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選擇飛速燃燒的人生,並以笨拙的樂觀和童稚面對它

在《菊次郎與佐紀》的序言中,吳念真用了這樣一個詞來形容北野武:遊戲人間。

對於北野武來說,這大概是再精準不過的描述了。這個年過七十的老頭一路走來就像他電影裡那些戴著墨鏡、穿著西裝的黑幫大佬,真刀真槍,打打殺殺,流過的血和受過的傷都是幾十年來個人曲折經歷的見證:輟學、當服務生、開電梯、說相聲、拍電影、寫書、錄節目、開畫展……

北野武:选择飞速燃烧的人生,并以笨拙的乐观和童稚面对它

“我向往的是那種和現實利益沒有半毛錢關係、純粹為了學問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的活法。因為我覺得如果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我就能切實地體會到我真的在這個世界上活過。”《北野武的小酒館》中北野武如是說道。

北野武:选择飞速燃烧的人生,并以笨拙的乐观和童稚面对它

和自己羨慕的海洋科學家——可以過著乘上潛水艇下潛到黑暗海底進行考察研究的人生相比,北野武也曾有過一段無慾無求,單純追求理想的人生經歷。20歲的時候,北野武頂著和母親斷絕關係的壓力從明治大學輟學。回想起提交退學申請書的那個瞬間,他在《菊次郎與佐紀》中寫道:“那一瞬間,周圍的風景突然變得不一樣,一切都像沐浴在初夏陽光中般閃耀金光。”

大概是受到七十年代社會風潮的影響,退學後的北野武並沒有立即去追尋自己的藝人夢。他先是在一家爵士酒吧做了一段時間侍者,同期將大把大把的時間消耗在一家名為“風月堂”的咖啡館。在北野武的描述中,風月堂簡直可以稱作是日本的存在主義咖啡館。當時以反戰和平為主導的日本安保鬥爭和由東京大學學生組織的以“全共鬥”為中心的學生運動剛剛告一段落,無所事事的小說家、劇作家、放浪詩人、存在主義者加上薩特研究家、以及前衛攝影師和電影導演都混跡在風月堂之類的咖啡館,談論著戲劇、電影以及作家論之類的話題。但很快北野武就覺得,這些聽起來都像是不著邊際的謊話。

為了避免“那些傢伙就算現在談論著薩特、波伏娃什麼的,等成了米店老闆、房地產公司的老闆以後,大約不會還一直談論薩特”的結局,北野武在困惑中確定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目標:“去淺草當一名藝人。”

《淺草小子》是北野武獻給自己的師父、日本喜劇演員深見千三郎的回憶錄。全書碎片式地記錄了自己如何以一名看守電梯的“電梯男孩”叩響深見千三郎的大門,一路從主持人做到小品演員,進而在進軍漫才(即相聲)界後離開淺草的經歷。書中除了寫到了自己跟隨深見千三郎求學、表演的經歷外,北野武還回憶了與自己共同度過那段時光的同事。檢票的原大媽、與自己共處一室的作家井上、經常像“喂野狗”一樣給自己吃的的舞女姐姐們。

北野武:选择飞速燃烧的人生,并以笨拙的乐观和童稚面对它

“到了晚上,劇場表演一結束,大月舞和志川姐領頭,淺川利加、純、舞三姐妹,還有松原美寶、澤香織、凱伊茜、梅麗八木等,一群舞女加上我和井上總共十多個人,一隊人浩浩蕩蕩地坐上電車直奔新宿而去。”

這些舞女和演員,大多和北野武一樣出身貧寒,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跑到了當時已經漸漸沒落的淺草求生。在北野武關於同事的描述中,以上這段尤為動人的原因是,反而是在一種窮困緊促的生活狀態下,這樣一群人,他們硬生生地從被打磨到發硬的日常生活中撕開一個口子,將自我從其中解放出來:“浩浩蕩蕩地坐上電車直奔新宿而去。”淺草的經歷讓他吃了不少的苦頭,工資不夠吃飯,常年穿同一件夾克和同一雙球鞋。可他始終對窮困生活保留著想象和熱情。就彷彿是每到夜晚,表演結束後,他們就不再是疲憊的演員,而是成為某個被釋放出來的全新自我。這種對人生的每個下一刻直白又熱烈的追逐多少有點像《菊次郎的夏天》以及《奏鳴曲》中那兩段被主動放逐的經歷。

北野武:选择飞速燃烧的人生,并以笨拙的乐观和童稚面对它

《菊次郎的夏天》電影劇照

《菊次郎的夏天》講述了遊手好閒的菊次郎陪著自幼喪父的男孩正男尋找母親的故事。影片的後半段才是真正旅途的開始。二人和路上遇到的機車騎士、流浪詩人一起搭夥,在樹林和河邊共同度過了夏天的最後時光,正男也由此逐漸從關於母親的沮喪中走出來。《奏鳴曲》則是在一場黑幫鬥爭中加入了一個充滿童真、爛漫到彷彿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海灘假期”。北野武飾演的黑幫頭目為了躲避追殺,帶著一班小弟到海邊暫避風頭。這群混黑道的男人好像在此重新回到了童年,他們跳舞、玩相撲、搞各種惡作劇、在夜晚的海邊用手槍玩彩珠筒大戰。未知的死亡就這樣被輕易地剔除,就好像他們從沒有為此擔憂過。

北野武:选择飞速燃烧的人生,并以笨拙的乐观和童稚面对它

《奏鳴曲》電影劇照

“仰望星空的人或許會這麼說,但那顆星星卻在那裡痛苦不堪。要知道,它正在以幾億度的熱量在燃燒啊。而且,它必須一直這麼光輝下去,直至熱量全部燃盡。”

選擇飛速燃燒的人生,並以笨拙的樂觀和童稚面對它,或許這正是北野武以遊戲人間延續自我的方式。

如何看待死亡?1994年出了那場事故後,北野武對生死問題有了深刻的感觸。關於這場事故的原委他在《北野武的小酒館》一書中寫道:“某家寫真週刊登上了一張照片,偷拍到我常去一家風月場所。於是我在一怒之下買了一輛摩托。因為我想,開汽車容易被偷拍,如果是騎自行車或摩托車就沒那麼容易了。”他將這場車禍看作是自己人生的轉折點,覺得從此之後自己對活著失去了興趣。

北野武:选择飞速燃烧的人生,并以笨拙的乐观和童稚面对它

《花火》電影海報

車禍造成了他半邊臉癱瘓,無法正常表達悲喜表情。而以往在他電影中習慣以沉默示人的角色們也似乎變得更加沉默了。車禍之後第三年,他自導自演了影片《花火》,以此作為自己對生死問題的一次追問。在片中他飾演了一位不苟言笑的警察西,車禍後遺症讓他的面部表情變得既僵硬又冷漠。反而是這種特質讓這個從頭到尾沒有說過幾句話的角色任何吝嗇的溫情表露都顯得笨拙又動人。北野武為西設置了各種生死難題。西的女兒在幾年前去世,他的妻子白血病晚期,兩名搭檔在執行任務中一個死去一個落下殘疾,而唯一健全的西還要孤身一人面對黑社會的追查。很難說影片中西就是北野武自身的投射。這個在現實生活中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男人在影片中扮演的是自始至終被他人的死亡環繞的西,而多次親臨身邊人死去的西從未表現出強烈的情感波動,他只是沉默地應對,沉默地做出選擇。影片的最後,西陪著即將死去的妻子奔赴了一場沒有歸途的旅行。或許正是在這樣的時刻,西從他人死亡的事實中循序漸進地接受了自己死亡的結局。

“我只是產生了隨便什麼時候死都可以的那種淡然的心情。從這個角度來看,只能說我對活著已經沒什麼興趣了。”

於北野武而言,死亡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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