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草園到鴻茅藥酒!

從百草園到鴻茅藥酒!

百草園

初中語文教材裡有篇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猶記得開頭的百草園——

我家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裡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裡低唱,蟋蟀們在這裡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樑,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

這便是我第一次知道世上竟有“何首烏”這個物種。我生於魔都,長於魔都,小菜場裡沒有賣中藥材的,自小沒見過這種“有擁腫的根”的植物。看過魯迅先生的這段文字,我便開始想象“何首烏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會不會像葫蘆娃?一根藤上七個娃,風吹雨打,都不怕,啦啦啦啦,叮噹當咚咚噹噹,葫蘆娃,叮噹當咚咚噹噹,本領大,啦啦啦啦。葫蘆娃,葫蘆娃,本領大……

後來才知,魯迅先生聽說“吃了可以成仙”是極其隱晦的說法。或許啊,先生早已預料這篇短文會進入語文課本,自然不能對孩子們說得太通透。所謂“成仙”大概就是指壯陽的功能了。這是中國語言文字的奇妙,換了兩個字,卻是更為美觀,更有意境了。

早幾年前,上了微博,看到過一張圖片——某位農民伯伯從深山之中挖出一株野生何首烏,竟然長成女人的形狀,其形象之逼真活靈活現以下刪去一百八十字。我便疑惑,少年周樹人在百草園中挖何首烏,甚至都“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象人樣……”為何老農就能挖出人形的何首烏呢?原來“人形何首烏”幾乎都是人造出來的,可以輕鬆廉價地批量生產,形狀有公有母,極其符合中國人堅信的一個“樸素真理”便是“以形補形”。

從百草園到鴻茅藥酒!

人形何首烏

人形何首烏,到底能不能壯陽?我從沒吃過,答案未知。但何首烏讓人“成仙”倒不是不可能——

2014年,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早已提出過警示:不論何種類型的何首烏,對肝臟的毒性是確切的,併為此多次下調、規範保健食品和藥品中的何首烏用量。

寫到這裡,您便已猜到了,我從百草園說到了鴻茅藥酒。

近幾日,關於這款“藥”的事件不復贅述,廣州醫生譚秦東的原文也難以找到,但許多文章亦提到——根據鴻茅藥酒在廣告材料裡公開的成分表,排名第一的中草藥便是“制何首烏”。

原來,魯迅先生童年聽說到的“成仙”也並非空穴來風。

同學們,我們繼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課文分析,第二個段落——

長的草裡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裡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裡用功,晚間,在院子裡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面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牆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只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象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裡。後來呢?後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魯迅先生從何首烏說到了赤練蛇,卻分明是蒲松齡筆下《聶小倩》的故事嘛。只是把小倩換成了美女蛇,把燕赤霞換成了老和尚,把寶劍換成了飛蜈蚣。

說完了美女蛇,那麼我們如今的教訓便是——倘有陌生的聲音在門外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以答應他開門——萬一來的不是餓了嗎,而是跨省,恐怕比來了美女蛇還要麻煩嘍。

先生為何要從百草園寫到三味書屋?

從百草園到鴻茅藥酒!

最後的百草園

胡亂想來,大概中國人心裡都有個百草園;中國人心裡也都有個何首烏,要麼怕脫髮,要麼怕陽痿。

大多數中國人,往往從百草園出發,卻沒能走到三味書屋,而是走到了鴻茅藥酒,遇見了“吃了便可以成仙”的何首烏,遇見了“園裡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像我小時候常在電視上看到的“龜蛇酒”廣告。

過去的中國人,相信百草園,相信何首烏,相信赤練蛇,大體也是情有可原。

比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先生寫到“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其中有個很有意思的節目便是用竹篩捉鳥,“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中學語文課本里還有篇先生的大作《故鄉》,同樣出現了閏土父子,同樣也有閏土所傳授的冬天裡捕鳥的方法。

同樣一個小人物,在先生的雜文與小說裡分別出現過兩次的恐怕不多。閏土啊閏土,無論是戴著銀項圈的男孩,抑或長大後拉扯著幾個孩子的中年悽苦男子,都是先生午夜夢迴的好夥伴吧。

閏土,並非魯迅先生杜撰的人物,據考證,閏土真名叫章閏水,是個紹興海邊沙地上的農民,童年時跟著父親到周家做幫工。閏土大概比先生大兩三歲,先生叫他阿水,他稱先生“大阿官”。閏土長大後,以租種土地和打工為生,貧病交加,五十多歲時,背上生了惡瘡,無錢醫治,傷口化膿而死。兩年後,魯迅先生便也在上海去世。這對童年時的小夥伴,壽命竟然相同。

閏土在艱難歲月中活到五十多歲,在當時的中國甚至可以算長命了。閏土無錢看病,無論中醫西醫。但閏土可以挖何首烏,可以泡蛇酒,可以摘覆盆子和木蓮,這些都比找醫生看病廉價多了嘛。

從百草園到鴻茅藥酒!

少年閏土

中國人更願意迷信各種老偏方,願意喝這種或那種藥酒,這種或那種藥補。比如,先生最痛心疾首的“人血饅頭”,不亦是一味“藥”嗎?當然也不廉價。

如今呢,閏土的後代們(如果還有的話)求醫問藥的錢總是有了些,不必辛苦從野地裡刨了,掏出口袋中的鈔票,或者手機支付“嗶”一聲便延年益壽了。

按照王小波的話來說,自是“古今無不同”。

閏土沒錢看病,魯迅先生則是有錢看病的。閏土的病來自常年艱苦的勞動和生活。先生的病則來自常年艱苦的寫作、菸草和酒精。

先生在百草園挖何首烏的年代,先生的父親周伯宜還在世。《朝花夕拾》有一篇《父親的病》,先生回憶當年紹興城內有位名醫,每次開完藥方子都要寫“憑票付英洋壹百元正。”結果卻是對先生父親的疾病束手無策,便推薦了另一位名醫。第二位名醫開具的方子裡——

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旁註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蟲也要貞節,續絃或再醮,連做藥資格也喪失了。但這差使在我並不為難,走進百草園,十對也容易得,將它們用線一縛,活活地擲入沸湯中完事。

這篇文章裡又出現了百草園,看來這園子深得孫思邈“藥王谷”的真傳。

只可惜,蟋蟀並未能救得了先生父親的性命,最終還是病故了。

中學語文課本還有一篇先生的大文《藤野先生》,膾炙人口,先生從三味書屋走到了日本學醫,不曉得跟這段《父親的病》有無關聯?我倒是建議可以先讀後一篇,再讀前一篇。

先生多病,半生與病魔鬥爭。其實,先生並不反感中醫,先生反感的是庸醫,尤其是反感昧著良心只知賺錢的庸醫。

先生亦絕不會反感百草園裡長滿牆根的天然擁腫的何首烏,只是會反感“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的何首烏神話吧。

長大後,我去過紹興的魯迅故居,參觀過先生魂牽夢縈的百草園,牆根下是否還有何首烏?

我想,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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