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才像是張藝謀的電影。看完81秒的預告片，這是我想說的第一句話。
或者說，從《英雄》到《影》，張藝謀，完成了一個輪迴。
不能說這些年張藝謀就沒有好好在拍電影，但總感覺哪裡不對，他是曾經登上一個高峰，那座高峰不僅屬於張藝謀，也屬於一個時代的中國電影。
後來中國電影下了山，張藝謀也一起下山了。
《英雄》之後，《十面埋伏》5.7、《滿城盡帶黃金甲》5.2、《長城》5.1，只有《歸來》讓人看到當年張藝謀的影子，但影子晃了晃，又沒了影。
可這一次，張藝謀來真的了。
陣容有點兒意思，鄧超、孫儷、胡軍、王千源、王景春、鄭愷、關曉彤、吳磊……
什麼意思？流量咖+跑男團？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商業+藝術的雙保險。
老謀子這一次，票房也要，品質也要，過去幾年輸了的，他得一把贏回來。
片子，更有意思。
高級灰+水墨畫，沒有秦腔，沒有動作雜耍，暫時沒見到一個浩瀚大場面，有的只是一部黑澤明《影武者》式的文藝武俠。除了處處可見的黑澤明，還能看出中國文化的深意被埋在電影深處。
我有種感覺，這個讓觀眾吐槽了好幾年的老謀子，是時候逆風翻盤了。
電影界黑澤明的“陶淵明”？
《影》到底說了個什麼故事？是個替身的故事嗎？是，但更像是一封粉絲寫給愛豆的情書。
愛豆是黑澤明，粉絲是張藝謀。如果說電影界有C位出道這件事，那麼張藝謀當然是屬於黑澤明的陶淵明。
因為整部《影》，太黑澤明瞭。
從早期劇本來看，講述的是三國時期的故事，據說周瑜向鎮守荊州的關羽宣戰，但惹怒了意在維護孫劉聯盟的江東之主孫權，兩人關係就此進入懸疑之境。於是，有了影。
鄧超在《影》中，一人分飾兩角。
一為境州。
布衣髮髻，氣定神閒，俠氣縱橫。
一為子虞。
黑袍散發，身形佝僂，蓄勢待殺。
這樣的角色設定和故事背景，當然讓人想起《影子武士》。
但更黑澤明的，不是故事，而是拍法。
鏡頭，就是張藝謀的畫筆，張藝謀的第一筆，怎麼畫？
孤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
山水秀麗的景色，高級灰的國畫影調，留白寫意的構圖，但一副水墨畫卷背後，一股肅殺冷清卻撲面而來。
接下來，雨天、古城、窄巷、瘦馬、過客，來者何人？境州？子虞？
這第一筆，給觀眾留下的是一個字——謎。
“春分那天，家父被人刺殺，叔父擔心我落此下場，他尋遍了天下，終於找到一個八歲的男童，其樣貌和我酷似，把他帶回府中，秘密訓練。這就是今天的影子。“
但且慢，子虞的父親是被誰所殺？他的叔父防的又是誰？到底子虞和鏡州誰是誰的替身，替身者和真身相差這麼大，如何替，騙的了誰？
但我覺得《影》的筆墨並不止於此。
因為中國水墨，並不只在起筆，而是在行筆，在佈局，也在殺局。
《影》這輻畫，還有關鍵一筆——孫儷。因為透過孫儷的角色，張藝謀另闢出一個視角——他者視角。
一身白衣，素淨裝扮，她要去向何方？透過斗室，她所看又為何？
無需多久，殺局已現，孫儷以手撫琴，殺氣乍現？為何鬥琴？為誰鬥琴？
鏡頭一轉，剛才還勝券在握的孫儷，已經陷入追殺之中，她看破了什麼秘密？被誰追殺，又為何被追殺？
第一筆一旦落下，就無法輕易收筆，點橫撇捺書寫角色命運後的迴響，轟轟作響。
說到黑澤明電影的妙處。有人說，黑澤明電影，只需要數人數馬，就能拍出千軍萬馬的氣勢。
張藝謀這一次沒有使用恢弘巨陣，但光是看預告片，就已經感受到劇力萬鈞。這，便是黑澤明。
但你以為，張藝謀就心甘情願重拍一部《影子武士》？
預告片中有一個鏡頭，兩個角色同時入鏡，對坐太極，一陰一陽。
陰陽，兩極，人性，兩面。
張藝謀要拍的，應該是三國亂世的風起雲湧間，人性的波詭雲譎。
為了拍出這個三國，他不惜幹掉過去的張藝謀。
在他以往作品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色彩。《英雄》中的紅、黃、藍、綠……被老謀子用到了極致。
過去的張藝謀美學，是一種集體之美，要放箭，便是萬箭齊發，要山呼，便是萬眾一聲的“風！風！風！”。
但這一次，水墨畫色彩的融入，古畫、竹林、燈火、琴笙、箭刃、太極的穿插，卻完全打破了過去的張藝謀電影美學。
動作場面，不再是千軍破陣。
而是揮毫潑墨之間，一劍封喉。
當張藝謀不再是張藝謀，這部《影》，也就無法再以過去的任何一部張藝謀電影來度量。
張藝謀的電影，有多久沒有這麼有趣過了？
鄧超和孫儷的正名戰
但這一戰，不止屬於張藝謀。
此前接受採訪時，張藝謀說：“目前的電影市場已經從票房為王轉向了口碑為王，我們電影導演對口碑的轉換，對觀眾口碑的轉換很敏感。劇本好的話，檔期其實無所謂。”
但要票房，要口碑，都少不了一樣東西：明星，或演員。
但這一次，演員和明星，誰是誰的影？
某種意義上說，張藝謀這次完成了導演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演員冒險，從未有任何一部張藝謀電影，出現過如此多的流量明星，即使是《長城》。
張藝謀需要證明自己，關曉彤吳磊們也需要證明自己。
於是，《影》變成了流量掛的演技戰場。
先不說鄧超的子虞or境州，孫儷的子虞之妻小艾。
光是鄭愷的主公，一時嗜酒放誑，一時陰森可怖，這麼一個雙重人格複雜角色，鄭愷撐不撐得起？
吳磊的少將軍，鮮衣怒馬，酷炫兵器，他的演出，又能超越鮮肉掛的演技模式嗎？
關曉彤的主公小妹角色，舉止刁蠻任性，角色暗藏玄機，這個貼近關曉彤演技路線的角色，又能否幫她完成一次電影演技成人禮？
這些，當然都是疑問，但整部電影到最後，還是要扛在鄧超和孫儷的身上。
張藝謀說過，鄧超要演兩個人，一個是演本尊，一個是演替身，通常本尊和替身是糾葛在愛情中間了，他老婆都難辨真假。這個故事是拷問人性，一個人的命運，一個人的歸宿，我自己很喜歡這個故事。而鄧超表演非常好，一個月中狂吃，狂練，去健身，突然在20多天當中就要狂減，減到非常瘦弱的樣子，演本尊，兩個人反差非常大。
從預告片看，假設境州是子虞8歲那年找到的影子，那麼到底小艾和境州是真夫妻，還是假夫妻，她和眼前這個男人在一起，到底是出軌，還是被想象出軌呢？
如果說張藝謀《英雄》之後電影的問題，很多人都會說：故事。
但說到底，是不夠有戲。
什麼是有戲？戲味不是通過簡單的形式感就能做到，而是需要大量的情感和敘事鋪陳，然後在最關鍵的地方，直擊人心。
電影裡鄧超與王千源有一段對話。王千源：“都督，何苦自囚於斗室，而去揣測主公的心思？”鄧超：“我在這斗室之間運籌帷幄。”
對白如行棋，處處都是佈局留白。
而演員，正是完成一副棋局的關鍵。
鄧超和孫儷，能不能在這部懸疑處處的電影裡留下有說服力的演出，不僅關乎鄧超能否再次證明自己的演技，孫儷能否證明自己可以演電影？
同樣也關乎——老謀子這一次的成敗。
張藝謀這次穩了，可他能逆風翻盤嗎？
別說什麼張藝謀已經無需證明自己，在這個江湖裡，任何一個電影人都必須證明自己，而證明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拍出好電影。
可是《英雄》之後，那個他為之奮鬥了幾十年的電影江湖還是屬於張藝謀的嗎？
馮小剛票房之和抵不上一部《戰狼2》，陳凱歌票房總和抵不上一部《戰狼2》，張藝謀，也一樣。
實際上，將張藝謀所有電影的票房總和加起來，僅僅是和開心麻花兩部爆款喜劇的票房之和不相上下。
票房不是一切，可當曾經在中國電影市場縱橫捭闔的第五代突然集體失去了對市場的統治力，這個江湖，還是他們的嗎？
另一個問題是口碑也不太行，包括張藝謀衝著票房去的《長城》。
張藝謀不是一個喜歡談論內心感受的人，他喜歡秦腔，好的是秦人一樣的堅硬，他有自己的糾結，他是前輩，是大師，早就被捧上神壇，但這讓他的每一部電影，比其他人更費勁，因為別人的電影撲街了也就撲街了，但張藝謀電影撲街了，就會被許多送上準備好了的四個字：跌落神壇。
上神壇容易，下神壇難。從沒聽說過大師自己從神壇走下來的，要麼一直呆在上面，要麼跌落下來。
這麼多年了，電影工藝不斷髮展，可中國的商業大片至今沒有能拍得超越《英雄》的。張藝謀自己也沒出拍過。
他一次次捲土重來，又一次次讓人覺得差點兒意思。
但那種對於電影的想象，依然活在這個秦人的內心深處，每部可能的好本子都能激盪出當年的雄音。
一直有種說法，陳凱歌是氣宗，張藝謀是劍宗，他需要一套好的劍譜。
可是張藝謀一直等不到，所以他很孤獨。
但《影》的劇本，是真正讓張藝謀興奮起來的劇本。看到劇本的時候，他就說，這是我要拍的電影。
那股捨我其誰的霸氣，是張藝謀曾拍過的那些好電影的味道。
然後他延續了張藝謀電影應該有的光影的質感，攝影構圖的美感、光影運動與人物命運的貼合感、強烈的視覺衝擊力。
但動態的水墨風情和疑雲密佈又告訴人們，這不是曾經那個張藝謀。
老謀子自己說，我其實不是那麼愛惜羽毛的人，我也可以拍出更多元的電影。
但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張藝謀對於人性的捕捉和呈現，依然是他電影的魂。
張藝謀電影的視覺表現力和濃烈的東方美學，是他的影。
江湖變了，他試著回到歷史的故事中去觀察具體而微的人性，尋找那些曾經被忘卻的電影記憶。但他不會停留在過去的地方。
已經68歲的張藝謀，還在變。
但《影》的問題在於，它未必適合於每個人。
這碗秦酒太濃烈、藝術性太強。沒人說得清，這會是張藝謀的《無極》還是別的什麼。對於不好這種口味的觀眾來說，可能會難以下嚥，無法代入。甚至武俠片本身，也已經在中國電影市場日益落寞，喜劇和愛情片才是當下市場的主流。
時代變了，難保《影》上映的時候，不會有一些00後在影院無聊地玩起手機。
所以它才是可貴的，不光因為製作上的用心，也因為創造態度上的真誠。
電影不是隻拍給票房的，雖然張藝謀不拒絕票房，但它更應該拍給電影本身。
至少從《影》中，我們找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張藝謀的本心。
告別了《英雄》開創過的一個大片時代，回到這個自己未必熟悉的江湖，張藝謀沒有選擇隱忍和妥協，他拍的是自己想要的俠義和人性的交鋒，歷史帷幕下的刀光血影，還有黑澤明式獨特的電影戲劇，在有些人躺著掙錢別人跪著掙錢的時候，曾經的大片時代開創者張藝謀像個秦人般站直了。
陽光照射下來，打在張藝謀的身上，烙下的是一個68歲的老人蒼勁的影。
他還有很多故事要講，他需要一次逆風翻盤。
我相信，老謀子這一次，真的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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