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人士如何看待电影霸王别姬?

我们是湖南人

就像《教父》之于科波拉,《霸王别姬》对于陈凯歌的意味也很复杂。

当时科波拉很不想拍《教父》,因为当时科波拉是硬核艺术青年,想拍的是纯艺术片,而《教父》这小说在他眼里也就是二流地摊小说。

陈凯歌当时看《霸王别姬》也是如此,李碧华的原著在他看来也显然太通俗了些,想一想他之前拍的《黄土地》,《孩子王》以及《边走边唱》,你就知道《霸王别姬》对他来说,确实是媚俗了。

但命运的吊诡在于,无论是《教父》还是《霸王别姬》都成了两位导演最为人所知且艺术水准最高的作品之一。

这从另外一方面说明,过于个人化也未必是好事,它往往让你陷入自闭和自恋而不自知。

说回《霸王别姬》,它继承了陈凯歌之前作品中对于人和历史的思索,但比他之前的作品多了一份更奔放的情绪,一种更丰满的人情味,一种更迭宕的历史感。

这里面是个体在历史面前的无力,也是个体在历史面前的可笑但也可敬的尊严。是与现实苟且的随遇而安,也是容不得一粒少子的道德洁癖。 人的可怜可敬,可爱可恨,在这一部戏里如烈火烹油,相互冲撞,动人心魄。每一帧画面都充斥着一种力量感和悲剧感。

这种元气满满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在这部戏和《刺秦》之后,陈凯歌甚至一蹶不振了。


梅雪风

李碧华名作《霸王别姬》,我没看过原著,只看了电影。之前东鳞西爪地听人讲过这故事,略有了解。又在电视里瞥到几眼片段。一直耿耿于怀。为了表示对这部向往已久的好片子的尊重,破天荒地买了正版影碟。然后在一个冬夜裹着棉被捧着红茶看完。

如一切李氏作品,于沧桑倒转岁月轮回的幻丽之外,片中爱恨刻骨,人物鲜明,似欲乍生生活在眼前。张丰毅的小楼自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刚了,张国荣的蝶衣却是令人心髓俱碎的柔。红氍毹上,霸王别姬,刚柔相济,侠骨柔情,怕不迷得多少女子,万劫不复?阿弥陀佛。

  

看完之后我独自窝在暖热的黑暗里沉迷。思想依然深陷,一波一波巨大冲击剧撼,乍梦乍醒。正是又一次不巧路过高人居处,被那高空坠物,当头砸倒,脑震荡又不知要若干天。但于如此剧烈震撼之中,好色之徒如我仍有余暇将片中男子拿来一个个在脑中过滤,陡然发现,最后剩在心坎上,滴溜溜一颗夜明珠,可不是霸王,也不是蝶衣,而是袁四爷。

  

——对,就是那个由葛优扮演的有些獐头鼠目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的津津垂涎于男旦蝶衣最后遭人民政权镇压的反动戏霸袁世卿,袁四爷。

  

且莫认为我是穷极生疯一心想着要当反动会道门头子的小老婆。领导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待我细细将四爷的诸般好处,一一道来。

  

袁四爷首次出场,是在小楼蝶衣一折满堂彩的《别姬》演出之后。那时节霸王虞姬,正是月朗花香,溶溶脉脉,镜里双双望定,更不知戏外别有天地。

  

四爷便在此时闯入这二人世界。亮相先是“一点薄礼”。蝴蝶盒子里白晃晃全套珍珠钻石头面。好。有钱人捧戏子,挥金如土,也是常情。不过见得一份豪奢气魄。正如戏院经理所说:“都说当年太后老佛爷,她老人家赏戏,有这样的手面吗?——没有吧!”

  

四爷是冲着蝶衣来的。目的很明确,并不遮遮掩掩。但蝶衣眼里没有他。“舍下小坐”的要求,先是小楼的生硬,再是蝶衣的委屈,两次被拒。四爷是经场面的人,这一小场戏里头,自己是个惹厌的反角,当然心明眼亮。当下脱帽躬身,彬彬而退。更无半句废话。他没有当场暴跳,并不奇怪——这点涵养总还是有的,不然也混不到这份儿上。稀罕的是那份从容里头自有一种笃定,拿准了那只蝶,飞不走。并无老谋深算的阴险。只是一种淡然却坚定的自信。或许他相信除了钱,自己亦有其他,值得一个人被掳获。

  

这一小场中,霸王与戏霸,五七步之争第一次埋下伏笔。

  

他不焦,不燥,不馁。由此我相信他并不是只知最后到手的一刹肉体之欢,那“皮肤滥淫的蠢物”。他亦懂得享受追求过程中的种种坎坷苦乐,不为人道的细腻感受。

  

过程就是结局。除了求爱,求欢,于这漫长曲折的人生,四爷当亦比他人获得更多过程中的印象与滋味。

  

第一回合的照面,四爷是个丰富敏锐,懂得咀嚼生活的男子。是在世道中打过滚来的人,因此学会平淡处之。

  

四爷不曾使甚卑鄙手段,因此也不曾在二人之间造成裂痕。相信他在追求(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之中,纵是满心渴望,亦保留有所不为的原则。反倒是小楼方面,横里插进来一个菊仙。这才是真真的男欢女爱。蝶衣那“与师哥演一辈子别姬”的鸳鸯畸梦,终于化作云烟。

  

在小楼与菊仙定亲的时候,蝶衣独自仰躺在椅上。未卸的妆艳丽凄迷,一头长发散落,满目漆黑。是盲目绝望的永不可能的恋。面前是那面曾映照过霸王与虞姬身影的镜子。霸王不再。他已是别人的丈夫。互为形影的日子永不回头。此刻的镜子,代表的是蝶衣空洞的心。

  

于是四爷再现。镜头里我们看到一根长长的翎子,斜斜伸入镜中。四爷企图进入蝶衣的心。

  

“这双翎子,是从活雉鸡的尾巴上,生生收取的。当真是难得。”——也不知他是在说蝶衣难得还是在说自己这份心难得。从活雉鸡的尾巴上生生收取的翎子,残酷地叠印片中交缠一世,不得救赎的爱恨,也叠印乱世里屡遭摧折的绝美的京戏艺术。——一时多嘴,跑题了,回来再说四爷。

  

在四爷的宅中,蝶衣看到那把年少时许下心愿要送与师哥的剑。于他,那剑是关于他的爱人的威严,关于一份自幼固执的信念,关于虞姬对霸王的全部理解与寄托的信物。他要得到它。一个眼神,四爷已知其意。他说:“此剑是张府败落时费了大周折弄到手的。”又说:“你我之间不言钱字。那个字眼实在不雅。”这样张扬的狂傲,却未令人觉得他在市恩。缓而沉的语调,狂得有资格,傲得有资本。——由此亦可见,敢说“那个字眼实在不雅”,必得坐拥若干身家,不然便得是尝过富贵浮云滋味的过来人,否则,不是实在不食人间烟火(这种人我还没见过),便是故作清高,要么就是不知疾苦、更不知死活的狂言。

  

于是,宝剑赠佳人。

  

蝶衣是四爷心目中一顾再顾,倾城绝世的佳人难再得。对于蝶衣自己,男儿郎与女娇娥的身份颠倒一生,始终就没弄清楚过。对于四爷,蝶衣是男是女,也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蝶衣身上,他看到所谓完美的化身。

  

相信四爷对于蝶衣,欣赏的成分远多于情。情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深陷痴缠,要疯狂,要占有,妒恨煎熬,抵死缠绵。就像蝶衣对小楼。我们可以完全挑不出一个人好在哪里而依旧爱他,也可以相爱一世却依然彼此陌生。情是不需要懂,只需要服从它的安排。但四爷对蝶衣,不是。蝶衣的好处,蝶衣的美,大众看到的,他懂,大众看不到的,他也懂,就连蝶衣自己不知道的,他亦看到。四爷是如此敏感的人。他把蝶衣灵魂里美好的东西,看个通透。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当四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指的绝不仅仅是蝶衣的容貌。根本上,四爷与蝶衣一样,是个艺术疯子。于京戏(还有昆曲)这门艺术,他浸淫一生,奉献了全部的心与魂。正像蝶衣所说,京戏全在情境二字。因为情境,两三个龙套穿梭,便是千军万马。因为情境,空无一物的舞台上,这些人分花拂柳,翻山越岭,攻城掠地,活生生演尽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一生的悲欢离合。京戏实在是心的幻术。而情境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遇不可求。所以当四爷与蝶衣,台上台下,两个对京戏几近入魔的戏痴乍一相逢,电光石火间,便有云垂海立的震撼。那一刻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他们都是情境中的人。

  

所以对四爷来说,蝶衣绝不只是一个美貌的戏子。在蝶衣身上,他看到京戏的化境。那是他一生痴狂的东西。对他来说,蝶衣已是艺术完美的象征。四爷这一生没机会登上红氍毹为他理想中的艺术奉献自己,他必须在俗世名利中打滚,这是无可选择的。但是在蝶衣为戏而痴的灵魂里,他可以看到另一个自己,纯粹的倒影。四爷对蝶衣的爱恋,实际上是有着自恋的成分,和对自身完美的期许。这样狂热的痴迷,已经分不清爱的是艺还是人。但是他对蝶衣的态度,仍是节制的。并未陷入爱之便欲毁之的极端。

  

事实上蝶衣的性别真的已经不是这一场爱欲的焦点。四爷并不是真正的同性恋。他爱蝶衣不是因为他是个美好的男人,而是因为他是个美好的人。代表理想中极致境界的人。相信如果蝶衣是一个女子而具有同等高超的艺境,四爷照样会爱上她。又想象,如果四爷真的爱上了某个女子,也必定会比这个女子自己更懂得她的美,她灵魂的本质——除非棋逢对手,被他遇到一个同样敏感至极的女子——不过这概率不大啊。终究这种人不会太多。

  

他是真正懂得蝶衣的人。他说,在看蝶衣演出时,有那么两三刻,他有所恍惚,疑为虞姬转世再现了。——其实,在这部影片的本义中,蝶衣被赋予的本来就是虞姬的灵魂。为霸王生,为霸王死的从一而终的一颗燃烧的灵魂。四爷看到的,恰正是蝶衣的本相。

  

不疯魔不成活。这是小楼两次用以评价蝶衣的一句话。说这话的当时,一次是在蝶衣发疯似地凄喊:“我要跟你唱一辈子戏。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一次是在文革中,实行“现代戏大改革”之时,坚持“情境”的蝶衣在讨论会上独排众议反对现代戏(实际上反对的是对京戏的粗糙化和政治化),然后闭门不出。当小楼说“你一辈子就知道唱戏,你也不出来看看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的时候,门里传来蝶衣幽幽的声音:“虞姬她为什么要死?”——小楼骂出了那句话,愤然离去。

  

那个时候,我在想,倘若四爷在,他一定会懂得。蝶衣的坚持。对感情的坚持,对艺术的坚持。蝶衣是这样执著于理想的,纯粹的人。他的灵魂就是一股火,认准了一个方向便一路烧下去不回头,哪怕玉石俱焚。

  

小楼不懂。小楼与蝶衣并不相同。他是世俗的霸王,期许的是一些物质的,着实的,平凡的幸福。对这个人世,他并不隔膜。他也懂大势所趋,也懂顺应潮流。他是常人。正常,也平常。而蝶衣是疯子。终其一生,蝶衣只生活在自己的心中,只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四爷,我相信四爷如果在,会懂得蝶衣。不疯魔不成活。但真正的爱情与真正的艺术,原本就是一种疯魔。蝶衣是做到极致的人。他凭借一种天赋的狂热抵达了感情和艺术的真义。

  

在外部行动上,四爷或许不会如蝶衣那般绝然。但,他会懂他。他们是一类人。因为过度的敏感和唯美,而经受焚炼。

  

四爷曾问蝶衣:“你愿作我的红尘知己吗?”——实际上,在这个红尘里(在这部电影中),蝶衣真正的知己,唯四爷一人而已。不论蝶衣答不答应,承不承认,他与四爷都已经是一对孤独的红尘知己。

  

小楼不是。他始终未曾进入蝶衣的内心世界。他眼中只看到一个过度痴迷于戏、过度痴迷于他的师弟。而蝶衣,是虞姬。为了内心完美的坚持而死的虞姬。小楼是寻常的人。蝶衣与四爷,是两颗熊熊的灵魂。

  

影片中有个细节令我非常感动(令我感动的细节也太多了,姑且拣一个说):日军占领北平。在悬着大东亚共荣条幅的戏院里,蝶衣于台上贵妃醉酒。霓裳羽衣,飘飘旋转着绝世的风华。头顶忽地撒下无数抗日传单。灯骤灭。台下喧哗。没有人再顾及台上的贵妃。一片混乱之中,唯有蝶衣,独自于黑暗之中,传单之下,继续着未尽的绝美舞步,丝毫未曾停滞。一片混乱之中,也唯有四爷,独自于楼上包厢继续目不稍瞬地注视黑暗中的蝶衣,丝毫未曾分神。

  

这便是艺德和艺魂罢。不问外界风云突变,不问这世上如今是谁主沉浮,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看。上了舞台,是虞姬便是虞姬,是贵妃便是贵妃,黑暗中,也要坚持演完那场戏。那已经不是演给任何人看,是一场,对艺术的献祭。而四爷,即使看不见,他知道蝶衣在继续。他们对艺术如此敬重,对自己的心如此忠实。片中具有这等艺德与艺魂的,有科班的关老爷子,有蝶衣,有四爷。

  

当四爷孤独地在黑暗中为蝶衣鼓掌,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出卖身体的戏子与买笑追欢的大爷。那是两颗相通的纯粹的灵魂,在这个浮躁的世界上,值得惺惺相惜。

  

当骚乱的众人终于随着四爷的掌声望向黑暗中独舞的蝶衣,灯光复明,掌声四起。那辉煌的一刻。(我在被窝里攥着茶杯把激动不已)。

  

在国民政府掌权,蝶衣因曾替日本人唱堂会而以汉奸罪受审的时候,四爷又有惊人表现。

  

先是小楼与那经理拜访四爷,恳求出手相救蝶衣。小楼说救出了蝶衣,他们兄弟俩(忘了是几年)的包银全归四爷。四爷道:“没你的包银,你当我就喂不起这几只鸟了?”——可以想象,时移世易,四爷大约亦没落了。虽然,余威尚在。但这句淡淡的话,并不令人感到负气,亦不似死要面子的强撑。四爷清楚自己的底子和实力,亦懂得在渐进的没落中,如何不失尊严。也是看过了大起大落的人,知道这世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兴衰原是寻常事。所谓“守得贫,耐得富”,淡眉静目之间,便是气度。

  

四爷当然并非贵族。但骨子里,那一种超脱于蝇营狗苟的世道之上的高绝,不是天生的贵秉,至少是强者,是智者。世路里磨出来的明净。

  

他仍未忘记多年前那一个“霸王回营见虞姬,到底是该走五步还是走七步?”的回合。于这危急时机,切切地提出。这是四爷于艺术的认真,亦是四爷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份任性与妒忌的心思。要折倒那个男人,折给不在现场的蝶衣看。通部电影,四爷吃醋耍性子,仅此一处,不动声色的流露。

  

小楼终于屈服。紧跟着是菊仙的精彩加入。痛快泼辣的言语,一字一句无不有背面文章。这一场心理速战,人性抽丝剥茧,层层尽现,好看至极。

  

在法庭上,面对检察官“程以淫词艳曲,辱我民族尊严,灭我民族精神”(原文记不大清,意思如此)的指控,四爷从容站起,开言:“方才检察官所说之淫词艳曲,”——静寂片刻,突然用力猛拍栏杆——“实为大谬!”全场被震得无一丝声息。四爷又说:“当晚程所唱者,牡丹亭游园一折,众所周知,乃国学文化中之最精粹。何以在检察官口中,竟成了淫词艳曲了呢?如此污蔑国剧精粹,不知是谁专门辱我民族尊严,灭我民族精神?”咬文嚼字沉沉道来,竟于法庭之中,赢得满场掌声。

  

这一场是四爷性格中硬、烈、猛、威的一面,最正面淋漓的一次展示。偏是用了极缓极慢,又极掉书袋的语言。正是龙虎精神,原不必大呼小叫。整部电影中,四爷没干过正事。从朝到晚,捧戏子,讨好,诱惑,调情,直至堕落畸变的肉体欢爱。但于此一场,我们就可想见这个男人若处大事,临大节,该是何等的从容不乱,何等的中流砥柱。是性命交关处,可托以大局的人。

  

四爷最耀眼的一刻完美地展现。正像昏睡的猛兽,平时看着也不见得怎样,偶一睁眼,便有夺星替日的光华。

  

跟着的,就是结局了——并非电影的结局。是四爷的结局。

  

四爷的结局是死。解放后,在镇压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被枪毙。

  

电影中看不出来四爷都干了些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我们只能听到一些抽象空洞的罪名,类似鱼肉百姓这样的词语,却不知他是怎样个鱼肉法。他最终的定名是“戏霸袁世卿”。在一片“打倒,打倒,打倒……”声中,被宣判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五花大绑,推出去枪毙了。

  

四爷死得很惨。但在江山易色权力更迭的大时代里,那样的结局,也是寻常。政治历史,翻云覆雨,不问苍生。谁是谁非都不好说,无辜被牺牲,也只能认了。四爷冤枉与否,我们无从得知。但那样的死法必不好受(实际上怎么死也好受不了)。正是众叛亲离,英雄末路。在时代的巨力下,盖世的豪杰也只是芥尘,眼睁睁看着自己,碎为齑粉。

  

生命的最后一刻,充满唾骂与侮辱。被剥夺了作为一个人死去的基本尊严。没有同情的眼光。没有留恋的声音。甚至可以预知自己死后,不会有人为自己掉一滴眼泪。四爷站在高高的台上,瘦长的身子被用力摁低,颈后插着代表耻辱的姓名牌。他的名字,打了血红的叉。作为“人”的资格,已经被取消。最后几分钟的残喘,他不过是一具供人任意折磨轻侮的行尸走肉。

  

他被迫卑微地低下头去。

  

死亡只是一刹,并不可怕。但之前这精神上的摧残,令人崩溃。他必须眼看着自己孤独地走向死亡。已经被全世界唾弃。

  

洪亮的声音宣判了他的死亡。群众撕裂了他的姓名。在一片扭曲的人脸与沸腾的骂声之中,四爷昂然抬首,迈着四方步被押赴刑场。他的戏结束了。

  

四爷痴爱戏剧的一生,始终与舞台无缘。但生命的最后一幕,他终于能够在台上完成。他以最完美的姿势退出了人生。那是一种王者的步伐。那是漫长的演出里,最终的,绝世的一折。尘埃落定。

  

人生如戏。最终,四爷不负这戏,戏,不负四爷。

  

他一生追寻的情境,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完成。

  

我相信当四爷迈着四方步退出,抬起头见到台下振臂高呼打倒的人群——那一瞬间,他心里对他们,是没有怨恨的。四爷心中,世情已是如此透彻,他当知道,这些人和他一样,在时代里是不能够自主的。他也当知道,这些人未必真的相信他的罪名,也未必真的恨他。他们喊,他们骂,他们打倒他,最终,他们杀了他——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浮沉乱世,人人都被诅咒。苍茫的——中国,已经没有慈悲。他一定知道。

  

繁华落尽。功过无言。四爷最后的脸,是一片平静。他从容赴死,不是勇敢,只是看透。

  

世界既已癫狂。不如,归去吧。

  

影片将人置于极度混乱和残酷的境遇中。于是在这样灭裂的碾压倾轧中,人性的卑劣被逼出来,人性的高贵也被逼出来。极端的环境像榨汁机,榨出人的鲜血与泪水,让银幕下的我们,闻到生命最深处的血腥和芳香。

  

四爷终于是归去。他退场的时候,我在心里为他打着属于一个英雄的锣鼓点。

  

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四爷的心里在想着什么。是这一生纷红骇绿的奢靡,是曾经的罪孽,是京戏昆曲,还是那个电闪雷鸣,于大雨中持了宝剑勾了脸谱与蝶衣对演别姬的夜晚。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

  

雨水中,蝶衣溶化了的凄艳妆容。凤眼朱唇,胭脂红泪。定格成四爷心中的永恒。

  

看到后来文革的戏,小楼在逼迫下屈服,为求自保当众揭发蝶衣。又与菊仙划清界线。我知道那乱世人性,无可厚非。但,我也知道,倘若四爷还活着,倘若四爷遇到相同的境遇,必不如此。

  

小楼始终是平凡男子。京戏于他,只是谋生的技艺。感情于他,亦只是人间幸福的寄托。因此受到外界巨大的压力,他可以放弃这一切。但是对蝶衣,对四爷,那是生命的终极归宿。不必刻意坚持,已是共生共存。研丹擘石,赤不可灭,坚不可夺。

  

虽然,在疯狂的社会里,是否忠实于自己的灵魂,一样都没有好下场。小楼随波逐流,蝶衣与四爷坚持追寻,到最后,玉碎,瓦亦不能全。在多少追问与挣扎之后,电影留给我们的,只是一片荒凉。

  

这一生,小楼竟不是蝶衣的知己。他只是一个舞台上的霸王。一个渴望寻常茶饭、妻小天年的男子,承受了一段强烈的宿命的感情。他所求的平淡生活,终于被这段感情毁灭。

  

其实真正的霸王,是四爷。一掷千金的看重。刻骨的了解。相通的灵魂。直至最后末路英雄式的退场。他全部具备了。

  

我对四爷最后的定义是,他是一个悲哀的霸王。没有被虞姬爱上的霸王。

  

霸王别姬。这一世,霸王与虞姬在轮回中错过。

  

片中几个主要人物,小楼,蝶衣,菊仙,性格在开始时都是模糊不定型的。在影片的演进中,他们的个性亦在情节里一点点同步成长起来。随着际遇的跌宕,他们也在不停地变。唯有四爷,从出场便已经是一个完成的生命。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这里那里地将这个灵魂展现出来。四爷始终是四爷。是片中一个已经定型的成熟的男子。

  

葛优的表演,拿捏得恰到好处。低沉的声音,不焦不躁的眼神,台词微妙的顿挫与那高瘦身躯的肢体语言,在在刻画出一个戏剧国度里的霸王——戏霸,袁四爷。于是令我猝不及防,偶然间,心似缱——呀,就这样,轻轻地,爱上他。这个磐石一般的男子。

  

又有英雄气度。又有儿女情长。又会成功,又会享受成功。又视死如归,又心细似发。又敏于艺术,又透彻,又执著,又懂得所爱的人(不论是男是女)——这样的电影中的男子啊。

  

倘有霸王,女人当然宁作虞姬——但没有。所以我们只能好好生活,天天向上,不要为谁拔剑抹脖子,细细打算以后的幸福,然后看了电影哭泣,徒羡蝶衣。

  

——现世中,四爷难寻。


90情感生活

有没有看过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博库君二十多年来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好电影之一。

段小楼和程蝶衣是梨园里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们一个演“生”,一个演“旦”,向来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出《霸王别姬》誉满京城,两人约定唱一辈子的《霸王别姬》。

但蝶衣人戏不分,演了虞姬便成了一辈子的虞姬;小楼却深知戏非人生,他演霸王也仅仅只是戏中的霸王,而不是蝶衣的霸王。

段小楼在该成家立业的时候迎娶了名妓菊仙,而程蝶衣却依此认定菊仙是可耻的第三者,恩恩怨怨情难解,三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不断扩大,最后演变成历史的悲剧。

文革期间,段小楼被人批斗到失去理智、失去硬气。在狰狞的火团中,他跟着人群怒喊,“打倒程蝶衣”;他冲着菊仙叫嚷,“真的,我真的不爱她!我跟她划清界限。”

那么,段小楼算是所谓的“渣男”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是的。他的一生看似刚强,实则懦弱,或者说是不负责任,而这份懦弱主要表现在他对感情的迟疑上。

面对师弟程蝶衣那份病态的情感,小楼必是有所察觉的,他却并未做出任何明确的回应——既不坦率承认,也不采取相应的手段来制止,反而放任自流。

当然,这或许能勉强解释为是师兄对师弟的一份呵护。但面对妻子菊仙,他依然没有楚霸王身上那份顶天立地的豪气。

在批斗大会上,面对所谓“革命群众”的诘问,他不断忍让、委曲求全,甚至因为菊仙妓女的过往,说出了“不爱”、“一点都不爱”。字字戳心,逼得菊仙上吊自杀。

而段小楼的这份懦弱让博库君想到了另一个京剧名角,伶王梅兰芳。这便不得不提人称“冬皇”的著名京剧女老生——孟小冬。

孟小冬其人,确实是民国的一大奇女子。她的“奇”不仅在那异乎常人的京剧天赋中,更在于她敢摆脱“渣男”阴影,摇身变成黑道大佬的女人这一段情感经历上。

孟小冬和梅兰芳定情于京剧《游龙戏凤》。

1926年,为了给当时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过五十大寿,当红须生孟小冬和青衣花旦梅兰芳合演了一出《游龙戏凤》——孟小冬扮演不务正业的正德皇帝,而梅兰芳扮演美貌风骚的李凤姐。

一个是比男人更男人的女人,一个是比女人更女人的男人。两人本就生得貌美,又在戏里打情骂俏,慢慢地就对上了眼。

在一些好事者的极力撮合下,梅兰芳和孟小冬走进了婚姻殿堂。

但那个时候,梅兰芳已经有了两房妻妾,一个是结发正室王明华,另一个是侧室夫人福芝兰。正室王夫人早已重病缠身,不足为虑,而侧室福芝兰却是个精明能干的主儿。

为了躲避福芝兰的诘问与吵闹,梅党们想出了一个金屋藏娇的方法。换而言之,虽然孟小冬已经和梅兰芳成亲了,但两人秘而不宣,没有坐花轿,没有办婚庆仪式,甚至连婚房都偷偷摸摸的瞒着所有人。

这就意味着,按照当时的风俗来说,孟小冬其实并没有妻妾的名分,没有合法的地位,仅仅只是梅兰芳公开的情人而已。但孟小冬没有想这些,她只要梅兰芳的那颗心就足够了。

可导火线已经埋下,自然会有接踵不断的麻烦找上门来,最为轰动的事件应属当时的“冯宅大血案”。

孟小冬既然是有名的须生“冬皇”,屁股后面自然跟着许多迷妹迷弟,其中少不了一两个脑残私生饭。化名为李志刚的纨绔子弟便是私生饭中的“佼佼者”。

他听说孟小冬被梅兰芳“金屋藏娇”了,忿忿不平,径直找上当时正在冯宅赴宴的梅兰芳,假称自己是孟小冬的未婚夫,企图令梅大爷解除与孟小冬的婚约,途中还挟持并射杀了另一赴宴者。

毫无疑问,这件事造成了极为恶劣的社会影响,同时侧室福芝兰听说后更是在家大吵大闹,让梅兰芳苦不堪言。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梅兰芳不得不减少与孟小冬的来往。

这自然是令孟小冬极为不满的,想自己年纪轻轻事业正盛,却因为梅兰芳而搁置事业,还把自己所在深深的庭院里,最后却只换得个不理不睬漠不关心。

而孟小冬最深的绝望则缘于她不被允许进入梅家门。

1929年8月,梅兰芳的伯母病逝。对四岁丧父、十五岁丧母的梅兰芳而言,伯母便是他心理上的“生母”,这一点,孟小冬也是知道的。

所以,她立马剪短头发,头戴白花,前往梅家,想为婆婆披麻戴孝。可不料,福芝兰早已吩咐佣人将其拦在门口不得入内,孟小冬自然是不服气的——你也只是妾,我也有婚姻,凭什么不让我进门。

然后,她托进门吊唁的熟人叫出梅兰芳,让这个一家之主放自己入门。万万没想到,福芝兰的“彪悍”对梅兰芳这个“妻管严”、又爱惜自己“羽毛”的丈夫很管用,梅大爷竟然也劝孟小冬先离去为好。

这可气炸了孟小冬,她心灰意冷,躲回娘家。多少痴情的女子,在遇到情感上的挫折时一蹶不振,甚至付出如花般的生命。

孟小冬也难过,也绝望,她甚至想过皈依佛门,但在献演了一出《捉放曹》之后,这个刚强的女子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希望。

她开始不断的拜师,努力打磨自己的技艺,最终赢得了黑道大佬杜月笙的爱慕,并于1950年举行了一次正式的婚礼。

所以说,人啊,总是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即使遇上了所谓的“渣男”,只要你还没有放弃,只要你还对得起自己,这些糟糕事也只能算是命运向你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无伤大雅,反而会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最后,以京剧“冬皇”的一句话作结。这是孟小冬在被梅大爷抛弃之后放的狠话,博库君特别中意——

“我今后要么不唱戏,再唱戏也不会比你差;今后要么不嫁人,再嫁人也绝不会比你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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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主演在里面的表演十分到位,个个身上都带着浓厚的梨园气息。张国荣为了拍好这部戏,也是下足了功夫。

电影当中,戏曲并不是故事主要想要表现的主体,梨园掌故、戏子习性的部分电影也着墨不多,学习戏曲专业的人容易带着严苛的专业眼光审视这部片子。

其实故事包裹着一层戏曲的外衣,在讲一个动荡年代下,生如浮萍般的小人物们的命运和他们自己的故事。

电影中所有桥段在真实历史上的梨园界都是有迹可循的,这部电影的细节十分考究,小豆子入科班写关书、练功、挨打、打通堂、出科拍合影,都完全符合旧时科班的规矩。

热爱戏剧的朋友对这部作品充满热忱,能够产生情感的共鸣。

这部电影的专业水准和含金量可以说是很高的,电影的制作班底都是专业人士来操刀的,化妆,舞美,人物表演,样样都精打细作。

群众演员也是北京专业院团的从业人员。导演陈凯歌的父亲陈怀皑是内行人,担任了这部电影的顾问,为其专业性作出了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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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整部影片故事开始于1924年北洋军阀统治时期,结束于文革之后,横跨中国大半个世纪的近代历史。这个大背景给了角色创作和故事发生无限的可能性,段小楼、程蝶衣是社会洪流中的一个须臾,但他俩一生的经历也映射出中国社会动荡的巨变。



影片中的人物个个形象丰满,演员的演技也是不可挑剔。陈蝶衣的敏感、脆弱、为爱从一而终。张国荣和程蝶衣在这个倾国倾城的人儿身上达到了灵魂的的合二为一。



张丰毅的段小楼是他迄今为止演的最好的角色。他是真霸王,也是被社会逐渐同化的芸芸众生相。



巩俐饰演的妓女菊仙果敢、泼辣。她不是传统的弱不禁风的妓女形象,从为自己赎身设法让段小楼娶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就敢于为自己谋话人生。然而终究天命不可违,影片中老鸨对菊仙说的“窑姐儿终究是窑姐儿”一语成谶,没能经受住文革和人性的考验,菊仙还是在妓女的耻辱中上吊死去。



至今为止,《霸王别姬》仍是华语影坛的一个奇迹。恰巧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集齐了两岸三天最好的导演和演员。他们相互成就,才有了影坛不朽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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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里段小楼演的霸王城结衣演的虞姬,但实际上在虞姬的爱情世界里。程蝶衣才是真正的霸王他可以为了段小楼付出一切,段小楼虽然也说明白。程蝶衣的心思,但毕竟是直男,不接受不拒绝,优柔寡断像个女人,诚杰壹可以为了她去给日本人唱戏,但段小楼不能理解成杰因孤独寂寞与袁四爷身上原始也许真的喜欢程蝶衣,但他也明白程蝶衣喜欢的是段小楼所以无可奈何,送了程蝶衣把段小龙的把最喜欢的店。人事也从第一代爱情是卑微的,可怜的有令人心疼,却又无可奈何。怎么电影里通街与段小楼演的《霸王别姬》最惊艳的美,演一段唱的戏词正是曾洁义的处境。充电,一小时后还在努力学唱戏的时候,一群小孩唱着力拔山兮气盖世,重视少年,血气方刚的时候,小女子年芳二八,我本是男儿身,又不是女娇娥。为这句措辞,没少挨打,最后改过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词改过来了,谢谢颜好的,本以为可以翻身,但人生的主席却成了我本是男儿身,又不是女娇娥成了雌雄难辨,电影演到两人事业巅峰的时候息也操那个虞姬陪着大王南征北战的时候。养到橘乡挤进春节英语段小路的生活的时候,中间却加了仓《牡丹亭》,虽说曾洁仪为了救段小楼唱给日本人听。日本人也把小罗放了,但程蝶衣欣喜地奔向小楼又被小露,龙岩相对的时候曾建议的心理,正好与《牡丹亭》的杜丽娘欣喜而又无奈的心情。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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