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陋的父親

父親的樣子很醜陋。年輕時就不怎麼樣,老了之後尤其難看。妻子生下兒子之後,丈母孃對妻子說“這孩子長得像他爺爺。”妻子一聽,立馬急赤白臉地搶白她媽說:“你別在這胡說八道。孩子要真像他爺爺我立馬把他掐死。”言外之意是說我們的孩子怎麼可能長得像他爺爺那樣醜陋。父親的醜陋由此可見一斑。

父親小的時候並不算太醜,雖說人有些黑,個頭也不太高,但畢竟還看得過去,不管是我的爺爺奶奶,還是太老爺太姥姥和老舅等人,都曾把他當作手心裡的寶。父親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一個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和三個妹妹。由於當時家裡比較窮,父親和大伯小時侯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住在鄰村的太老爺和太姥姥家裡。大伯人長得比較白淨秀氣,很受太老爺和太姥姥的寵愛。父親雖不像大伯那麼討人喜歡,但也是個很不錯的少年,至少並不怎麼討厭。那時的父親瘦瘦的,話語並不多,但比起聰明機靈的大伯來,明顯的要忠誠老實許多。為人憨厚的老舅特別喜歡父親,經常帶著父親走村串戶。老舅不擅長種地,最拿手的營生就是蘸山楂賣。一到秋冬季節,老舅便將收購來的山楂洗淨晾乾,並精心地去掉裡面的核兒,然後再將穿成串的山楂在熬好的糖稀鍋裡一蘸,最後放在一張乾淨的木板上晾乾。等糖稀徹底凝固之後,再將它們一一取下,插在一個用厚厚的稻草捆紮過的竹竿上,扛了去賣。由於老舅的山楂蘸得好,因此上很受人們的歡迎。三鄉五里的遠親近鄰們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到後來簡直是有口皆碑。等到興自行車以後,家境殷實而又喜歡耍著玩的老舅率先買了一輛。每次出門時,老舅便將我父親放在前車樑上,車後座上綁上插滿密密麻麻山楂的竹竿棍,一大一小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每到一村,只要老舅拖著長聲吆喝上一嗓子“冰糖葫蘆”,大人小孩兒就會紛紛走出家門,圍攏過來,買的買,換的換。所謂換,是指用女人的長頭髮代替錢來進行交換。那時,父親就感到格外的驕傲。像是自己也成了人們關注的中心似的。老舅對於父親向來大方,有時趕集會賣得錢比較多,老舅就會買一些好吃的給父親。經常買的無非是一些燒餅油條,偶爾也會給父親買上一些肉包子或者是豬頭肉讓父親解饞。老舅的自行車前梁就成了父親最喜愛的地方,趕集看會也就成了父親生活中最大的樂事。

父親到了上學的年齡之後,就離開了老舅的車梁,到一傢俬塾去上了兩年學。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正是因為上了這兩年學,父親認識了幾個字,也才有了後面的禍事。

認識了字的父親對古代的武俠小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像《精忠嶽傳》、《隋唐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等都成了父親特別愛看的小說。奶奶嫌父親晚上看書浪費燈油,就立下了不讓父親晚上看書的規矩。為了哄騙奶奶,父親到了晚上,便用一個草簾子將窗戶堵上,然後再將煤油燈放在被窩兒裡偷偷地看書。有一次,父親不小心碰翻了油燈,那火呼地就從炕上燒起。突然而起的火災讓父親猝不及防,要不是起夜的爺爺叫醒了全家人及時撲救,差一點釀成特大事故。雖然只是燒掉了父親的被褥和他用來堵窗戶用的草簾子,並沒有人被火燒傷,但從來不發火的爺爺這次還是狠狠地將父親揍了一頓,直到父親發誓再也不看武俠書了才算完事。父親看了一肚子的武俠故事,但視力卻急劇下降,有一隻眼睛由於經常擠眨,到後來竟然變得只能看到一點光亮。雖然眼睛受損,但父親在後來的日子裡有很多事卻又都是沾了讀武俠書的光。

父親喜歡看書,更喜歡說書。每每看到有趣的故事,總喜歡講給別人聽。因為會講故事,父親不僅在男人們中間頗有人緣,而且在女人夥裡也非常受歡迎。由於父親長得比較黑,老年人就直呼他“黑的”,年輕些的就叫他“老黑”。即便是我們本家的小字輩兒,也不是稱他“黑叔”,就是叫他“黑爺”的。但不管叫什麼,父親都是極爽快地答應。雖不說像趙本山在小品裡說的那樣“還給寡婦挑過水”,但不管是大姑娘小媳婦,還是老頭老太太們沒事了都喜歡把我爹叫到他們家裡去講上一段兒。和我們同村的有一個人,人稱“豁牙三兒”,緣於他排行老三又是個豁牙,才得了這麼一個綽號。雖然他也其貌不揚,但也是一個喜歡講故事的主兒。只是因為他沒有文化,所講的故事不是道聽途說來的,就是在看唱戲時記下來的,因此上人物角色的姓名常常搞不大清楚。說到後來,不僅聽的人弄不清內中的人物關係,有時就連說書的他自己也有些分不大清楚。但“豁牙三兒”自有高招,叫不上來人名他可以不叫,一律用“這個傢伙那個主兒”來代替;說不清的情節他可以不講,不是一筆帶過就是敷衍了事,反正是他又不收大家的錢,人們大多圖的也不過是一個熱鬧。你別看這“豁牙三兒”人不怎麼樣,但心氣兒還很高。他看我父親因為會講故事人氣很旺,就有些不服氣。不料聽了父親講的幾場故事之後,他才感到父親真的是技高一籌,自己的確是技不如人。與父親相比,他實在是小巫見了大巫。於是他就想著向父親取經。父親對他說:“俗話說:尺短寸長。論講故事,你現在是不如我。但要說到炒花生,你在咱村可是一頂一的高手啊。”父親說這話決非虛言。“豁牙三兒”由於出身不好,再加上長相不佳,快40歲了還沒有娶妻成家。生在農村但又不喜歡幹農活,便經常炒一些花生來賣。炒花生時他先把花生挑撿一遍,然後和沙子一同放在一個大鍋裡不停地翻炒,最後炒出的花生是又脆又香又不糊。“豁牙三兒”就因為花生炒得好也成了我們村赫赫有名的一個人物。每當他挎著花生籃子走在街頭巷尾時,總會有一幫小孩子們跟在屁股後頭。看到誰家的大人稱了幾兩花生,他們就羨慕得不行。

父親的故事不僅征服了鄉里鄉親,而且還為他贏得了兩次愛情。同村的陳愛芹就是因為和女伴一起聽了我父親講的故事,才喜歡上了其貌不揚、內秀慧中的父親。剛開始,女方的父母就不大同意,主要原因是嫌我奶奶這個人太挑剔,到了婆家肯定會受氣。但在姑娘的軟磨硬抗下也只好同意了他們的婚事。剛開始,我奶奶還勉強忍耐了幾天,到後來幾乎是天天挑刺找茬,不是說人家嗓門大了,就是說人家笑得浪了;不是說人家吃飯吃得多了,就是說人家幹活幹得少了。過了不到兩年,陳愛芹就被氣得與我父親離了婚,留下一個一歲的女兒。父親雖然很生氣,但一貫講究孝道的他也只能忍氣吞聲。

離婚那天天氣特別的好。早上父親和陳愛琴煮了6個雞蛋,一人吃了仨,意思就是散夥。吃過之後他們就廝跟著來到鄉里打離婚。管離婚的是一個40多歲的婦女。她就問兩個人為什麼離婚。陳愛琴讓父親說,父親讓陳愛琴說。陳愛琴知道如果說得原因太輕的話,人家肯定不會批准,於是就說兩個人感情不和,父親有了外心。父親看了看陳愛琴,沒有說話。管離婚的婦女就問他們兩個是否同意調解?陳愛琴說不同意。父親為了陳愛琴,也只好說不同意。管離婚的女同志只得給他們辦理了離婚手續。一路上他們兩個又有說有笑地廝跟著回來了。陳愛琴說:“看來咱們兩個今生是有緣無份,今後你的鞋襪和鞋墊我還會負責給你做,直到你找到了意中人為止。孩子是你們家的,如果你願意留下就留下,不願意留下哪我就帶走”。父親想了想說:“我一個人也沒法帶孩子,與其讓孩子跟著我受罪,還不如你帶走算了”。

此時已是1958年的秋天,大規模的城市建設急需大批工人,於是父親便響應國家號召進城,在河北省邢臺市的一家酒廠裡當了一名工人。到廠不久,廠裡就從眾多的工人當中抽調出50名青年到北京學習。他們住在北京西郊,父親學得是電工,每天跟著一位師傅東跑西顛。由於是學徒工,每個月的工資只有18元。扣除吃飯和洗簌的費用之後,還略有剩餘。對於學習電工知識父親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覺得很新奇。每天最讓他和他的同事們興奮不已的就是開飯時間。過去在農村,父親一年四季很少能吃到細糧,而今的細糧是見天都可以吃,再加上不斷變換的菜餚,這對於這些個從農村來到大都市的人來說,無疑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學徒一學就是三個月,一直等到過完春節,父親他們一行50人才返回邢臺。造酒需要大批的原材料,其中用來幫助發酵的主要是稻糠。由於工廠當時的採購員比較緊缺,父親學了很長時間的電工專業並沒有派上多少用場,很快廠裡就抽調他到河南信陽去蹲點採購稻糠去了。在信陽,父親這一去就是小半年。

當時工人的工資是35元錢,父親住在信陽的一個招待所裡,和來自全國各地的採購員們共同生活在一起。每天憑就餐券在招待所的食堂裡就餐。早晨是饅頭稀飯和小菜,中午是米飯、撈麵條或餃子,到了晚上又是饅頭稀飯小菜。父親在多少年後還十分懷念那段日子,父親說最貴的紅燒肉當時也就兩毛五分錢,一個月的生活費連十塊錢都用不完。由於長時間吃住在那裡,父親和食堂的大師傅都很熟,關係搞得都很好。有時父親在街上看到那些拿著錢卻買不到飯吃的人時,就會把他們領到招待所的食堂裡。大師傅一看是我父親領去的,表現得倒也痛快,只要來人把錢一交,要吃什麼就給他打什麼。那些人也都是來信陽出差的幹部或工人,因為街上的飯店很少,有時連飯都吃不上。父親的行為無疑是助人為樂,讓他們感激不已。每當稻糠收集的夠一個車皮時,父親就到火車站去聯繫車皮,大批的稻糠在父親的辛勤採購下源源不斷地運到了邢臺酒廠,確保了發酵材料的充足供應。

父親返回酒廠不久,酒廠領導就讓父親做了保管員兼發貨員。這在現在看來絕對是一個肥缺,但父親卻並沒有利用這一特權為自己謀取什麼。當時由於造酒的主要原料是地瓜幹,遠鄉近郊的村民們為了喝到酒,便都拉了地瓜幹來換酒喝,兌換的比例為3:1,也就是說要換到一斤酒就需要用3斤地瓜幹。在酒比較緊缺的年代裡,很多人為了買到或換到酒,對保管兼發貨員們都是畢恭畢敬的,有的人為了儘快領到酒,還會送一些點心和香菸給父親。對那些個小小不言的禮品,人家讓收父親也就收下了,但太過重大的禮品父親卻是堅決不收。這到不是父親為了標榜自己多麼廉潔,而是因為不管到了什麼時候,生性謹慎的父親決不肯破壞自己多年以來一直堅守的一種操守——不屬於自己的拿了燙手。但父親的哥哥、我的大伯卻不一樣。在酒廠過磅時,大伯會掂起別人的地瓜幹楞充自己的地瓜幹。這事被父親發現後,父親把大伯狠狠地說了一通,並用自己的工資給大伯買了很多酒。很多年以後,父親在說起這件事情時還笑著稱讚大伯的膽量,並說在這一點上,我什麼時候都不如你大伯。

大伯的膽量我雖然無法親自感覺,但大伯的精明在日後的日子裡我卻曾親眼目睹。大伯家有四子三女,日子過得比較緊巴。每逢家裡有了大事需要錢時,他都會打發孩子們來找日子過得相對比較富裕的父親求助。看在和大伯是一奶同胞的份上,什麼時候父親也沒有讓這些個侄子和侄女們白跑過。弄到後來,就連父親在農村好不容易掙的曬乾草的錢以及我匯給父親的錢,大伯都敢一聲不吭地拿去就用,而且是從來不提還賬的事。當然,大伯畢竟是我的親大伯,是父親的親哥哥。在父親生病住院的日子裡,是大伯晝夜陪伴在父親的身邊,喂父親吃飯喝水,幫父親接屎接尿。要不怎麼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呢。大伯雖說花了父親不少錢,但大伯在伺候了父親一個月之後卻坦然地笑著對父親說道:“老二,過去我家裡日子過得緊巴,花了你幾個錢,當哥的伺候了你一個多月就算全部頂清了啊。”大伯的精明由此可見一斑。不過這些都是後話。

父親在酒廠裡工作的時候,正是國家比較困難的時期。物質生活落後不說,文化生活也非常貧乏,全廠連臺黑白電視機都沒有,單身漢們的生活顯得格外枯燥,晚上沒事大家就喜歡聚在一起聊閒天。父親講故事的才能在此時發揮了作用。一位來自山區的比父親小6歲的姑娘被父親的才情打動了,一顆18歲的少女的芳心變得有些蠢蠢欲動。一向老實的父親此時卻並沒有實話實說,而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未婚的青年。在一個星期天裡,父親被姑娘帶到了自己的父母那裡。姑娘的父母一看,雖說父親有些黑,年齡也有些大,但父親憨厚實誠的面相還是讓他們很快就打消了顧慮。瓜熟蒂落,沒過多久姑娘就成了父親的妻子,姑娘的父母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父親的岳父和岳母。母親的皮膚白嫩細膩,相貌長得也很不錯,雙眼皮,大眼睛,是那種讓人一見就砰然心動型的女孩兒。只是母親從小嬌生慣養,人比較懶惰,有時愛耍點性子。但父親既然喜歡上了母親,也就能夠包容母親的全部缺點。1962年,他們在結婚一年之後,就有了我這個父親和母親愛情的結晶。也許是繼承了母親的相貌特點的緣故,我的長相讓我在今後尋找對象的過程中並沒有費多少勁兒。對於這一點,直到現在我都應當感謝我的母親。婚後的母親很少操持家務,像當姑娘時一樣繼續過著悠閒自在的生活。也許是出於對嬌妻的疼愛,也許是心疼嬌小的妻子,勤勞的父親幾乎包攬下了所有的家務,每天忙裡忙外,既要照顧母親,又要照顧小小的我。然而到了1963年,父親和母親的工人生涯就走到了盡頭。

1963年年初,全國的工人開始大批地下放,父親和母親所在的酒廠正式解散。在報志願時,父親正好出差在外。當時通訊工具不發達,母親來不及同父親商量,就擅自報了廣宗農場。等到父親出差回來之後,一切都已是板上釘釘,不可更改了。父親只好同母親到廣宗農場當了一名農場的工人。由於三年自然災害的餘波未了,農場的生活並不比我老家的情況強。加之母親又帶著不滿週歲的我,漸漸地感覺身體有些吃不消。母親對父親說:“與其在這裡當個農民式的工人,還不如回老家當個徹底的農民算了。”在母親的再三嘮叨下,夏天的時候,他們就打了辭職報告,雙雙回到了我的老家——河北沙河的一個小村莊,開始了男耕女織的農村生活。

剛回農村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的勁頭都很足,他們決心在農村裡也要幹出一個樣子來。父親先是當生產隊長,整天指揮著生產隊裡的社員群眾搞生產。再後來又當生產隊裡的會計,為社員的收入多少盤點帳目。母親在我蹣跚學步時也積極參加生產勞動。採摘棉花,種蔬菜等,乾得很歡。常言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父親和母親的幸福生活沒有持續多久,我們家裡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在之後的日子裡,父親是又當爹又當娘,為我做吃做喝,縫補洗涮,不管是粗活細活,什麼都得幹。儘管剛開始縫補的衣服疙疙瘩瘩,很不平整,但畢竟可以遮蔽風寒;雖然做的飯菜不怎麼好吃,但畢竟可以裹腹充飢。常年的鍛鍊使父親學會了廚藝,村裡誰家起房蓋屋都願意找我父親篡忙。漸漸地父親的名聲越來越大,就連大隊修路、修水渠或是招待縣劇團都要找我父親前去幫忙做飯。與父親經常在一起共同掌勺的有兩個人,一個叫新生,一個叫永年。他們一個精通白案,一個精通紅案,而父親雖然學習做飯比他們兩個都要晚,但卻是紅案白案二者兼通。那裡需要那裡上,那裡缺人那裡頂。他們的足跡曾踏遍山村野嶺、城鎮鄉村。而今新生和永年兩個人已先後作古,父親每當提起他們都唏噓不已,對過去曾經經歷過的那段美好時光十分懷念。

1981年10月,我中專畢業分配來到了九朝古都洛陽,父親也於當年的年底經人介紹到鄰村的學校食堂去做飯,並且這一做就是15年。在學校,父親除了做飯以外,還兼管敲鐘。做飯忙是忙點,累是累點,但最讓人操心的還是這一天下來要敲的十幾遍長短不一的上下課的鐘聲。奇怪的是,父親這十幾年來竟然從未出過差錯。在學校食堂裡吃飯的老師包括校長在內大約有十個人,遇到上級和外校領導來參觀時最多也就20來個人。父親是既當炊事員,又當記帳員。採購則由另外一位負責倉庫保管工作的人員擔任。為了讓老師們吃好喝好,父親沒少費心受累。每逢週末就要把下一週的食譜列好,張貼在食堂的牆上,一天一個樣,六天裡不帶重樣的,什麼餃子、米飯、麵條、包子、大餅應有盡有,讓老師們一看就饞,就想吃。父親輪流著為老師們做,每次都是等老師們吃完了飯之後,父親才開始吃飯。有時本村的老師看著好吃也跑來買了帶回家裡讓家裡人也跟著解解饞。如果遇到飯不夠吃,父親則只能是有菜吃菜、有湯喝湯地湊合著吃上一點,勉強墊墊肚子。

春節前夕,我和妻子帶了不到一歲的兒子趕赴老家去看望父親。大年二十九,就在我們趕回老家去的當天晚上,紛紛揚揚的大雪把家鄉的土地和房屋覆蓋的嚴嚴實實。第二天,我和妻子上到房頂上掃雪。不一會兒,睡醒了的兒子在下面哇哇大哭。自顧不暇的父親看著痛哭的孫子心疼的也嗚咽不止。“哭什麼哭,這麼大的人怎麼一點也不堅強?!”我從屋頂下來後這樣訓斥父親。正在啼哭的兒子似乎感到有些不對勁兒,竟然停止了哭泣,看著我發楞。妻子對我說:“你輕一點,看嚇著了孩子。”看著躺在炕上的一老一小,我這既為人子又為人父的心裡有一種特別酸楚的感覺。

幾天後,農曆的正月初五,妻子獨自帶著孩子返回洛陽,我留下來繼續陪伴父親。一直等到小學開學之後,在父親的再三央求下,我只好將還沒有好利索的父親重新送到了學校,自己則返回洛陽回單位上班。妻子告訴我,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回來時可作難了。一路上沒有座位不說,想上個廁所也不敢去。有一箇中年婦女老是對她說“你要是想上廁所就把孩子交給我,我給你看著”。妻子看她一副精明的樣子始終對她不放心。等到了鄭州那位婦女下了車,妻子一直提著的心才算是重新又放回到了肚子裡。心雖然是放到了肚子裡,可一過鄭州妻子就想著要上廁所。因為在車廂周圍始終找不到適合託付的人,妻子就一直強忍著。等到車過鞏義站時,從鞏義上來一個像是外出打工的小女孩兒。妻子經過攀談,得知她也是到洛陽站下車,這才對女孩兒說:“你能不能先幫我看一會兒孩子,我憋得實在不行了,得去上個廁所。”可不料那女孩兒看看妻子,又看看孩子,怕是遇到了想扔孩子的負心娘,一旦被粘住了脫不開身,竟然是死活不肯接。無奈妻子只好苦口婆心地反覆求她,並說:“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抱著孩子站在廁所門口等我出來。我是實在沒辦法才求你的,小妹妹你就行行好,幫幫你大姐吧。”那女孩兒這才接過孩子幫助抱著。妻子本來就便秘,加上火車車身不停地搖晃,一趟廁所上了快半個小時。妻子在廁所裡面急,那女孩兒在外面也急。到後來她乾脆跑到廁所門前敲起門來,問“大姐,你好了沒有?怎麼還不出來?”妻子在裡面回答說:“我馬上就好,麻煩你再抱一小會兒。”平時喜歡哭鬧的兒子此時不知道為什麼特別乖,眼睛盯著抱著他的女孩兒看個不停。等到下了火車,妻子又轉乘公交車往家裡趕。到站後離家還有裡把地,天冷路滑,妻子抱著孩子亦步亦趨地往她孃家走。到後來累得實在走不動了,正好看到一位拉三輪車的,就央求人家把孩子放在車上幫著順道捎了一段。等妻子滿頭大汗回到家中述說經過時,可把她的父母給心疼壞了。

此時遠在老家的父親在學校裡,是一邊鍛鍊,一邊做飯。校長看父親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為了照顧父親,就叫自己的妻子到學校幫廚。說是幫廚,其實倒是主角。每天她要在蒸好饅頭、炒好菜之後才能回到自己家裡為孩子和公公婆婆做飯。遇到學校改膳,她也就乾脆買上幾個包子啥的回家。父親的任務主要就是打打飯、記記帳,再就是敲敲鐘。一直到了半年之後,父親基本好了之後,兩人才又互換了角色,不過從那時起學校的食堂裡就改成了兩個人的編制,校長的妻子也成了食堂裡的正式員工。父親重新又成了食堂裡的主力,而校長的妻子此時則只要打打下手就可以了。

1996年初,父親已經年滿60週歲了。我好說歹說最後終於將父親從老家接到了洛陽。剛開始住在了家裡。但父親有很多在農村養成的壞習慣已經無法改變,像睡覺打呼嚕、穿著鞋上床、隨地吐痰等等,這讓從小就生活在城市裡的妻子很是看不慣,常常在背後和我嘮叨個沒完。在家裡住了不到3年之後,我只得想方設法在單位裡借了一間房子讓父親搬了出去。在離家分過的日子裡,父親一直節衣縮食。早晨他很早就起來,活動一下身體之後就到菜市場上去揀一些菜販子們棄之不要的菜葉。白天裡則到公園裡撿一些飲料瓶子攢著賣錢。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在分居的7年多的時間裡,除了米麵由我供應外,父親從未向我要過一分錢。無論是買醬油醋還是買做飯燒火用煤的錢,全都是父親用賣廢品的錢買的。因為父親做飯一直用的是煤火,結果差點釀成了大禍。

一場腦血栓使父親變得嘴歪眼斜,加之臉黑,滿嘴沒有剩下幾顆牙齒,因此上父親的樣子越發顯得十分醜陋。特別讓人討厭的是,醜陋的父親在酣睡時不僅會留下涎水,還會發出驚天動地的鼾聲。這使得他那張本來就不討人喜歡的臉看起來尤其顯得猙獰可怖。

然而就是這個醜陋的父親生養了我,給身邊的人們帶來許多快樂。當年在農村時,每逢過年,許多孩子一大早就會跑到我們家。他們的到來並不單單是為了討得一顆甜甜誘人的糖果,或是要幾塊錢壓歲錢,而是為了聽父親講上一段像“小棗核”、“十二個姑娘眼睛珠”這樣以及諸如此類或曲折動人或驚心動魄的故事。

醜陋的父親已年過七旬,他會一天天地老下去,樣子也會變得更加醜陋不堪。但我卻很愛我這醜陋的父親。愛他也並不僅僅是因為他是生養了我的父親,更重要的是他讓我從他的身上看到了一個極其平凡的中國人的坦誠豁達的心靈和寬以待人的博大胸懷。

與人為善的父親從來不與人發生任何爭執。即便是在文攻武圍的文革年代裡,他也依然故我。為了不傷害無辜,他寧可放棄擔任的官職,儘管那才只是一個村一級的小官,但在農村裡畢竟也是令很多人羨慕的官位。父親幹活向來不會偷奸耍滑,也從不惜力,生產隊裡幹包工活時領頭的人總喜歡叫上我的父親一起幹。為了不給我增添負擔,父親在來到洛陽的數千個日子裡,從未開口向我要過一分錢。他用自己一雙勤勞的手維護了一個農村老人的尊嚴。

前幾年父親回到老家,碰到一個過去一塊修過水渠的同鄉。同鄉不知是窮得無奈,還是看父親老實,硬說父親30年前在修水渠時曾經借過他180元錢。我那憨厚得有些發傻的父親雖然明知道根本沒有這回事,但為了息事寧人,還是給了那人180元錢。當我得知此事後責怪父親不該給他時,父親卻回答說:“他要是有辦法,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他一輩子沒有娶老婆,沒兒沒女的,他受到的懲罰還不夠大嗎?我又何必再去加重對他的懲罰呢。就當咱是可憐他救濟他好了。”而今,強賴父親錢的那個老光棍漢也早已命歸黃泉,不知他在陰曹地府裡是否為自己曾經做過的如此荒唐的行為感到過愧疚。反正是當我有一次向父親說起此事時,父親卻早已將此事忘在了腦後。父親淡然地對我說道:“受人滴水之恩,自當以湧泉相報。至於為他人做過的事情,最好是當作從來就沒有發生過,更不要企望別人給自己什麼饋贈和回報。”這就是我那醜陋的父親,這就是天底下許多人的父親。他們也許相貌平常、甚至十分醜陋,但他們卻有著美好的心靈和寬廣的胸懷。我自豪,為有著這樣醜陋的父親,我欣慰,為有著這樣醜陋的父親。醜陋並不是父親的過錯,善良才是父親的可貴,大愛的心境才是父親的至寶。

醜陋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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