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資治通鑑》1758——牛皮吹久了總是會破的
研讀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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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文皇帝上之上元嘉四年（公元427年）
初，夏世祖性豪侈，築統萬城，高十仞，基厚三十步，上廣十步，宮牆高五仞，其堅可以厲刀斧。臺榭壯大，皆雕鏤圖畫，被以綺繡，窮極文采。魏主顧謂左右曰：“蕞爾國而用民如此，欲不亡，得乎！”
夏太史令張淵、徐辯，復以為太史令。得故晉將毛修之、秦將軍庫洛幹，歸庫洛幹於秦，以毛修之善烹調，用為太官令。魏主見夏著作郎天水趙逸所為文，譽夏主太過，怒曰：“此豎無道，何敢如是！誰所為邪？當速推之！”崔浩曰：“文士褒貶，多過其實，蓋非得已，不足罪也。”乃止。魏主納夏世祖三女為貴人。
柏楊白話版：427年（南宋·元嘉四年）
最初，胡夏帝國一任帝赫連勃勃，性情奢侈興築統萬城，城高七十尺，基厚三十步，上寬十步；宮牆高三十五尺，堅硬得可以用來磨礪刀斧。亭臺樓閣，十分雄偉壯麗，全部雕刻圖畫，用錦繡裝飾，精緻豪華，無以復加（赫連勃勃築統萬城，參考四一三年三月）。拓跋燾轉頭對左右侍從官員說：“巴掌大的小國，竟把人民奴役到這種程度，要想不亡，怎麼能夠！”
北魏俘虜胡夏帝國天文臺長（太史令）張淵、徐辯，任命他們仍當天文臺長；召見故晉帝國將領毛脩之（毛脩之被俘，參考四一八年十一月）和西秦王國將領庫洛幹（庫洛幹被俘，參考去年【四二六年】十一月），把庫洛幹送回西秦王國；毛脩之是一位有高度技巧的烹飪家，拓跋燾命他當御廚房管理官（太官令）。拓跋燾看到一篇對赫連勃勃作過分讚美的文章，大怒說：“寫這文章的小子，真無恥之極，怎麼膽敢如此，他是誰？給我查出來。”文章是胡夏帝國國史編撰官（著作郎）、天水郡（甘肅省天水市）人趙逸的作品，祭祀部長（太常）崔浩說：“搖尾分子寫文章，無論是讚揚或是抨擊，大多言過其實，只不過不得不這麼做，用不著懲罰。”事情才停止。拓跋燾把赫連勃勃的三個女兒，收入後宮當小老婆。
《統萬碑文》：
功勞大而品德高的人，一定會建立不可抹殺的基業。仁愛累積而善心廣佈的人，一定享受沒有止境的祝福。從前，伊祁放勳（堯帝）吋代，屢次遭到厄運，我皇上（赫連勃勃）祖先大禹（姒文命。赫連勃勃自稱是姒文命的後裔，參考四〇七年五月）以最高聖賢的資格，掌握天下萬機。鑿開龍門（山西省河津縣西北），劈出伊闕（河南省洛陽市南），挖通三江淤塞的阻礙，引導九河氾濫的洪水（三江，重要江河的泛稱。九河，參考前一八年）。解除天下最大的災難，拯救世上眾多的生靈；貢獻恢弘，可比天地神祇；功德高厚，更超過創造世界萬物的主宰。所以上天降下洪福，日、月、星辰，發出讚美。雖然一再謙恭推辭，而終於不得不接受禪讓。開創夏王朝大統，傳位二十世（夏王朝共十九任君王），歷時四百年（四百四十年），無數賢才，代代相承。聖哲的君王，遵守祖先走的道路，光榮蓋過最早的上古；高貴的典範，照耀過去。想不到大道並不一直是那麼平坦，也曾數度遇到危險。最後一任君王姒履癸（桀），敗壞國家法紀，竟被漏網之魚的商王朝滅亡；遂使萬丈金光，在天際絕跡；神聖車輛，在世上無影無蹤。然而，純正的英靈並沒有泯滅，洪福隱藏在萬世之後，真龍在沙漠之南飛昇，金鳳在朔方（黃河河套地區）之北崛起。長韁馭馬，西到崑崙山之外；密網捕魚，東到滄海之濱。從皇祖（姒履癸）失去寶座，迄今已二千餘年。雖然皇家正統，被限制在崤山、函谷關之內；仁義禮智信五種高貴的道德，不能在伊水、洛水流域（河南省中部）培植深厚根基；秦州、雍州，成為犯上作亂篡奪的場所；周王朝故都（鎬京·陝西省西安市西鎬京鎮）和古豫州也成為戰場。然而，遠在幽暗的朔方地區，上有受人長久尊敬的人主，境內一片歡樂昇平：下有廣大人民，忠心不貳。所擁武裝部隊，多達一百佘萬。戰馬歡騰，長驅直入，戰鼓直指秦地（後秦帝國）、趙地（北魏帝國），使中原疲於奔命。各國不敢憑枕高臥，為時已經很久。
於是，派出一支遊擊部隊，接近涇陽（陝西省涇陽縣），摧毀日正中天的周王朝（指晉帝國征服後秦帝國後長安的留守政府）精銳；而平陽（山西省臨汾市）一戰，更打擊西漢王朝（指北魏帝國）興旺的氣焰。雖然霸王繼起，好像早上太陽在扶桑（指日本帝國）初升；豪傑相接，猶如晚月登上濛汜（太陽所落山谷）。可是，自從盤古開天闢地，從來沒有人聽說過這種盛況。假如不是世代相傳，可以跟乾坤比長久；龐大的基業，可以跟山嶽同樣穩固，怎麼能夠在一個樹根之上，生出千百枝葉？又怎麼能夠在斷絕萬年之後，再恢復對祖先的祭祀？腳踏寒霜，冠冕越發榮耀；身披濃霧，光輝越發四射！於是上天賜下祥瑞，大道指出目標，我皇上（赫連勃勃）隆重誕生之日，也正是天縱英明之時。上體天心，下從民望。真龍在北京（統萬）出現，大義風範，覆蓋九州（古九州·全中國）；鳳凰在天庭翱翔，聲威所及，震動八方。現在是一個奸雄並立的時代和惡徒對抗的世局。我皇上（赫連勃勃）早晚兩次出席金鑾寶殿，主持帝國事務；每天都工作到很晚，甚至忘記進餐。在虎帳之中，遣兵派將，完全控制局勢，從沒有一次失誤。御駕親自統率三軍，兵鋒所及，只有討伐，沒有戰爭（討伐令下，對方即行屈服，用不著戰爭），所以僭偽的秦國（後秦帝國），以三世雄厚的資本（三世：一任帝姚萇、二任帝姚興、三任帝姚泓），在關隴（陝西省中部及甘肅省東部）地區，失魂喪膽。河源（西秦王國）看到我們的旌旗，立即送來人質；北虜（北魏帝國）聽到我們的風聲，就進貢金銀珠寶。恩德遙遠的傳到九千里之外的蠻荒，威嚴切實的在討伐叛逆上，向世人顯示。文化教育跟武功勳業，同有成就，禮儀音樂跟刀槍劍戟，一齊運轉。只不過五年時間，天下大治；等到七年期滿，聖王的道理，更使帝國一片融洽，到那時候，才效法姬昌（周文王），開始經營首都：勘查山川、考查形勢：興建城郭，構築高臺；背靠名山，面對巨流。東方有黃河、西方有要塞；城高可以遮蔽太陽，屋大可以阻遏雨雲。牆堅如石，壕深好像天池，周圍綿延一千餘里。可以單獨據守的形勢和驚險奇絕的位置，遠勝過咸陽（陝西省咸陽市），更超超洛陽（河南省洛陽市東白馬寺東）。於是，推廣郊區範圍，提高皇家祭廟尊嚴，制定祭祀天神的規矩，重建叩拜農神的禮儀。我皇上（赫連勃勃）親自登臨太乙（太乙山，在陝西省眉縣南），修建皇家會堂；興築金鑾寶殿上帝王的寶座，裝飾深宮後院中人主休息的臥房。天門高聳雲霄，出現山亭；樓閣插入太空，互相對峙。御花園有靈秀池水，高臺上有密徑可通密室。屋屋相連，路路平坦。樹蔭遮蓋萬邦，光芒覆照四海。莊嚴肅穆，應有盡有。有如紫微星高懸蒼穹，又好比秋風橫掃大地。然後高級官員、重要幹部，以及知識分子和平民，全認為在重大的威嚴上，跟從前君王相比，似乎不夠。於是，延請奇技特巧的工程人員，招攬媲美公孫班（春秋時代魯國最精巧的土木工程師）那樣的設計專家，從鄧林砍伐堅實的木材（鄧林，神話中的森林。《淮南子》：“夸父追日，丟下他的手杖，手杖生長，遂成森林。”），在恆山（北嶽·河北省曲陽縣北）開鑿美麗的玉石。九州進貢金銀，八方呈獻珠寶。我皇上（赫連勃勃）親自作神奇的設計，指示細則。在陪都（長安·陝西省西安市）之南，興建離宮；在永安（陝西省三原縣北）之北，構築寶殿。殿高八千尺，連同基礎，共有七萬尺。黑色棟樑和雕刻圖案花紋的書桌，像五彩之虹，在天上揚眉吐氣；房簷上聳，如同向天飛躍，好像正在修啄翅膀，準備振翼而起。東牆西牆既已奠基，而五個神廟同時動工（五神廟：秦王朝建四廟：密畤祭祀青帝、上畤祭祀黃帝、下畤祭祀炎帝、畦畤祭祀白帝；西漢王朝建一廟：北畤祭祀黑帝）。四個角落陳設完備，唯一的御座尊位，正式完成。溫暖的宮室，空氣新鮮；清涼的殿堂，架構崢嶸。用珍珠編成帷帳簾幕，上面鑲嵌五彩繽紛的鑽石翡翠。雖然外面的日月有升有降，可是裡面的晝夜並無分無別。雖然外面的世界有寒有暑，可是裡面卻四季如春。再細心的觀察家，也找不到適當的詞彙形容；再淵博的學者，也無法查出它們的名稱。因為，這些都是神靈的規劃，不是人類的創造。如果一定要找出它們的名稱，把它們分別歸類，用它們外表形狀，推斷來源；根據實際資料，追究來源；勢將感到困惑，無法解釋。即令是如來菩薩的寶塔，釋迦牟尼的神宮，都不足以形容我皇上（赫連勃勃）宮殿的華麗和裝飾的美妙。從前，姬靖（周王朝十一任王宣王）重建巨廈，詩人吟詠《閟宮有侐》，引起廣大歌頌（閟，音bì。侐，音xù。閟宮有侐，是《詩經·閟宮》的首句。閟宮，是關著門的祖先祭廟。周王朝時，魯國祖先祭廟，久已無人照料，直到公元前七世紀，十九任國君僖公姬申，重新修繕，受到讚揚）。何況神明開創，京師（首都統萬）落成。天下制度，從此統一；法令規章，重新開始，祭祀百神，征服萬國。人民的耳目一新，世界都慶幸得到拯救。有人遂問：為什麼不把它譜入樂章之中，刻在石碑之上！這才在首都寫下文章，歌頌功德，以便皇家風範，永傳萬世，聖王偉業，不朽千古。下列是我們的讚美之歌：
神靈的賜福跟上天一樣興隆
偉大的大禹（姒文命）偉大的豐績聖功
仁愛普及天下人民恩德上感蒼穹
上天賜給你榮耀在謙讓中接受權柄
聖哲的君王繼續不斷
光輝的後嗣保持遺風
無奈道路不能永遠平坦幸運在最後告終
太陽南照光輝北映
神靈再度賜福後代林葉更加茂盛
幸而有祖父（劉務桓）和老爹（劉衛辰）
努力剋制厄運壞命
像日月並明一樣光芒如一面金鏡
不斷出現符籙天運有歸
特別鍾愛皇上（赫連勃勃）平地龍飛
神聖的武功莊嚴的聖賢英雄
名分教化在國內生根
蠻夷野人被逐出國境
王化普及四方威信來自九重
封國、京畿的制度是君主的常制
遂降下神匠鬼工開創帝王京師
大漠肥土擁有優勝形勢
人民踴躍歡欣的投入完成不需要幾日
高臺雲霄相望華亭天際對峙
千間房舍相連萬棟樓閣充斥
光芒好像早晨的日出
排列又似晚上的星池
離宮既然興建其他工程也相繼實施
結構光明正大標準無愧天使
風起響起丁冬雲繞屋簷馳騁
溫室建在險峰城牆層層相對
樑棟都有雕刻接頭處更龍螭聚會
裝潢璧玉每處都是金銀寶貝
名聲因受到讚揚而更提高
榮譽由於跟實質相符而更光輝
偉大的皇家至情的文章
道義高尚可比靈臺
技巧美妙可比未央（西漢未央宮）
超越三皇五帝洪福歸於霸王
永世典範億年榮光
讀書筆記：趙逸所做這篇馬屁文章只是一個代表，中國歷史上從來不缺這種馬屁文章，把聖人、皇帝、主子等無限拔高，吹得完美無暇，無限高大上。但是，被吹捧的在世或者在位時，人們一片讚揚聲，一旦去世或者失位，便會馬上遭到唾棄。吹捧者和被吹捧者，都難逃惡名。任何人在歷史面前都是渺小的，膨脹到一定程度，總會破裂。
柏楊：我一面翻譯統萬這份碑文，一面汗流浹背。《資治通鑑》上說，北魏帝拓跋燾看到一篇馬屁文章，氣得發瘋。所看到的，大概就是此文，《資治通鑑》認為是趙逸手筆，《魏書》認為是胡方回手筆，而《晉書》則認為是胡方回的老爹胡義周手筆。不管是誰，史書之所以錄下全文，用心良苦，顯然的，它留下了歷史上最完整、也最奮不顧身的一篇馬屁作品典範，供後人鑑賞。
我從不反對歌功頌德，但必須對方有功有德。英雄豪傑，聖人賢才，以及對人類有貢獻的君王、官員、將領、士兵、工匠，以及各色人等，只要他有功有德，我們就應歌頌，毫不掩飾內心的崇拜敬佩之情。但是，如果他無功無德，我們就不該把他當做有功有德的人看待，如果他作惡多端，我們就應有道德勇氣，予以唾棄。馬屁文章的特質是：對應讚美的，抨擊；而對應唾棄的，反而讚美。為了一個官，或為了幾兩銀子，能把惡漢形容為聖徒，把殺人蜂形容為可愛的家鴿。
寫馬屁文章的知識分子，固是無恥，接受馬屁文章的有權有錢大爺，同樣無恥——他竟然相信那玩意是真的，囫圇下肚，而面不改色。兩個無恥一拍即合後，乃完成一個雙倍無恥。
一旦雙倍無恥問世，辨別是非善惡、評斷功過得失的客觀標準，便被毀壞。有權有錢大爺，會飄飄然樂不可支，不可避免地自傲自滿，最後智力枯竭，做出許多馬屁文章歌頌前他絕不會做出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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