃嶽而常靜也。知乎此,則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曆天而不周三句亦可思過半矣。夫江河滔滔,前波後波,銜接相逐,千古未嘗暫息,奔騰澎湃,勢猶萬馬競走,又安能言其不流動哉?野馬者,空間之微塵也,浮游空氣中,人不恆見,當日光然後見之,飄搖鼓盪,從無寧息之時。日月繞地東西之說,自新天文出,久已破除,然月球則固仍承認晝夜繞地球一週者也,即日球亦非固靜之體,而常環轉空間,惟地球洎各行星衛星,皆受其攝力,隨之俱運,故不覺其動耳。江河也,野馬也,日月也,均運動不息者也,今日不流不動不周者,蓋亦有說。夫吾人所以徵驗其為動者,豈不以昔在彼而今在此也。昔之與今,時也;彼之與此,方也。若無時與方兩種為標準,即無由以顯見其動。故動無自性,而以時方等因緣會合而有。且方無定處,在燕以楚為南,在越則又以楚為北;時無定際,過去已往,未來未至,現在不住,故四方上下三世古今,亦以種種因緣假名而有。凡因緣和會而有者,但有假名,都無自性。無自性故,雖有猶無。故究竟無時無方,究竟無動無靜。有動有靜皆為動,無動無靜為不動。此不動之一說也。

複次,昔時在彼處,今時在此處,而據以為動者,此常人之謬見也。若在智人之真見,則正以昔時在彼處,今時在此處,故曰不動。何則?昔時自住於昔時,而不移至乎今時,故昔時在彼處而不在此處;今時自住乎今時,而不移致乎昔時,故今時在此處而不在彼處。彼處自住於彼處,而不移至乎此處,故彼處在昔時而不在今時;此處自住於此處,而不移至乎彼處,故此處在今時而不在乎昔時。推廣言之,則上風自住於上風,下風自住於下風,故旋嵐偃嶽而常靜;前波自住於前波,後波自住於後波,故江河競注而不流;左塵自住於左塵,右塵自住於右塵,故野馬飄鼓而不動;朝陽自住於朝陽,夕陽自住於夕陽,故日月曆天而不周。明乎此者,可以至動之中見至不動之理,無論天翻地覆、海沸山騰,常寂然無動,此《物不遷論》之正意、肇公特創之妙解也,使人就路回家、即動而靜,方便善巧,蔑以加矣。

(二)以唯心派說解之者

“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心如工畫師,畫出諸世間”,“佛說一切法,為治一切見,若無一切見,亦無一切法”,此佛家唯心之說也,散見於各經者甚多,不能遍引。昔六祖惠能大師,由黃梅得衣缽之傳,初至廣州光孝寺,適逢二僧因風吹殿間幡動,一曰風動,一曰幡動,兩相爭論,無從解決,大師乃向之言曰:非幡動,非風動,是仁者心動。寥寥數語,盡揭出唯心派之要旨。由是觀之,凡動皆心,心外無動。而心外無動者,則又以心外無物故也。旋嵐偃嶽,非旋嵐偃嶽,乃吾心偃嶽耳,故旋嵐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非江河競注,乃吾心競注耳,故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非野馬飄鼓,乃吾心飄鼓耳,故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曆天,非日月曆天,乃吾心歷天耳,故日月曆天而不周。蓋心未動時,洞然寂然,尚無天地萬物,安有天地萬物之動相也?斯賓塞所謂宇宙間皆吾意境,正與此同,故此理無往不可徵驗。嚴幾道圓石一枚之比喻,推類及之,天地萬物,敦不如是。智者舉一反三,聯想之當可砉然,固無庸餘為贅述矣。

善男子善女人,汝當知之,肇公作《物不遷論》都凡數千字,此特其論中之一四句偈耳。此一四句偈,更可約之為“動相皆無動相”六字,而全論之意旨鹹可包括於是,所謂萬物皆不遷不變而常住是也。《法華經》雲:“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是法何法也?實無是法,是名是法,法法各住其位,各不相到,於是乎世間相常住。唯常住故,不生不滅,不一不異,不增不減,不來不往,萬物皆安住無餘大般涅槃那。

善男子善女人,汝更當知之,諸說之中,唯心之說於吾人最為有力、最為有益。何以故?以心處無物、心外無能動,虛空依之出,天地依之立,萬物依之生,世界依之成,人治依之進,國家依之定,乃至螻蟻屎溺微塵細菌蜘之結網蜂之釀蜜莫不由之而發現。故能作如是觀者,視宇宙渾如無物,宇宙間之事事物物皆可隨吾意造,吾意欲至何境者,則此境必隨吾意而至,劫火洞然不能焚,洪流滔天不能溺,盡沖決重重之網羅,活活潑潑巍巍蕩蕩,不受一切外力所拘縛所阻撓,則字典上之難字畏字,真可以永遠刪去,人人成佛,人人大雄大力,得大神通,得大無畏矣。善男子善女人,汝豈不當如是乎?須知天下自亂,吾心自安,猶為小乘見解,若大雄大力者,吾心固安,天下實無能亂之者。善男子善女人,汝欲立業名世乎,汝欲富民強國乎,汝欲天下太平乎,汝欲實現理想上之仙境天宮乎,汝欲成滿分覺據千光臺出現於相好無盡莊嚴無盡之華嚴法界乎?汝固欲之,一一皆將應念湧現汝目前。汝其勇猛,汝其精進,旋嵐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曆天而不周,汝當自知肇公是真語者,是實語者,是不誑語者,是不妄語者。一一如眼黑白,更欺汝不得。回視吾說,如駢拇,如枝指,如懸疣,如附?,真不值一哂耳。善男子善女人,汝將何時以一哂報我乎?企予望之。

——原載《叒社叢刊》1915年第2期(4-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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