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界純屬非虛構
於再勇與羅興榮夫婦的結婚照
“5·12”大地震後，當時的北川出現了2000多個單親家庭。他們中的許多人選擇重組家庭，成了“半路夫妻”。但大災之後，重新結合的這些夫妻需要面對更為複雜的家庭關係，有不少人因為種種原因最終選擇了離婚。
十年過去，我們帶著疑問重訪十年前曾經出現在我們鏡頭前的北川夫妻。走過了生離死別、經歷了家庭重組、再次融合，他們的婚姻能走多遠？他們能將特殊時期的愛情故事進行到底嗎？
“我看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我的眼光還是好”語氣裡帶著驕傲。
十年後，羅興榮坐在輪椅上，用濃重的四川口音對前來拜訪的五哥說，她沒有看錯於再勇。
十年來，於再勇揹著羅興榮，拉扯著五個孩子，一起扛過了比地震更困苦的漫長的十年。
於再勇和羅興榮都是北川縣擂鼓鎮農民。
2008年5月12日的大地震中，羅興榮的丈夫在地震中不幸遇難，留下了三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而一直在外鄉打工的於再勇，儘管在地震後的第二天就趕回北川縣城尋找妻子，在廢墟上連續尋找了5天5夜，卻始終也沒能見上妻子一面。震後，他帶著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幾乎沒法生活。
三個月後，在雙方父母和親屬們的撮合下，於再勇結識了羅興榮。而五個多月之後，2009年1月1日，帶著孩子在北川老城祭拜了各自的前妻前夫之後，於再勇和羅興榮結婚了——他們是為了給5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一個完整的家，要一視同仁，視若己出。
兩人當年在板房裡請兩家人吃了頓飯，拍了簡單的結婚照，算是宣佈今後在一起生活了。
“‘我選擇了你，不是說我就要靠你。我天天到外面耍，娃娃就要靠你供。我們都要努力才行。’我聽他說這些話，我覺得蠻欣慰的。”10年前，羅興榮在地震安置點的板房裡說起於再勇的這些承諾時，悲傷的有點木然的臉上，忽然煥現出一絲別樣的神采。
羅興榮希望接下來的日子她和於再勇彼此分擔、打熬、把孩子們拉扯長大，成人成家。
但她和於再勇都沒有料到的是，2009年7月26號，僅僅新婚半年多，羅興榮就只能守在輪椅上度過接下來的日子。
那天，於再勇照例去磚廠拉磚，羅興榮也像往常一樣去紗廠工作。當時日子雖然辛苦，但總算給孩子們，也給自己安了一個家。看著五個孩子，夫妻倆總有使不完的勁。
然而當天的一場交通意外，卻再次打破了這個家剛剛平靜下來的生活。羅興榮上班途中被車撞倒，導致下半身癱瘓，從此喪失了行走能力。
坐在輪椅上的羅興榮在忙著刺繡。癱瘓後，丈夫擔心她在家無聊，特意給她買了刺繡工具，幫她打發時間，轉換心情。
於再勇不是沒有想過離婚。他面對的是五個上學的孩子和一個癱瘓在輪椅上的新婚妻子，負擔之重，難以言說。但他始終把這些話放在心裡。
“如果是跟她分開了，最不好過的就是她那三個小孩。”於再勇說，“小孩那時候小，十一二歲，負擔很重。如果是再跟她分開了，這三個小孩書怎麼讀出來？我心想，還不如讓自己再吃一點苦。”
於再勇終究還是撐起了這個家。2009年之後，他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妻子。兩年前，聽說新疆那邊收入不錯，他甚至還揹著妻子去了幾千公里之外的新疆。
“因為這個事情已經落到你頭上了，你該承擔的還是要承擔。”於再勇的擔當就是自己苦一點，把孩子們供出來，把羅興榮照顧好。
“她就只需要在家裡，我回來的時候，有人聊一下天就行了。（那時候）子女回來，他們讀初中、高中的時候，基本我都是要求他們住校，星期五下午都要回來，我就好放開去整整的掙兩天兩夜的錢。”
眼前這個樸實、瘦小的男人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撐起了整個家
十年過去，於再勇和羅興榮的五個孩子都考上了大學，有的已經參加了工作。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沒有人會輕易相信，眼前這個揹著妻子四處打工賺錢的漢子，居然會將五個未成年的孩子都一一拉扯長大、成人。
更沒有人會輕易相信，他會守住自己當年許給孩子、許給妻子的諾言——“一個完整的家”。
“（大女兒結婚的時候）算是最激動吧。終於供出來一個，要自己成家的了，找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條路了。”於再勇說。
十年來，孩子們始終覺得，家是完整的。他覺得，家也應該是完整的。
於再勇和羅興榮一家五口的全家福
“翻山過河才找到一個老伴，我要珍惜”
十年前，我們在板房裡見到李自學時，他正面對家人對他重組家庭的反對，一面也飽受對亡妻的思念之苦。十年後，他和他的家人過得怎麼樣？他們還好嗎？
五哥和攝製團隊敲響了老李家門，已經在吃晚飯的一家人立馬起身迎接，就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熱情地招呼我們進門。老李的妻子胡金秀還執意回廚房特意又加了好幾個菜。老李招呼五哥和我們坐下一起吃飯喝酒。
老李拉著十年未見的“老友”五哥一起喝酒，斟了滿滿一杯又一杯：“羌人是三杯，你得喝三杯！”
“我從北川趟過了安昌河，翻過了千佛山，又到秀水河，才找了一個老伴，要珍惜。”
羌族老頭李自學喝著酒，笑得格外開朗。
但十年前，他臉上只有強作平靜的消沉和痛苦。在大地震之前，這個任家坪數一數二的能人在當地一度擁有每層115平的5層樓房、有自己的建築隊、物業公司、裝修隊，衣食無憂。
然而地震來了，一夜之間，他積攢多年的產業化為烏有。任家坪是北川縣受災最嚴重的鄉鎮之一，包括李自學妻子在內的，李氏家族中有36人在大地震中不幸遇難，只有李自學和兩個孩子僥倖逃生。
災後，在兒女的勸說之下，李自學有了重組家庭的打算。經人介紹，認識了胡金秀。胡金秀是安縣安昌人，丈夫在車禍中遇難，留下兩個孩子。為了組成一個完整的家，認識幾個月後，李自學和胡金秀便在板房裡結婚了。
儘管找到了新的妻子，建立了新的家庭，2009年年關，新婚之後的李自學，還是走不出來前妻投在生活裡的影子。他和胡金秀共同生活的板房裡，甚至還掛著前妻的照片。
李自學說：“還是要懷念的，不能說忘就忘。”
“地震是天災人禍造成的死亡，那麼你現在跟我結合，就得面對我有些時候要懷念。”李自學解釋說，“我不可能就是說我一時把她全部忘記，這是不可能的，肯定是要懷念的，對不對？”
那一刻，你能看到這個羌族漢子臉上的落寞和難以掩飾的悲痛，他甚至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化解。
他苦於思念大地震中逝去的前妻，更苦於如何面對還活著的前妻家人。他和胡金秀兩個人結合在一起，雖然得到了兒女們的支持，但前妻的姐姐，那時候還沉浸在失去妹妹的痛苦之中，對李自學震後立即重組家庭，有些想不開。
但日子終歸滾滾向前。孩子們在長大，上學、工作、娶妻生子，然後孩子們的孩子要有人照顧。生活裡有老人，還有新人。
十年過去，李自學臉上的苦楚已經被日子磨平了，幾乎消散，極偶然地閃現，又瞬間消失。
他和胡金秀都明白，只有清明節、5·12或者特殊的日子才去祭奠親人逝者，絕不是薄情寡義。“必須要面對現實，逝者已逝，路還得走。”
而十年之後，當年的心結也終於消散，李自學的大姨子，終歸明白了前妹夫的想法，兩家之間，往來走動，互相幫持。
十年過去，失去了36條生命的李氏家族又開始了生聚。“現在我們家裡已經從3人到11人了。大孫子已經在讀小學三年級，最小的外孫和孫女也在讀中二班了，又變回一個大家族了。”
老李喊著自己調皮的外孫，滿臉幸福
李自學和胡金秀互相扶持著走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他幾乎是白手起家，又拉起一支隊伍，幹工程，搞建築。直到2013年回到北川新縣城，李自學說，他沒欠過兄弟們一分工錢。
2013年之後，這個黝黑精幹的羌族老頭，還成了社區的帶頭人，成立了志願者工坊，幫助新北川的人們恢復往日的生活氣息。
“家有兒女不如半路夫妻，這才是真諦。”李自學笑著說。
酒斟滿，為李自學和胡金秀夫婦，為這些“半路夫妻”，也為北川愛情
後記
少是夫妻老來伴。
沒經過生死離別，沒蹚過落寞消沉，沒嘗過鰥寡孤獨，這話總是輕飄飄的楊柳絮，經不起一陣風，就離你而去。夫妻一場，或者夫妻一世，我們究竟求的是什麼呢？那些半路夫妻，其實也說不出個明確的答案。
但是他們的生活，早已經是答案本身。
儘管答案複雜，你得悟。悟到了什麼？人皆不同。
視頻編導：餘晶
視頻後期：劉尚帥
統籌：蔣涵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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