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壇舊聞錄之程硯秋

程硯秋(1904年1月1日-1958年3月9日),男,原名承麟,滿族索綽羅氏,滿洲正黃旗人。北京人,後改為漢姓程,初名程菊儂,後改豔秋,字玉霜。1932年起更名硯秋,改字御霜。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著名京劇旦角,著名京劇藝術大師,著名京劇演員,四大名旦之一,程派藝術的創始人。

此文摘自《菊壇舊聞錄》,作者為著名京劇評論家丁秉鐩。丁秉鐩為京劇愛好者留下《國劇名伶軼事》、《孟小冬與言高譚馬》、《青衣花臉小丑》等三部作品(《菊壇舊聞錄》即是三書合集,曾由中國戲劇出版社於1995年出版),得以再現孟小冬、言菊朋、高慶奎、譚富英、馬連良等生界名伶的多彩人生,由家世及學藝,由演出及評論,乃至個人的生活喜惡,均有深入敘說,將一幅幅忠實而完整的鬚生畫像展京劇愛好者面前。

菊壇舊聞錄之程硯秋


四大名旦在臺底下給人的印象:梅蘭芳是溫厚可親,尚小云是明快爽朗,荀慧生是大而化之,只有程硯秋是恂恂如也,狀若書生。其實,他這個人城府很深,富於機謀,聰明絕頂,而堅毅過人。四個人裡,程出臺最晚,年歲也比他們三個人小(梅長他九歲,尚、荀同年,皆長他四歲),但是按照四大名旦的排名次序,最早是梅尚程荀,逐漸是梅程尚荀,最後則梅程並稱,他與梅蘭芳瑜亮一時,分庭抗禮了。程出臺最晚,年歲也比他們小,同時,他的天賦條件也比他們三個人差,而能在菊壇上突飛猛進,自成一家,這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一、家世與師承

程硯秋(原名程豔秋)是滿洲正黃旗人,煦齋相國的五世孫。到他父親,還世襲了旗營將軍職位,可以說是貴族子弟出身。鼎革以後,家道中落,父親貧病而亡,母親作女紅來維持家計。程硯秋是光緒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七日出生,歲次癸卯,肖兔。民國三年,他十二歲了,不忍使母親獨撐家計,就矢志學戲, 希望不久可以逐漸有收入,把養家的擔子挑起來。那時候榮蝶仙很紅。就“寫”

給榮蝶仙作“手把徒弟”了。

所謂“手把徒弟”,就是學生學戲時,不付給老師束脩(學費),同時為了學生唱戲,師傅還要花點錢,像置頭面、做彩鞋等等(行頭可以穿官中的)。事先要“寫”一張“關書”(就是契約),假定是七年吧,前五年以內,如果學生能唱戲賺錢了,收入全歸師傅,後二年算“效力”,唱戲收入,師生拆帳,四六、對分不等。七年出師以後,師生感情好的,老師仍時常教誨,徒弟也時常孝敬,但這是基於人情,沒有契約關係了,師生師生感情不好的呢,就從此有如路人了。

在學生方面來說,除了衣食自理以外(科班學戲,食宿也由社方供應,但七年才算滿師,私人

學戲,就衣食自理,五年就可滿師了),等於是“國劇公費生”,自然樂於學習。在師傅方面來說,這是一種帶賭博性的投資,如果徒弟有出息,能成大角,自已是名利雙收(如李凌楓之於張君秋),若是自己看走了眼,徒弟難成大器,那就勞民傷財,賠了夫人又折兵啦。因此,對於學生學戲的督促和生活的管理極嚴(學好了戲,倒倉時保養不好,也是徒然),動輒責打,過去有所謂

“打戲”之說,就是說戲都是“打”出來的。教育用體罰,固然不當,但以前演員學的戲瓷實,倒是與現在學生不久就忘不一樣。

榮蝶仙也是旗人,字春善,他是在陸華雲所辦的小長春班坐科,學花旦兼及刀馬,功夫很好,在民初有名於時。他看程硯秋面目娟秀,資質聰慧,認為是塊好材料,就傾囊以授,從此認真的

“打”起戲來。因此,程硯秋小時候捱過不少毒打,但也奠定了他日後武功堅實、身段邊式的良好根基。榮蝶仙教戲,倒不囿於一切都從我學的觀念,他又請陳嘯雲教程硯秋的青衣戲,喬蕙蘭教程的崑曲戲,九陣風(閻嵐秋)教程的刀馬旦戲,當然花費都由他負責了。程硯秋人既聰明,又因學戲動機是養家心切,恨不得愈早賺錢才好,就努力勤學,得到這些良師的指導,進步很快。民國五年,他十四歲,這時候餘叔巖正在春陽友會票社經常登臺練習,約他客串了一次,一鳴驚人,大家目為神童,而且非池中物。春陽友會是北乎有名票社,極為權威,言菊朋、餘叔巖都在那裡練戲、學戲,其地位可知,他十四歲,這時候經名票們一宣揚,梨園界中都知道有個程硯秋了,於是民國六年起,程硯秋就開始搭班唱戲了。

民初北平有一般文人名士們,詩酒自娛,顧曲為樂,著名的有李釋戡、樊樊山、羅癭公等人。羅是廣東順德人,名惇融,字(木炎)東,號癭公,又號癭庵。自他發見程硯秋以後,驚為奇才,不止每天聽戲,報上作賦、吟詩、為文揄揚,而且不欲他受榮蝶仙管束太嚴。因為尚未出師,在民國七年三月,就花銀圓一千三百元,自榮處為程硯秋提前出師,而贖回自由身,並且轉介各名士捧場,命程師事梅蘭芳,再從王瑤卿學戲。自程硯秋進了大馬神廟王瑤卿的古瑁軒以後,是他一生的

轉換點,這才產生程腔,以後扶搖直上,奠定了迄今流傳的程派地位。

以前的老師教戲,都是根據學生的外形、嗓音和其他條件,來指定他學哪一行,如果中途發現不盡適合,再使他改工。像俞菊笙原學武旦,因為他身材魁梧,才使他改為武生;尚小云坐科三樂班時,原名三錫,初學武生,因為他面目姣好,又有小嗓,才使他改學青衣,更名小云。程硯秋年輕時身材苗條(以後才發福的),倒是合乎唱旦角條件,但是嗓音的天賦卻太差了。初晚清時不論生旦,嗓音要高、寬、亮才算合格,上臺有一定調門,不夠正工調的嗓門不要上去,改低調門,用私房胡琴,都是民初以後,盛行明星制的發展。硯秋的嗓音狹窄,有如童子,內行稱為“鬼音”,按梨園慣例,是沒有資格吃戲飯的,他剛學戲,以及出臺的早期, 都是唱大路老腔,雖有“鬼音”,觀眾以童子目之,不以為怪嗓音狹窄。

王瑤卿這個人,頭腦極新,是位戲劇革命家,他的唱工,嗓音不太理想,卻會研究新腔,唸白清楚,咬字準確,京白尤稱拿手,做派細膩、傳神,比一般抱著肚子傻唱,面無表情的老式青衣,

不知強勝多少倍。所以譚鑫培晚年旦角用他,楊小樓也願意借重,他們二人的《長坂坡》,趙雲勸糜夫人上馬一場,堪稱雙絕。王瑤卿雖會花旦、刀馬戲,卻沒有蹺功(因為他是青衣出身),但以前刀馬旦與花旦,卻一定要踩蹺的。他在中年不幸嗓音塌中,併兼演刀馬、花旦擴充戲路。因此,對《拾玉鐲》、《花田錯》、《辛安驛》那些賣弄蹺功,非踩蹺不可的戲,他都避免不唱,此外的戲,他都一律以彩鞋或薄底靴(如《能仁寺》的十三妹)代之了,而把這種冶青衣、花旦、刀馬於一爐的演法,起名曰“花衫”。從此旦角的戲路大開,首先追隨他的是梅蘭芳,以後便天下景從了。除了小翠花演《游龍戲鳳》與《貴妃醉酒》還踩蹺以外,花旦演這兩出也全是大腳片兒了。

程硯秋拜在王瑤卿名下的時候,已經快二十歲了,也過了倉地了。王瑤卿一看,憑他的嗓子,如果還按老腔唱下去,長成大人以後,觀眾便不會原諒他的童子音,而目為鬼音,就快沒飯吃了。於是他自出機杼,湊合程的嗓子,編了些若斷若續、藕斷絲連、走偏鋒的險腔,以纖巧、婉轉取勝,沒想到臺底下聽膩老腔老調了,對這種新穎的腔調,好奇,欣賞而喜愛,於是一炮而紅,觀眾趨之若鶩。王瑤卿自然得意,就繼續為程編譜新腔,而且對程的嗓子創了個新名詞,稱為“剛半音,”於是程腔從此奠定基礎,以後竟風行南北,連嗓音原來很好的演員,都憋著嗓子唱程腔了。所以王瑤卿可以算是程硯秋的大恩人,沒有王的創造新腔,程硯秋是不可能大紅而成名的。

二、從搭班到挑班

民國六年,程硯秋十五歲起,便開始搭班唱戲了。他搭的班很雜,戲碼也忽前忽後,有時候在後頭陪老生唱,有時候在前場自己單演一出。配老生演的戲碼有《硃砂痣》、《轅門斬子》;與老生合演的戲有《戰蒲關》、《武家坡》;單挑的戲有《金山寺》、《宇宙鋒》、《女起解》、《祭江》等。

這個時候,他還是一面學一面唱,民國七年起,除了前述那些戲以外,又唱了《祭塔》、《綵樓配》,臺底下對他的《綵樓配》很喜歡,他就常貼,自認為很拿手。又學會了《三擊掌》(以前這出戏是生旦並重的,餘叔巖、梅蘭芳已在大軸演出這個時候,他還是一面學一面唱,後來演變成為程派旦角主戲,王允變成裡子老生了)、《蘆花河》。這一年雖然還搭散班,卻熬上在大軸陪王又宸演《武家坡》,在大義務戲的《雁門關》裡也能插上一腳。這場戲目可以一記,因為是四大名旦(那時還沒有這個稱號呢)初次同臺的一場,時在民國七年十月二十四日,第一舞臺演出。頭兩出是崑曲戲(一)侯益隆《棋盤會》;(二)韓世昌、白玉田《刺梁藏舟》;(三)尚小云、白牡丹(即荀慧生)《虹霓關》(四)餘叔巖《陽平關》;(五)陳德霖(蕭太后)、龔雲甫(餘太君)、王瑤卿(青蓮公主)、賈璧雲(碧蓮公主)、王蕙芳(孟金榜)、程硯秋(蔡秀英)的《雁門關》;(六)劉鴻升、吳彩霞《硃砂痣》;(七)老鄉親(孫菊仙)《失街亭》;(八)梅蘭芳、王鳳卿《武家坡》;(九)楊小樓《水簾洞》。程硯秋那年才十六歲,與各位前輩能並列一臺,也可以自豪了。

民國八年,程硯秋搭進梅蘭芳、餘叔巖合作的喜群社,雖然還是為梅蘭芳作配角,如《天河配》裡配個仙女什麼的,但在資格上已經更上一層樓了。這一年他把從喬蕙蘭所學的崑曲戲開始露演,第一次貼的《琴挑》,還是在義務戲裡,雖在梅、餘前場演出,卻頗博觀眾注意。民國九年仍搭梅的喜群社,梅的新戲《上元夫人》,他配飾許飛瓊。但在義務戲裡卻頗露頭角,與譚小培合演《回籠鴿》,碼列中軸。陪老鄉親(孫菊仙)唱《硃砂痣》,碼列大軸。崑曲戲又露了《尼姑思凡》。

民國十年程硯秋十九歲,這一年又搭進高慶奎的慶興社和時慧寶的裕群社,比以前增加的戲目有《能仁寺》、《貴妃醉酒》、《樊江關》、《御碑亭》。像《汾河灣》、《打漁殺家》、《奇雙會》,都與高慶奎合作在大軸演出,在觀眾與內行的眼裡,份量比以前加重了。這一年初次出門跑碼頭,到了一次上海,打炮戲《女起解》,一炮而紅。後杭州、廣州都有人來約,就陸續往外開碼頭了。

民國十一年,除了仍搭高慶奎的慶興社以外,又參加了俞振庭所辦的雙慶社,與餘叔巖同臺。這一年新貼的戲碼有《弓硯緣》、《六月雪》帶法場、《玉堂春》,崑曲戲露了《春香鬧學》、《遊園驚夢》,而從這一年起,也開始編排新戲了。十月又去了一次上海,十二月才回來,載譽而歸。

民國十二年,與王又宸合組和聲社,王掛頭脾,程掛二牌,遇見《汾河灣》、《武家坡》這種對兒戲,則兩人合作在大軸演出。這一年老戲排了全本《兒女英雄傳》,新戲編排了好幾本,已經走向挑班的趨勢了。九月又去了一次上海,年底回平。

十三年,程硯秋分在和聲社與鳴盛社挑頭牌,儼然獨當一面了。這一年仍以編排新戲為主,老戲多露了《游龍戲鳳》、《法門寺》、《寶蓮燈》、《探母回令》等。這一年六月有兩場大義務戲,頭一天大軸楊小樓、田桂鳳、餘叔巖的《戰宛城》,壓軸尚小云新戲《秦良玉》,倒第三程硯秋、龔雲甫的《六月雪》。第二天大軸楊小樓、餘叔巖、郝壽臣的《定軍山》、《陽平關》,壓軸程硯秋新戲《玉獅墜》,倒第三尚小云、王又宸的《御碑亭》。按照這種安排法,在梨園界已經認為程硯秋與尚小云是並駕齊驅了,這時程硯秋才二十二歲。

民國十四年上半年,程硯秋還搭鳴盛社,春天又去了一次上海。回北平後,覺得羽冀已豐,實力充足,就自己挑班了,八月二十日起打炮演出《寶蓮燈》,班名鳴和社,由梁華亭管事。先在華樂戲院常川演出,民國十九年改進中和戲院為常川演出場地。二十一年一月到歐洲考察戲劇,二十二年夏天才回來,還繼續在中和演出戲院常川演出。二十六年新新戲院落成,改到新新演出。年底改組戲班,易名秋聲社,由吳富琴管事,以迄三十七年。

挑班之初,在十五年以前,還排些王瑤卿所授的《棋盤山》、《乾坤福壽鏡》之類的本戲,以後就競排新戲,和精選拿手的老戲相間演出了。現在把他挑班的陣容,依次列舉,簡介如下:

老生:貫大元、郭仲衡、言菊朋、王少樓、譚富英、譚小培。

貫大元是老前輩鬚生翹楚,他與餘叔巖二人同時學譚,頗為友好,且交換心得。可惜身材矮了一些,扮相不大挺拔。

言菊朋只幫了程硯秋一兩次,程對他那怪作風就不敢領教了。

王少樓是早期餘派老生,除了受業於陳秀華、張春彥以外,陳鴻壽(餘叔巖的調嗓琴師)且為他說戲、操琴。他紅的時候,李少春、楊寶森還沒露頭角呢,他加入程班很早,從民國十九年五月起,一直為程挎刀十幾年,程與他也合作無間,兩個人在臺上默契很深。

譚富英是在王少樓偶爾出外時,補王的缺,而他有戲時,由譚小培瓜代。

裡子老生:李洪春、張春彥、李洪福、鮑吉祥、貫盛習。

李洪春、洪福弟兄,是三麻子(王鴻壽)的徒弟,原名小洪春、小洪福。由王把他們自上海帶到北平,就留下來不南下了。李洪春戲路很寬,曾傍高慶奎很久,後來就以關戲出名,成為北方關戲泰斗了。李洪福傍馬連良很久。

鮑吉祥、張春彥都是名裡子,火候兒深,在臺上襯托主角得體,而不搶鏡頭,並且是名教師,北方名老生差不多都從鮑二人問藝。

貫盛習嗓子很好,只宜裡子教師,後來改為正工,卻覺得氣度不夠了。

武生:周瑞安、沈三玉、鐘鳴歧。

周瑞安是北方僅遜於楊小樓的資深武生,民初時曾掛頭牌,梅、程都在他前場唱過。程一組班就約他合作,直到二十六年底改成秋聲社時,鐘鳴歧與程的侄女結婚,就把武生換了侄女女婿,一來提拔親戚,二來也省開支(周比鐘的戲份兒大)。沈三玉是三樂科班出身,又拜過尚和玉,武功堅實,他只一度代周在鳴和社演短期(因周出外),後來不常上臺,在北平戲曲學校教戲。

小生:王又荃、金仲仁、姜妙香、程繼仙、俞振飛、顧珏蓀。

王又荃是老扮大的小生,缺點是臉上沒戲,而且這個人沒有道義。過去名角各有私房本戲,把劇本視為秘件,除了基本配角和管事的少數幾個人有一份總講外,其餘配角都只能拿到“單片兒”

(即個人的戲詞兒),演出時,既無幻燈字幕,還沒有發明錄音機,也不虞外洩。有個坤伶新豔秋(本名王玉華),一心想學程,打算拜程,程不肯收,她只好私淑而已。像《賀后罵殿》、《三擊掌》這些老戲,不需劇本,只按程腔唱就可以了,若是唱程派新戲,沒有本子可不成啊,豔秋忽出奇兵,重金買通王又荃,在民國十八年底把程的新戲劇本得到一大批。那時她搭楊小樓的永勝社,十九年三月一日,新豔秋的《鴛鴦冢》出籠了,而且由王又荃為配。程硯秋這才發現王又荃叛變,怒不可遏,一氣就把他給辭退了,這件事當年是梨園重大事件,而起禍根由就是王又荃。

王又荃離開以後,程便相繼約姜妙香、程繼仙二人擔任小生,金仲仁是在程、姜出外時期,偶爾打短而已。民國二十三年程赴上海演出,把俞振飛約來並介紹他拜程繼仙為師,學皮黃戲。俞是江南崑曲名家俞粟廬先生哲嗣,崑曲造詣,爐火純青,他的《拾畫叫畫》,令人歎為觀止,與程合作《琴挑》,也是珠聯壁和,《奇雙會》的趙寵,更是一絕。只因他是南方人,京白並非拿手,像《得意緣》的盧昆傑(教鏢一場)與狄雲鸞兩人閒磕牙,有許多京白,有兩句是“獅子大張嘴,張嘴大獅子”,俞振飛怕這“獅子”兩字,一團一尖他念不好,他會藏拙,而且聰明,就改唸“老虎

大張嘴,張嘴大老虎”,顧曲內行也只莞爾一笑,原諒他改詞兒的動機,一班外行觀眾,就更聽不出來了。

顧珏蓀是上海票友,原工青衣,後改小生,也是程在俞振飛離開後,約他北上的,在二十九年秋加入秋聲社,沒演多久,戲少,玩藝兒也軟,就唱不下去了。

二旦:吳富琴、王瑤卿、榮蝶仙、芙蓉草、計硯芬(小桂花)、魏蓮芳。

吳富琴是富連成社出身的青衣,出科以後就傍上程硯秋了,他們兩人私交很好,始終合作無間。吳除了在臺上給程配二旦以外,還在班中管事,是給程“抱本子”的。是挑班大角,都有一位對他的新老各戲非常熟悉的人,替主角與其他配角對地方、排戲,並且掌管私房戲的劇本,所以稱為“抱本子”的。梅蘭芳是由姚玉芙“抱本子”;尚小云用高富遠,後來改任志秋(尚的女婿);

荀慧生用何佩華;馬連良用馬四立;譚富英沒有新戲,就沒有“抱本子“”的了,不過他用宋繼亭管事,替他與別人對戲。

王瑤卿、榮蝶仙是程的先後老師,他都短期借重過他們。芙蓉草本名趙桐珊,是三樂科班出身,與尚小云、荀慧生同學,戲路宏廣,多才多藝,後來在上海大紅,作了黃金、中國戲院的長期班底,收徒弟不少,有“南方通天教主”的雅譽(北方“通天教主”是王瑤卿)。計硯芬花旦戲很好,魏蓮芳是梅蘭芳弟子,兩個人搭程班都不太久名。

老旦:李多奎、文亮臣。

李多奎是龔雲甫弟子,長於唱,臉上沒戲。文亮臣則長於做戲。

武旦:九陣風、朱桂芳。

此二人都是武旦翹楚,程班都是短期用他們,並非經常有武旦戲。

花臉:侯喜瑞、董俊蜂、蔣少奎、馬連昆、郝壽臣、範寶亭、李春恆、蘇連漢、劉硯亭、鍾喜久。

程的配戲花臉始終用侯喜瑞,合作多年,得心應手。郝壽臣只唱了兩期,不合適而不續了。其餘各花臉都是在前場單唱,或與老生配戲。

醜:慈瑞泉、曹二庚、李四廣、慈少泉。

程班的丑角始終硬整,新戲用醜眾多時,就可應付裕如啦。慈瑞泉在諸人中資格最老,他年輕時與譚鑫培都配過戲,婆子戲好,就是略嫌貧俗。李四廣是他徒弟,慈少泉是他兒子。曹二庚是名崑曲家曹心泉的哲嗣,他的口齒清楚,以冷雋取勝,就搭程班一家,是他私房傍角的。

開口跳:王長林、傅小山。

程班的開口跳,也與武旦相同,為時甚暫。剛挑班時用過王長林,他是老伶工了,葉盛章僅從他學了幾齣戲就足夠吃的了,王的淵博可知。傅小山是資格僅遜於王長林的開口跳,不僅武功好,口齒極為清楚,傍楊小樓多年,在程班只是短期。

程的鼓老始終是白登雲,琴師前期穆鐵芬,後期周長華。

三、程派新戲

自從梅蘭芳民初自上海載譽而歸,受了當地編新戲的衝擊,而開始編排新戲,可以說為演員在擴充劇目、發揮所長上,打開一條道路,這是梅蘭芳在國劇改革創新方面的一大貢獻。自他於民國四年春天開始演《孽海波瀾》新戲以後,風行景從,一般國劇演員都開始編排新戲了。

緊接梅蘭芳開始排新戲的人,卻倒不是旦角,而是國劇宗師武生楊小樓,他在民國七年春排出了新戲《楚漢爭》(即《霸王別姬》的前身),接著馬連良在民國八年新戲《白蟒臺》出籠,郝壽臣在民國九年新戲《打曹豹》問世,高慶奎在民國十年冬天,推出了新戲《樂毅伐齊》。以上四人,除楊小樓與高慶奎是以挑班掛頭牌的身份排新戲,而馬連良與郝壽臣兩個人,在民國八九年他們還在搭班階段呢,就開始編排新戲了,就可見他們兩位的頭腦新穎啦,以後成功自非偶然。

在楊、馬、郝、高四位武生、老生、花臉開始排新戲以後,其他旦角的新戲才開始風起雲湧,陸續出現。以四大名旦的其他三人而論,尚小云的第一齣新戲《風箏誤》在民國十年冬問世,程硯秋的第一齣新戲《龍馬姻緣》在民國十一年春天出現,荀慧生的第一齣新戲全本《玉堂春》,到民國十五年冬才排出來,他居最後。如果連其他幾位名旦算在一起,朱琴心的《陳圓圓》在民國十二年冬初演,徐碧雲的《薛瓊英》在民國十四年夏初演,小翠花的《貂嬋》在民國十五年春初演,荀慧生算是在名旦裡排行第七位才開始編排新戲的,由此也可知,後來的能有“四大名旦”稱號,的確是南北新聞界硬把荀慧生架上去的,不過論個人劇藝來講,他確高於徐碧雲,與朱琴心、小翠花相較卻是各有千秋了。

截至民國三十七年冬,程硯秋一共排了二十七出新戲,其中三出是由老戲增益首尾改編的,二十四出是另起爐灶,創意新編的,按編排出現的次序,大致如下:

1. 《龍馬姻緣》,又名《南安關》,劇情不詳,只知程硯秋飾龍珠,王又荃飾馬駿,這就是劇名的由來,一定是龍馬兩人聯姻的故事了。此外角色有榮蝶仙飾龍鳳,馬連昆飾蕭敬,張文斌(名醜)飾何為仁。民國十一年三月十二日在華樂園白天首演,碼列壓軸,那時候他還在搭高慶奎的慶興社排二牌,大軸是高慶奎、郝壽臣、董俊峰的《失街亭》。

2. 《梨花記》,民國十一年七月二日在華樂園白天首演,仍是搭慶興社時出品,碼列大軸,高慶奎也參加演出,劇情不詳。

3. 《紅拂傳》,民國十二年三月十日在華樂園白天首演。這時候他與王又宸合組和聲社,王唱大軸的時候多,這一天大軸王又宸《雙獅圖》,壓軸李春來《武文華》,程的新戲《紅拂傳》碼列倒第三,他飾紅拂,郭仲衡的李靖,侯喜瑞的虯髯公年。劇情是唐初風塵三俠故事,取材於唐人杜光庭的《虯髯客傳》。這是程的代表作之一。

4. 《花舫緣》,民國十二年五月十二日在華樂園白天首演,也是和聲社時代出品,大軸王又宸、董俊峰《託兆碰碑》。《花舫緣》在壓軸,有王又荃配演,劇情不詳,當不外才子佳人故事。 5. 《花筵賺》,又名《玉鏡臺》,是根據明範香令的《花筵賺》傳奇改編,演敘晉朝溫礄追求其姑之女(表妹)一段曲折故事,民國十二年六月九日在華樂園白天首演,和聲社時代,碼列壓軸,由王又荃飾溫礄。

6. 《鴛鴦冢》,取材於清人《蝶歸梁》傳奇,劇情略為謝招郎居太原西村,偶往東村訪姊夫楊四郎,寄寓在王道平家裡,與王妹五姐兩相愛慕,私訂婚約。招郎回家,不敢告其母,五姐以其失約成病,五姐有嫂,邀張道士代為作書邀招郎。謝母見書責子,並禁之於樓上。招郎乘夜縋樓赴約,與五姐互訴苦情,五姐一慟而絕,招郎觸牆殉之,張道士巧為謀合葬。這出戏悲悽哀豔,很合程的戲路,唱工有四平調、二黃慢板和反二黃慢板等。他飾王五姐,王又荃飾謝招郎。初演於民國十二年七月十四日,華樂園和聲社白天戲。這出戏傳下來了,現在臺灣大鵬的張安平,唱得很不錯,系章遏雲所授。

7. 《風流棒》,是書生荊瑞草追求謝佈政之女林鳳和石總兵內侄女李珠英的故事,劇情曲折,錯綜而冗長,不必贅述。最後荊生與謝、李二人同時成親,入洞房時,二女皆命婢女以棒責之,因此劇名《風流棒》。這出戏十二年八月十八日在華樂園白天首演,這時程硯秋已是在和聲社唱大軸了,他飾李珠英。

請注意,以上從《紅拂傳》到《風流棒》這五出新戲,都是在民國十二年這一年以內編排出來的,那年他才二十一歲,其少年有為、力爭上游的精神,可見一斑。

8. 《孔雀屏》,故事見《唐書·竇後傳》,隋竇毅女有奇相,見識不凡,因畫二孔雀於屏間,請婚者試射,陰約中目則許之。高祖射,各中一目,遂歸高祖。這是唐高祖李淵娶得竇太真的故事,現在我們說某人被選為佳婿,用“雀屏中選”四個字,就是這個典故。《孔雀屏》是民國十三年二月十九日在和聲社三慶園日戲首演,碼列大軸,這個本子也傳下來了,好像復興劇校在幾年前演過。

9. 《賺文娟》,這是宋蘇東坡之妹小妹,撮合其夫秦少游,與名妓文娟結合的一段故事,劇情很輕鬆有趣,程硯秋飾蘇小妹,劇中有一段反串小生,冒稱其夫秦少游,與文娟見面的穿插,王又荃飾秦少游,吳富琴飾文娟,首演於民國十三年四月五日,三慶園和聲社日戲,碼列大軸,這個本子也傳下來了,復興劇校也演過。

10.《金鎖記》,這是程硯秋把老戲重排,增益首尾,所編的第一齣新戲。這出戏的故事來源,大家都知道是源自元代關漢卿的《感天動地竇娥冤》雜劇和明代葉憲祖的《金鎖記》傳奇,國劇劇本只有“探監”和“法場兩折,原是青衣老戲。只演“探監”,可以在中場演出,如果帶“法場”,就夠大軸份量了。梅蘭芳、尚小云早年都常唱《六月雪》帶法場,自從程硯秋把《六月雪》改編成《金鎖記》以後,梅、尚就避免不動,《六月雪》成了程派戲了。

程本《金鎖記》是從蔡昌宗(竇娥之夫)上京趕考起,傭婦張氏的兒子張驢兒跟隨前往,半途

把昌宗推入淮河,回家假說昌宗落水而死(事實上昌宗遇救未死,張驢兒不知)。蔡母悲痛成病,想吃羊肚湯,張驢兒在湯內暗放毒藥來謀害蔡母,不想誤被他母親張氏吃下,立即身亡。驢兒乘機訛詐,要強佔竇娥。告到官府,縣官不察驢兒之誣告,刑加蔡母求供,竇娥不忍婆婆受苦,挺身含冤屈供,被判斬刑。行刑正值六月,忽然天降大雪,會海瑞巡按至此,知有冤獄,即令停刑。經複審,案情大白,張驢兒凌遲處死。此時蔡昌宗狀元及第回來,閤家團聚。此劇在民國十三年四月十三日首演,是三慶園和聲社的日戲。

《金鎖記》是程硯秋新戲的成功作品之一,風行南北,旦角不論是唱《六月雪》,或全部《金鎖記》,莫不以程的演法為典範。因為蔡昌宗是以金鎖為聘迎娶竇娥,所以劇名《金鎖記》。坤伶杜麗雲演時,貼全部《羊肚湯》,標奇立異,不如原名雅馴。程此劇中本人的優點,容後文談他劇藝時詳述,他這一齣戲的常演常滿,使人屢聽不厭,和陣容堅強也很有關係。除他飾竇娥外,歷任小生王又荃、姜妙香、俞振飛等都飾過蔡昌宗本人。文亮臣的蔡母,海瑞以前是郭仲衡,後來是哈寶山。整齊是四個小花臉所扮的角色,李四廣的張媽媽,曹二庚的張驢兒,慈瑞泉的禁婆,慈少泉的山陽縣知縣,四個人全是一流上選人物,別的班絕沒有這麼硬整。因為戲要集體演出,大家好,這一臺戲才好,程硯秋深體此旨,所以他網羅這四位名醜作他長期班底。配角差了,光桿牡丹如何好,也號召不起來。

11.《玉獅墜》,又名《小天台》。也是才子佳人故事。民國十三年五月三日,三慶園和聲社日戲首演。

12.《青霜劍》。此劇取材於《石點頭》小說的“侯官縣烈女殉夫”。演述宋代秀才董昌妻子申雪貞,被豪紳方世一所覬覦。方假意與董昌結交,又暗中買通大盜“攀倒天”誣陷董昌入獄。縣官不察,竟將董昌處斬。方世一又使媒婆勸說雪貞改嫁,雪貞看破奸謀,假意應允,將孤兒託交表姊,暗攜家傳青霜劍,含悲出嫁,在洞房中用酒灌醉方世一,連同媒婆一併殺死,割了仇人頭顱,到董昌墳前哭祭,毅然自刎以殉。這出戏劇幅不大,但是唱、做、身上都有獨到之處,民國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三慶園和聲社日戲首演。目前在臺灣,《青霜劍》也是大家所熟知而偶見的一出程派戲。

以上這十二出新戲都是羅癭公為程所編。而羅在為程編完《青霜劍》以後,就病故了。

13.《碧玉簪》。劇情演敘秀才趙啟賢,幼失怙,稍長,即知上進。吏部尚書張瑞華,致仕歸裡,愛趙英俊,以女玉貞許之。吏部內侄陸少莊,曾求婚被拒,聞字趙,大恚。遂約顧媒婆,設計以陷害玉貞,顧因向玉貞假得碧玉簪一支,並偽造玉貞致陸之情書一函。乘玉貞嫁,暗置於新房。趙見玉簪與書函,疑玉貞與陸私,遂惡之。幸經婢女小蕙之偵察,及乃姑乃父之調處,其事始大白。未幾,趙入京應試,及第而歸。攜封誥贈玉貞,玉貞不受。後由母氏之勸慰,意始稍轉。並向趙薦小蕙為側室,蓋所以言報也。

這出戏的劇情來源,倒不是來自什麼小說筆記、雜劇傳奇,而是從地方劇紹興戲的《三蓋衣》

吸收來的,自然場子編得緊湊,詞句也趨雅馴了。程硯秋飾張玉貞,劇中婢女小蕙是藥中甘草,戲膽人物,由芙蓉草飾演,那種活潑、自然,已入化境,不作第二人想。

章遏雲來臺後,在大鵬演《碧玉簪》時,由鈕方雨飾小蕙,因為表演出色,從此就聲譽鵲起,而開始走紅,就可見這個角色的關鍵性了。

李翰祥來臺創立國聯影業公司後,根據越劇《三蓋衣》和國劇《碧玉簪》,拍了一部黃梅調影片《狀元及第》,由江青與鈕方雨(反串小生)合演,從此,《碧玉簪》就更膾炙人口,在臺灣成了熱門程派戲了。這出戏程硯秋在民國十三年十二月十四日,三慶園日戲首演,那時他在鳴盛社掛頭牌了。

以上從《孔雀屏》到《碧玉簪》,是程在民國十三年一年裡,所編排的六出新戲。

14.《聶隱娘》。這是一出俠情戲,在民國十四年四月十八日,三慶園鳴盛社白天戲首演。 15.《文姬歸漢》。劇情演敘漢興平中,李榷郭汜與楊奉等,挾勢倡亂。時南匈奴王遣左賢王及白波帥,乘亂進兵,深入漢地河內,卒為李榷等所敗。唯蔡邕之女文姬,聞亂出奔,為匈奴所擄,獻之於左賢王,王納之。在匈奴之地十二年,生二子。蔡邕與曹操有舊,操憫其無嗣,令周近持金璧使南匈奴,贖文姬歸國,俾承蔡祀。

這是見諸史實的一段故事,曹操這位大白臉,在每一齣戲裡他都做壞事,唯有在這出戏裡,他做了平生唯一的一次好事,救助故人之女自異邦回國。《文姬歸漢》是程硯秋早期三大名劇之一(其餘兩出為《紅拂傳》與《梅妃》),劇中唱工極為繁重,還有蔡文姬所作《胡笳十八拍》原詞,文學氣氛頗為濃厚。此劇在民國十四年十二月十二日,華樂園日場戲首演,這時他已經自己組班當老闆了。《文姬歸漢》傳了下來,在臺灣以張安平唱得不錯。

16.《沈雲英》。沈雲英是明末道州守備沈將軍至緒之女,張獻忠攻道州,將軍陣亡,時雲英年十七歲,昭告州人,願與張決勝負,眾皆響應。遂出擊解道州圍,雲英獲父屍,州人鹹縞素來助喪。郡守奏聞於上,詔贈將軍副總兵,而以雲英為遊擊將軍,繼守道州。

這是一出文武兼備的戲,文有祭靈時反二黃的唱,武有扎靠開打。民國十五年五月二十九日,鳴和社在華樂園白天首演。

17.《斟情記》。民國十六年一月十五日在華樂園白天戲鳴和社首演,劇情不詳。

18.《朱痕記》。劇情演敘唐代西涼節度使黃龍造反,朱春登代叔從軍。春登嬸母宋氏,謀佔長房的家產。內侄宋成謀佔春登的妻子趙錦棠,假意伴送春登從軍,中途暗下毒手,不料被李仁所救,二人前往投軍。宋成回來,假說春登軍前戰死,朱嬸逼趙錦棠改嫁宋成,錦棠不從,備受折磨。朱嬸又將錦棠婆媳趕到山裡牧羊,要婆媳二人凍餓而死。春登陣前立功,封侯回來,殺死宋成,問及其母及妻子,朱嬸假說已死。春登痛不欲生,至墳塋祭奠,並舍飯七天。適錦棠婆媳前來討飯,因飯時已過,求得春登食餘一碗殘飯,朱母誤將飯碗打碎,驚動朱春登,喚進蓆棚問話,因得夫妻相認,母子團圓欲生。

原來有出梆子老戲,只演“舍飯”、“團圓”兩折,劇名《牧羊圈》,後來翻成皮黃劇本,也是隻演這兩場。《朱痕記》是程硯秋把老戲增益首尾所編的第二齣新戲,也很成功。在這出戏裡,侯喜瑞的李仁是戲膽,四個小花臉的角色也派得恰當。李四廣飾朱嬸,曹二庚飾宋成,慈瑞泉、少泉父子飾兩位衙役,最後蓆棚討飯一場,極為精采裡。這出戏也傳下來了,臺灣各劇團常演。《朱痕記》是在民國十六年四月三十日,華樂園鳴和社日戲首演。

19.《梅妃》》。此劇取材於唐人小說《江采蘋傳》。唐明皇李隆基選色徵歌,高力士在江南訪來江仲遜的女兒江采蘋,深受寵愛,封為貴妃,因她喜愛梅花,賜號梅妃,並特為她建造了一座梅亭。但不久又得了楊玉環,厭舊喜新,梅妃獨居後宮,回憶當年得寵,不勝幽怨,顧影徘徊,賦詩寄意。但李隆基惑於楊妃終不再加理睬。安祿山反,李隆基倉皇入川,梅妃死於亂兵之中惑。郭子儀戡平安史之亂,隆基重回宮中,偶至梅亭遊玩,憶及梅妃,感傷中朦朧睡去,依稀見梅妃前來,訴說離情,醒來一夢,無限惆悵。這出戏在民國十七年九月二十日,華樂園鳴和社夜戲首演。 《梅妃》的唱工繁重,歌舞並陳,是程的精心之作,他極為珍視,一年只一演,多在年底封箱時期,當然必定上座滿堂的。

談到這出戏,不妨談談四大名旦之間對於排新戲的勾心鬥角。梅蘭芳是排新戲先進,尚、程、荀三人最早是追隨,後來就有競爭的含義了。梅蘭芳在民國七年排了一出《紅線盜盒》。程硯秋就追蹤也找一位名字與紅有關的古時奇女子排一齣戲,於是在十二年春排出了《紅拂傳》。尚小云也不示弱,在十二年冬推出了《青門盜(紅)綃》,有時也貼《紅綃》。後來不唱這出戏了,就把本子給了富連成,使李世芳排演,改名《崑崙劍俠傳》。荀慧生排新戲,前文已經談過,在梅、尚、程、朱、徐、於(連泉)之後了,所以他的《紅娘》出現得最晚。總算四大名旦各有一出以紅字為名的奇女子本戲。

尚、荀兩人,與梅只是暗鬥,而且自知聲勢、造詣,一切不如梅,只是遙遙追趕罷了。唯有程硯秋雄心萬丈,與梅由暗鬥趨向明爭,而且走上分庭抗禮、互不相讓的階段。

梅蘭芳從民國十四年到十六年,陸續排了頭二三四本《太真外傳》,這是以楊玉環為主的戲了。在二本《太真外傳》裡,雖然也有“搜屣拈釵”的關目(就是楊貴妃偵知唐明皇偶與梅妃在一起,拈酸前往搜查的情節),但是梅妃不見明場。程硯秋心機很重,認為梅蘭芳你把楊貴妃的故事演了,好,我演梅妃,以江采蘋為主,把楊玉環貶為配角。所以他排《梅妃》動機,是針對《太真外傳》而出發的,戲中也有“搜履拈釵”關目,楊玉環上明場。但有意思的是,據歷史記載,楊玉環體態豐盈,“環肥」是有名的,江采蘋卻是苗條的骨感美人。但是在《梅妃》劇中,程硯秋的江采蘋,體態豐盈,而芙蓉草的楊玉環,骨瘦如柴,在外型上與真人正正相反,就不免使人啞然失笑了。

20.《柳迎春》。這是程硯秋把老戲重排所編的第三齣新戲。《汾河灣》原是老戲,《柳迎春》是根據《薛仁貴徵東》演義的情節,從薛仁貴微時,在柳家傭工看守木料起,頗博柳小姐迎春青睞。迎春冬日賞雪,發現仁貴衣薄寒冷,暗中贈衣禦寒,誤將紅色寶衣擲下。翌日仁貴披衣掃雪,被柳員外發現,疑女不貞,嚴命自盡。經母嫂呵護,夜間由乳孃偕迎春逃走,在古廟中巧遇仁貴(他也被柳家逐出了),由乳孃撮合,二人成婚,居住寒窯。仁貴經友周青相助,前去投軍,征伐高麗,屢建奇功,封為平遼王,回窯探視妻子,就接上《汾河灣》了。

《柳迎春》前段的唱工,賞雪一場,程有一段西皮原板,一段流水,離家別母時有段流水。在古廟與仁貴相會,請乳孃細問仁貴身世,有段南梆子,則是套自《春秋配》的撿柴了。此外還有幾段搖板,唱工不少。《汾河灣》結束時,與一般演法不同,加一段走圓場的流水,再由薛仁貴拉下。

《汾河灣》這出老戲,梅、尚、程都常唱。圓鬧窯一場,不論夫妻之間是真吵或假鬧,柳迎春究竟是大家之女,要保留一點身份的,尚小云演來,就嫌稍微撒潑過火了,而以梅、程演得熨貼入戲。梅且以此劇揚名美國,譯劇名為《一隻鞋的故事》,頗得美國人士欣賞。程硯秋排《柳迎春》呢,動機也在與梅對抗,你演一折,好,我就排全部的,不等梅蘭芳自美回國,就推出來了。

此劇是在民國十九年鳴和社華樂園首演。除程自飾柳迎春外,姜妙香、王少樓分飾前後薛仁貴。這出戏傳下來了,最近(1978年8月)大鵬公演,首夕於八月三日就推出《柳迎春》。前後薛仁貴由高蕙蘭、哈元章擔任,張安平的柳迎春,也是章遏雲所授,頗為稱職。

21.《荒山淚》。這是出自杜撰的一出新戲,演敘明末濟源縣農民高良敏,妻陳氏,子高忠,媳張慧珠,孫兒寶璉一家五口故事。因為高良敏父子,交稅不足,一度入獄,賴媳張慧珠織絹賣錢,方才贖出。後來又徵人丁賦稅,高氏父子無力繳納,入山採藥換錢,不料慘遭虎吻,父子雙亡。不久差役又來徵次年之稅,除將衣物抵交外,寶璉又被抓去充當民夫,陳氏思孫病重而亡。張慧珠悽然一身,仍被差役追索賦稅不已,慧珠由憤而瘋,奔入荒山,呼天搶地,自刎而亡。因為臨死以前,最後兩句唱詞是:“我不如拼一死向天祈請,願國家從此後永久和平”,所以此劇又有個別名叫《祈禱和平》。

就戲論戲,《荒山淚》是一出好戲,張慧珠唱工很多,出場是一段四平調,為公爹祝壽有段二六和流水。公爹、丈夫入山採藥,一夜未歸,張慧珠通宵織絹等待,有大段的西皮慢板,轉二六,搖板收住,佳腔疊出。將衣物抵稅時,有西皮搖板轉大段快板。瘋狂入山有大段二黃快三眼,此外還有許多散板、哭頭等,不必贅述。在做、表上,把一個孝順公婆、相夫教子的貞淑少婦,累遭勒索,由畏俱、忍讓,而怨恨、憤怒,以至瘋狂的心理過程,都刻畫得層次分明,歷歷如繪。身段方面,則圓場、屁股座子、水袖功夫統統出籠。而在扮相上,在最後瘋狂入山一場,更首創了穿“女富貴衣”。按:“富貴衣”是國劇行頭(服裝)之一種,在一件黑褶子上,縫上許多塊顏色不同、形狀不一的綢子,表示一件破衣服,已經補綴多次了,多為落魄文人所穿,如《狀元譜》裡的陳大官。但是這個人將來一定發跡,所以名曰“富貴衣”,在戲箱裡列為行頭的第一件。過去是沒有“女富貴衣”的,程硯秋在《荒山淚》裡穿“女富貴衣“”是創舉,不過沒有將來發跡的含義,只是形容劇中人的一貧如洗、衣服襤褸罷了。

這出戏是在民國二十年一月二十六日中和戲院鳴和社夜戲首演。

22.《陳麗卿》。這是根據《後水滸》所編的一齣戲,在民國二十年二月二日,中和戲院鳴和社夜戲首演。

以上從《碧玉簪》到《陳麗卿》這十出新戲,是金悔廬(仲蓀)為程編的,金籍隸浙江金華,也是程幕中人,後來且擔任北平戲曲學校校長。

23.《春閨夢》。這出戏是根據唐詩人杜甫的《新婚別》,和陳陶“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詩的意境編成的。劇情假借漢末公孫瓚和劉虞因爭權位而起戰爭,人民慘受征戍流離之苦。壯士王恢新婚不久,被徵入伍,陣前中箭而死。妻子張氏,終日在家佇盼,不覺憂思成夢,夢見王恢解甲歸來,夫妻相見,悲喜交加。忽然戰鼓喧天,亂兵殺至,眼前所見,盡是骷髏。張氏驚醒,才知都是夢境,全劇告終。

就戲論戲呢,《春閨夢》更是一出好戲了。這出戏恐怕見過的人不大多,不妨稍為詳細談一談:

全劇分十二場。第一場:公孫瓚坐帳,花臉飾演(侯喜瑞),念引子、定場詩,表白因與劉虞交戰,兵員不足,傳楊威進帳,命其按戶徵兵,傳令前往教場操練人馬下。第二場:李信(醜扮,曹二庚),及妻孫氏(彩旦,李四廣)各唱一句搖板上,表白徵兵甚急,如何應付。正計議逃走,楊威叩門,前來徵兵,記下李信名字而去。李信夫婦大哭,但亦無奈,準備啟程。

第三場:四父老子弟,及侍者端酒杯上,曹襄(老生,哈寶山),妻李氏(青衣,吳富琴)攜子隨上。眾父老為從軍諸人在長亭餞行,曹襄稱謝,曹子不捨父親遠離,曹襄勸慰妻兒,眾人同下。

第四場:劉氏(老旦,文亮臣)偕子趙克奴(花臉,蘇連漢)上,劉氏唱一句西皮散板,轉三句流水,趙克奴接唱四句流水,劉氏再接唱八句流水,趙克奴再接唱四句流水,第五句叫散,圓場,趙氏接唱兩句散板,圓場,母子下。李信、孫氏上,接腿兒合唱一句散板,抱頭相哭,表白夫妻難捨,再各唱一句散板,二人哭下。

第五場:張氏(程硯秋)內唱一句悶簾西皮倒板,其夫王恢(俞振飛)、丫環(慈少泉)端酒杯,三人同上。張氏接唱一句原板,然後王恢、張氏各唱兩句原板。王恢表白,正在新婚,忽然從軍,難以割捨,張氏囑咐保重,並命丫環看酒,為夫君餞行,唱六句散板,王恢接唱兩句散板,行弦。丫環提醒,時已不早,眾鄉鄰已在十里長亭相候了。夫妻二人再依依話別,各唱兩句散板,圓場。眾父老、侍者、劉氏母子、曹襄夫妻、李信夫妻迎上,眾人相見,餞行飲酒吹打已畢,王恢念七句詩,張氏接念一句。李信、劉氏、趙克奴各念兩句詩。曹襄接念一句,起叫頭,眾父老接念一句。曹襄唱一句倒板,向眾父老作揖,趙克奴、王恢各唱一句散板,作揖。眾父老合唱一句散板,還揖。此時眾人上馬,與家屬辭別,王恢、張氏各唱一句散板,趙克奴(上句)、曹襄、李信(下句)合唱一句散板,眾起哭頭,王、曹、趙先下,孫氏唱一句散板收住,李信亦跑下。張氏、劉氏合唱一句散板,眾父老勸慰孫氏,孫氏再唱一句散板下。

第六場:風入松,眾兵將引劉虞上,劉虞表白,圓場,來到無定河,劉虞傳令紮營,眾同下。 第七場:楊威徵兵已齊,操練純熟,回營交令,楊威、兵士與中軍分下。

第八場:王恢、趙克奴、曹襄、李信急急風上,各念一句詩。公孫瓚率眾上,齊赴教場,上高臺。探子上告軍情,公孫瓚派王恢與趙克奴,曹襄與李信,分兩批出兵。內擂鼓吶喊,公孫瓚唱四句西皮搖板。探子上報,趙克奴陣亡,王恢身帶箭傷,眾兵士扶王恢上,公孫瓚為王恢起箭,王恢痛抖,死介。公孫瓚與眾士兵迎敵。

第九場:亂錘,李信跑上,表白自陣上開小差,不如溜走回家。下。

第十場:楊威過場,表白公孫瓚兵敗被圍,再次徵兵了。

第十一場:李信上唱兩句搖板,叩門。孫氏上唱兩句搖板,開門。夫妻見面,喜不自勝,各念一句對,下。

第十二場:未一場,也是全劇高潮了。場上先布好家庭廳堂影片,張氏上念四句詩。表白,丈夫從軍,年餘未歸,沓無音信,不免到左右鄰家探問。出門先到趙家探問,圓場,唱兩句西皮原板。行弦,叫門,劉氏上唱兩句原板,二人相見,張氏問劉氏為何面帶淚痕,劉氏答兒子已在軍前陣亡了。張氏驚問何人所講,劉答李家嫂嫂(孫氏)所言。下。張氏唱一句原板,到李家叫門,行弦,孫氏上唱兩句原板,開門見張氏,張氏問及其夫,張氏答李信逃回之時,尚見王恢奮勇殺敵,以後就不知道了。張氏接唱一句原板,再唱兩句搖板,迴轉家門,丫環迎上開門,張氏入坐。主僕猜測王恢消息,鹹認有生還之望。張氏睏倦,擬打睡片刻,丫環亦下去歇息。張氏念兩句詩,扶幾而睡:(下面就是夢境了)。

張氏起立,望門,見王恢入門,驚喜,夫妻交談,王恢言及輔佐公孫瓚,打敗劉虞,天下太平,解甲歸田,回家探妻。張氏牽王恢手,言詞安慰,與王恢各唱兩句散板,然後張氏接唱二六。詢問王恢從軍經過,王恢夾白答覆。六句以後,第七句起轉快板,三段一共十四句,王恢接唱四句搖板,表示未接家信,生氣,旁坐。張氏回嗔,言語安慰,唱四句搖板,命丫環看酒,二人飲酒,各唱搖板,丫環示意可以安歇了,王恢命丫環亦去安歇,催促張氏迅速安寢,再各唱搖板。張氏搬椅命王恢坐等,以便收拾床帳,王恢假作不悅,旁坐假睡。此時張氏唱六句南梆子,扶王恢入帳。 內場鼓譟吶喊,張氏驚慌出帳,表白外面喧譁,莫非來找我夫,開門,出門。內場再鼓譟,王恢出帳,出門,表白外面敵兵來了,待我看來,下。張氏驚慌,攔阻不及,圓場,往找其夫,王恢又上,張氏扯住王衣,不使前去。王恢言敵人來到,要交鋒去了。王恢掙脫而去,張氏恍惚,撲倒在地。此時,臺上燈光忽暗,換野外戰場佈景:無定河邊,屍骨縱橫。張氏坐唱一句二黃倒板,起立,唱一句回龍,左右驚看戰場情況,接唱十句快三眼,再唱一句散板,兩邊分上兵士繞場下,王恢隨上點頭招手,四兵趕上,張氏急下,四兵繞場下。

這時臺上燈光又暗,換回閨房佈景,張氏仍扶幾而坐,醒來,揉眼,沉思,回想前情,喜、嗔、怒、怕。丫環上白,做了一個好夢,報與夫人知道,對夫人前來報喜,說老爺真回來了。張氏喜問,丫環說老爺回家,我端過酒來,你們見面又喝酒,又埋怨,又和好,又攆我出去,又要......以後我就不知道了。張氏問,如今你老爺哪裡去了,丫環說,我說的是個夢呀,張氏急切,失望,拭淚。丫環說雖然是夢,也是喜訊,老爺一準要回家了。張氏左右兩望,問丫環,你說老爺回家,怎麼靜悄悄連一點消息也無有呢,丫環說我倒有個好主意,張氏忙問有何妙法,丫環說“還是去做夢”。張氏一愣,沉思,命丫環掌燈,唱四句搖板,幕徐徐下,全劇告終。

民國二十一年一月,程豔秋更名為硯秋,他原署玉霜簃主,也改為御霜了。十三日赴法國考察戲劇,並且旅遊歐洲各國,還料理些子女教育和財務的私事,二十二年夏天才回國,就一切銳意革新。編排新戲呢,也酌加布景、燈光的配合,改聘北平一位票友報人吳菊痴擔任編劇,吳的第一個劇本,便是這出《春閨夢》,在民國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中和戲院鳴和社夜戲首演。

這出戏的穿插緊湊,人物的安排,角色的搭配,都不落俗套,具見匠心獨運。像四家徵屬,主角是青衣、小生夫婦(程硯秋與俞振飛),另兩對夫婦,一對是老生與青衣(哈寶山與吳富琴),一對是兩個小花臉(曹二庚與李四廣),再一家則是老旦與花臉母子(文亮臣與蘇連漢),絕不雷同。劇情有徵兵、打仗,但交戰卻不見明場,非常簡捷。最後一場夢景,既有旖旎風光,又有淒涼戰場,使主角儘量發揮唱唸做表的本事,而由丑角丫環口中,道出“還是去做夢”,就把“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這兩句詩,畫龍點睛地點出題目來了,真是精采巨構,在新戲裡不可多得。

24.《亡蜀鑑》。取材於三國演義,又名《江油關》,是根據川劇劇本改編的。劇情是三國末年,魏將鄧艾(侯喜瑞飾)襲蜀,偷渡陰平,直攻江油。江油守將馬邈(曹二庚飾)見兵敗國危,意欲投降,其妻李氏(程硯秋飾)曉以大義,苦口勸諫。馬邈佯為應允,暗地開門降魏,李氏憤而自盡。劇幅不大,也是吳菊痴所編,在民國二十四年十月二十八日,中和戲院鳴和社首演。

此戲傳下來了,大鵬的張安平有這一出,為章遏雲所授。

25.《費宮人》。這是把崑曲《鐵冠圖》,在“撞鐘”、“焚宮”、“守門”、“殺監”幾折以後,“刺虎”以前,中間加上皮黃場子,一種“兩下鍋”演法的綜合本。程硯秋飾費貞娥,俞振飛戴上髯口以官生身分飾崇禎帝,侯喜瑞飾李闖,鍾喜久飾李過(一隻虎),吳富琴飾公主。二十六年六月四日、五日,在新新戲院秋聲社夜戲首演,連演兩晚。

崑曲部分,俞振飛是崑曲名家,唱得神完氣足,做得淋漓盡致,可說飾崇禎的典範之作。“刺虎”一折,程硯秋使出渾身解數,他與梅蘭芳的“刺虎”相較,各有千秋。梅以唱工、神情取勝,程以做表、身手見長。至於一隻虎,錘喜久則比劉連榮穩重、老練得多了。

皮黃部分,費貞娥在崇禎殉國以後,假冒公主身分,有一場祭靈,全身縞素,唱大段反二黃,亦頗具功力。此外,李闖等有些散碎場子。

此劇是杜穎陶所編,杜的腹笥淵博,手筆也好。與傅芸子、傅惜華諸君,都是北平當時的有名文士。筆者與他很熟,我們時共遊宴,且曾組一生日會。外行除我們二人外,尚有馮四爺、費三爺、楊九爺三人。內行有李少春、幼春昆仲、張君秋、張君傑弟兄、吳彥衡、程玉菁、常紹亭、李寶奎、高維廉等人,一個月聚會兩次,一次在飯館,一次郊遊,如北海、頤和園等地。後來大家都忙,又有人出門,便慢慢解體了。

《費宮人》這出戏在俞振飛離開以後,就不唱了。

26.《鎖麟囊》。這出戏恐怕是目前大家最熟悉的程派新戲了。不但對劇情耳熟能詳,就連劇中的唱詞,幾乎戲迷也都能朗朗上口。現在談談這出戏的故事來源和編排經過。

清焦循《劇說》,引胡承譜《只麈談》筆記一則,其中有段故事:徽、歙間,某年月嫁娶日,適兩新婦輿同憩同道,一極貧女,一極富女。始而皆哭,久而貧女哭獨哀。富女曰:“遠父母,哭固當,若是其哀歟?”命伴媼輿側叩之,貧女曰:“聞良人飢餓莫保,今將同拼命耳,奚而不哀?”富女心惻,解荷包贈之,蓋上輿時祖母遣嫁物也。貧女止哭,未及道姓氏,各散以去。抵門,景況蕭索,新郎掩嘆迎婦入,忍淚告曰:‘吾家固貧,填溝壑分也。今以累君,奈何?”婦以

荷包付之,開視,則黃金二錠,重四兩許,易銀三十餘兩,以其零市錢米酒饌,行合巹禮。問金之所來,婦語以故。乃合夥經商,一年中獲利數倍,凡貿遷無不如意。不十年,成鉅富,苦不知贈金者何人,心懷歉恨,於宅後起樓,供荷包祀之,以志不忘。

顧富家女于歸後,夫家父家,連被回祿,繼以疾疫,屢遭破敗,十年以內,如水刷沙,資財立盡。貧女財既豐,又得男,謀所以乳之者,遍覓無人當意,媒嫗以富家女薦之,甚合。兩婦相見,彼此敬愛,誼如姊妹,都不知曩日途中事。越一歲,乳孃抱兒往後樓福拜,見荷包,視之,所繡花物,類己針法,忽念舊事,不覺淚下。婢窺之,告主婦。問哭之故,則曰:‘記嫁時途中,曾以此物贈貧女,不料吾今日之貧。感慨今昔,故心酸耳。”主婦語其夫,明日請族長四鄰,及乳媼之翁,奉酒安位,再拜而謝,願將所有資財,皆荷包中物,全數奉還。乳媼堅拒,只允收其原荷包所值之倍。眾賓贊雙方仁義,居間剖分,各居其半,並世為婚姻,以仁義世其家。

民初河北涿郡韓補庵先生,長於文學,酷嗜戲劇,就根據這個故事,編了一出《繡囊記》,交與奎德社班主楊韻譜,為其社排演。韓君與舍間有世誼,筆者幼時,韓君常來舍與先嚴晤談,輒共話菊壇軼事,餘事之如叔伯。

民國二十九年初,翁偶虹(麟聲)根據《只麈談》筆記和《繡囊記》劇本,參考些韓君原著詞句,除了最後趙守貞聽薛湘靈訴說身世時,命丫環三次搬椅子的場子,是套自《三進士》裡,周子卿夫人聽孫淑林訴說身世時的搬椅子以外,其餘就都是自出機杼的創作了,穿插安排,頗具匠心。像薛湘靈未出場以前,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對繡鞋的花樣,多方囑咐,使觀眾便有了這位小姐是嬌生慣養的印象,完全用的烘雲托月手法。至於劇中的唱腔,則是程硯秋往大馬神廟王瑤卿的古瑁軒裡一連跑了半年,多日研究,才產生出來的,可以說是程新戲裡花腔最多的一出,所以流傳至今,盛行不衰。

《鎖麟囊》是在民國二十九年十月七日,長安戲院秋聲社夜戲首演。演員陣容是:程硯秋飾薛湘靈,顧珏蓀飾周庭訓,張春彥飾薛良,孫甫亭飾薛老夫人,吳富琴飾趙守貞,哈寶山飾趙祿寒,張蝶芬飾胡婆。秋聲社的丑角多而整齊,所以演新戲能調配得宜,李四廣飾梅香,曹二庚飾丫環,慈少泉真父子,飾劇中的勢力眼儐相父子,都是上選人物。

27.《女兒心》。吹腔,與崑腔有別,有一出《百花亭》,分“贈劍”、“點將“”等數折,北方昆戈班的韓世昌、龐世奇等都常演,貼《百花點將》。李世芳出科挑班以後,把它翻成皮黃,改名《百花公主》,他飾百花公主,袁世海飾巴喇鐵頭,配角還有江世玉等人。

民國三十六年,程硯秋在上海唱了一個長時期,此時翁偶虹已成了程幕中人,就根據《百花亭》故事,編了一出《女兒心》,情節、穿插與《百花公主》大同小異。此劇百花公主要扎大靠,以程硯秋的魁梧身材,扎靠在臺上做身段,居然還很邊式,這就是功力了。這出戏在北方沒有演過,未曾目睹,所以不能詳淡。

以上就是程硯秋在1949年前,所編排的二十七出新戲。

四、劇藝特色

在本文的第一段“家世與師承”裡就曾談到,程硯秋的嗓音狹窄,有如童子,在十幾歲登臺的時候唱大路老腔,觀眾還能原諒他的嗓音,只拿他當孩子。如果成年以後,還用這種細嗓唱老腔就會慘遭淘汰,沒有戲飯。因此王瑤卿就湊合他的嗓子來給他編些新腔,纖巧、柔和、若斷若續,但有時又奇峰突起,高入雲霄,有時候卻低迴婉轉,纏綿悱惻。因為他善用氣口,斷續之處,藕斷絲連,高低曲折,自然無痕。所以程腔一出,悠揚悅耳,沁人心脾,由觀眾的愛好,而引起同行效仿,也一直流傳到現在,成為青衣唱腔的主流之一(另一主流是梅腔。荀腔柔媚、張腔穿鑿,都算不上主流)。像《賀后罵殿》、《六月雪》、《三擊掌》這些戲,用程腔唱是不二法門,就和《甘露寺》與《借東風》,老生非用馬腔不可,都已成為定型。

梅蘭芳一生得天獨厚,身材修短適中,面容俊美姣好。嗓音的寬亮圓潤,為四大名旦與一般旦角之冠。他最早是唱青衣老腔,後來雖經徐蘭沅、王少卿研究出些新創的梅腔來,也都正宗大路,使人聽來甜膩悅耳,並不標奇立異。程硯秋的天賦太差,只好在人工上補救,他使腔的特色,有如前述,在氣口上用功夫,巧奪天工,來與梅較一日之短長。以《玉堂春》這出戏來論,“會審”那段慢板、原板、二六、流水的唱法,梅腔爽朗流暢,以天賦取勝;程腔吞吐跌宕,以人工見長,像

“三萬六千銀一概化了灰麼“”的巧腔就可以說明了。程腔的纖巧,以《鎖麟囊》為登峰造極,事實上也費了王瑤卿半年的功夫,才幫他研究出來的。除了二六、流水、二黃慢板轉快三眼,刻意安排,有巧腔也有險腔以外,水災後與家人離散的哭頭散板,後對趙守貞敘述前情的西皮原板唱法都具有創意,格調一新。因此,推出以後,不僅觀眾覺得悅耳動聽,百觀不厭,青衣演員也都風行景從,不拘是否宗程,都大唱特唱《鎖麟囊》來了,流行至今,仍是一出熱門戲,甚至有程腔梅唱、程腔張唱的說法。但是程派唱法運用氣口的技巧,卻不是任何人都能學到家的,因為你沒有下過他所用的功夫。於是春秋亭避雨那一場的流水,在沒有功力的青衣歌來,便有如數來寶了。所以《鎖麟囊》的程腔特點是花哨,缺點就是有點媚俗了。

程的扮相、颱風、唸白、表情、戲路與梅也是不同。梅的扮相華麗,颱風雍容,他扮小姐,則是大家閨秀,扮婦人,則是誥命夫人,所以他最適宜扮仙女、后妃的古戲裝。宜喜宜嗔,細膩而有深度,唸白則甜膩動人。程的戲路,宜青衣而不宜花衫,宜悲劇而不宜喜劇。他的唸白,字很清楚,而有淒涼味道。面部神情,在表達抑鬱、煩悶、悲傷、憤怒時都恰如其分,其他就非所長了,他也有自知之明,多演悲劇。那麼,程硯秋的劇藝,除了唱腔獨創一格以外,哪些是他的特長呢?就是他手上、腰腿和腳底下的功夫了。

在幼小從榮蝶仙學戲的時候,程硯秋曾遭受過苦打,一方面是榮蝶仙望徒成名心切,但程硯秋也刻苦自勵,一心要強,雖捱打也無怨。因此,他練的功夫,比別人都要紮實得多,基礎非常深厚。所謂演員的功夫,不只是在武打方面表現。唱武生的,以開打為主,唱唸做表為輔,那麼老生旦角呢,不能每天都演《定軍山》和《虹霓關》哪。以老生來論,《四郎深母》被擒的吊毛,《八大錘》斷臂的轉角樓(斜著從桌子後面翻出來,那叫轉角樓,不是吊毛),《打混出箱》出箱的鐵板橋,都要腰腿有功夫,才能演得乾淨利落。老生裡賢如王又宸、孟小冬,唱《探母》被擒時都不走吊毛,往前一跪就算了,因為王是票友下海,盂沒有坐過科,就是都沒有練過幼功的關係。程硯秋雖是榮蝶仙的手把徒弟,所練幼功,不但不少於科班的訓練,抑且過之,所以他以後用來得心應手,成為他的劇藝特色,真得感謝這位嚴師一輩子了。

程硯秋常動的老戲有《桑園會》、《賀后罵殿》、《寶蓮燈》、《御碑亭》、《玉堂春》、《三擊掌》、《武家坡》、《大登殿》等,不常動的老戲有《貴妃醉酒》、《四郎探母》等。現在連同他的新戲,不妨以實例來說明他的功夫。

程的身材魁梧,青衣個子高大,在觀感上總不大相宜,他就在臺步上用功夫。在後臺,你看程硯秋的裙子,離腳面有二寸,好像裙子太短了,或是系得太高了。在前臺,你再看他的裙子,正蓋在腳面上,一點也不高,這是什麼緣故呢?原來他是矬著身子走臺步,也就是小腿往下彎著一點走臺步,給人的印象,比原來的身高矮下二寸去,就不顯得太高了。這種走臺步的方法只他一人,別

無分號。現在只有住在臺北的名票高實秋(華)兄,能夠說還可以學上兩步。不但在臺上走臺步如此,他的跑圓場還是一絕。按跑圓場的標準,旦角的腳,不論跑得多快,不能露出裙子外面來。一般演員功夫不夠的,連自然的跑法,都有時把腳露在裙子外面,像程硯秋矬著身子跑,不但裙不露足,而且跑出花樣。《青霜劍》裡申雪貞提人頭到丈夫墳前哭祭一場,悶簾二黃倒板以後,上唱回龍,接唱快三眼,這時他跑太極圖的圓場,邊跑邊唱,唱完了氣不湧出,面不更色,可見他的腰腿腳下功夫之深了,當然臺下掌聲如雷。《梅妃》裡逃難時,有小圓場唱流水。《柳迎春》末場,也就是《汾河灣》最後柳迎春、薛仁貴到灣前尋找薛丁山屍首時,他加了圓場、流水,最後再由薛仁貴拉下,而柳迎春是走跪步。這些地方都顯露了腰腿功夫。

老戲裡,《御碑亭》孟月華的遇雨滑步,要摔下去急站起來。《三擊掌》裡王寶釧被王允怒踢的屁股座子,高高跳起,輕輕落下,有如飛過一片雲朵。尤其《武家坡》的進窯,由圓場的停下,身子一蹲,一轉,進門去回身掩門,同時嘴裡唱著“進得窯來把門掩”,身上回轉自如,姿勢美妙,而唱腔也適時唱完,那真是絕妙表演,每次必得滿堂彩。他的《貴妃醉酒》輕不一演,論雍容華貴、儀態萬千和唱腔,他不如梅,但是下腰銜杯和臥魚兒的身段,他雖然比梅胖而腰粗,卻比梅見功夫。

水袖是幫助演員做戲、表情的工具,老生、旦角用的姿勢較多。程硯秋對於水袖下過苦練功夫,而練得有獨到之處。不論投袖、繞袖、揮袖、打袖、抬袖、擲袖、翻袖、折袖、整袖、掂袖、拋袖、甩袖,都各盡其致,用得邊式好看,不勝枚舉。新戲《金鎖記》裡,張驢兒見他母誤喝羊肚湯而死,借屍訛詐,拉蔡母去打官司。竇娥拜託鄰居照看門戶,她也要趕到公堂,下場兩句快尺寸搖板:“辭別了眾高鄰出門往,急忙忙來上路我趕到那公堂”,拜別、出門、轉身、急下、邊唱邊做,加上水袖功夫,每次必定得彩。《朱痕記》裡,被迫在磨房推磨,宋成乘機調戲,趙錦棠真怒、佯笑、誆宋成打掃磨盤,卻把宋手壓在磨盤底下,唱三段快板責罵,也加上水袖動作,增強氣氛。《鎖解囊》裡找球一場,或揚水袖使高身段,或掃水袖走低姿勢,有好幾番身段後,才發現拋在樓上了。在臺灣,除了章遏雲、顧正秋唱《鎖麟囊》找球身段有點程的意境以外(她們見過程的此劇),其他演員的身段就都是以意度之了。最精采的水袖表演還是老戲《武家坡》,當薛平貴逼王寶釧上馬時,王寶釧拋沙土迷薛的眼睛,再唱“急忙迴轉寒窯前”,跑下。程是先用拋袖擲沙,要把水袖全幅長度都拋出來,然後再揚袖、遮頭,轉身跑下,姿式的曼妙美觀,乾淨利落,無人能比(包括梅蘭芳在內),是他的絕活。程常貼《紅鬃烈馬》,就是連演《武家坡》、《算軍糧》、《銀空山》、《大登殿》。除《銀空山》由花旦演出以外,他演那三出的玉寶釧,每演必滿紅鬃烈馬。觀眾們不只欣賞他的唱腔,主要是為《武家坡》的跑坡下場和進窯身段去的,就這兩手,就值回票價。

抗戰時期,後方有位青年程派青衣趙榮琛,勝利以後與程硯秋相見,傾慕請教,不在話下。程也愛其才,不吝指點。有一次趙問程有關水袖問題:“我學您的《武家坡》下場水袖投法,怎麼也學不像,這訣竅兒在哪兒呢?”程硯秋經他催問再三,才告訴他:“我的水袖身段哪,連耍大刀花兒都揉進去,你慢慢研究好啦。”可見程對水袖功夫所下之深。

我們常說楊小樓是“武戲文唱”,對程硯秋來說,也可以算是“文戲武唱”。因為他的水袖、圓場、跪步、屁股座子,種種手上、腳底下和腰腿功夫,為四大名旦之冠,其他旦角就更難望其項背了。同時,他為表現他這些功夫,在新戲裡儘量安插,在老戲裡儘量發揮,來展己之長,這也就是他的聰明之處了。

《四郎探母》他不常唱,因為論扮相的雍容華貴,唱腔的悠揚,唸白的甜,他與梅蘭芳不能相比,但是有一個身段,卻是梅與別人所沒有。盜令一場,太后說不必多禮,讓公主回去,公主唱一段快板,到“......忙把嬌兒掐一把”時,程硯秋把身子往前方右面稍傾,邊唱邊掐作傾聽狀。因為在戲臺上,公主站在下場門前方,好像離太后相隔咫尺,事實上,宮殿很大,公主要走到偏殿,到太后看不見的地方,才能掐孩子,否則,在太后視線所及範圍以內,她掐阿哥被太后看見,這人造的哭聲就騙不了太后了。所以公主掐阿哥的地方一定與太后寶座有相當距離的。程硯秋這個身子右

前傾,來傾聽太后反應的身段,是合乎情理的,而且姿勢美觀,令人擊節。這些地方都見程的聰明,處處以身段取勝。

初見程硯秋的觀眾,印象是:“呀!好大塊頭的旦角呀!”但是他上了幾場以後,被他曼妙邊式的身段所懾引,你便會慢慢不覺得他是龐然大物,而是個苗條適當的女人了,程硯秋的身段便有這麼大的魔力。

他除了學戲以外,還從武術名家高紫雲學習乾坤劍法和打太極拳。在排《紅拂傳》時,最後虯髯公對李靖以家財相贈,李靖為其餞別,紅拂舞劍助興,那個劍套子與眾不同,便是套用乾坤劍法。

總之,程硯秋的劇藝特色是:唱腔奇峰突出,身上功夫過人。

五、革新作風

過去的名伶,雖然幼時失學,成名後卻樂與文人交往,學者寫字、繪畫,並且將居處房屋,題上什麼“館”、“閣”、“軒”之類,有點附庸風雅,卻也力爭上游。像王鳳卿、時慧寶、餘叔巖寫的字都不錯,王瑤卿善畫龜,所以他的居處題名“古瑁軒”。梅蘭芳善畫佛。程、尚、荀等人,也都常替人寫個扇面什麼的,甚至在另一面畫上幾筆,得之者視如拱壁。梅蘭芳的居處題名“綴玉軒”,荀慧生居處題名“留香館,”自署留香館主,後來在前門外還開了一家留香飯店,經營旅館生意。

程豔秋的居處,題名“玉霜簃。民國二十一年一月起,他銳意革新,就先更名為硯秋,把玉霜也改為御霜(很有意思的是,花旦小桂花,原名計豔芬,居然也受程的影響,改名計硯芬了),於一月十三日離北平赴法國考察戲劇,並且到歐洲各國遊覽一年。二十二年夏天回國以後,就把他吸收的歐風西雨,外國在戲劇方面的長處,參照國情,在演出上逐漸改革。

自清末民初,以迄民國二十年左右,北平戲園演戲時間,都到達五六個小時,夜戲大抵是晚六點半開戲,十二點散戲,有時候戲大了,就延到十二點半。好在那時候也沒有宵禁,官方也沒有演出時間規定,你愛演到幾點就到幾點,沒有人管的。

但是一個人坐六個小時,實在太累,當然也有小部分觀眾從開戲就進場的,但大部分觀眾都從八點左右才陸續進場。有些派頭大的觀眾,專為聽大軸主角的戲,對前場的戲不屑一顧,就九點半才進來,這時也是好戲上場的時候。但有些早進場的觀眾,坐了很久覺得疲乏了,在大軸戲裡,他認為打算聽的主唱,或打算看的武打完了以後,他不待全劇終場,就提前離座了。因此,戲院裡的秩序太壞,除了九至十一點較少人走動以外,好像隨時都有人出出入入,攪得臺上的演員不能安心表演,臺下觀眾也不得靜靜欣賞,這種惡習慣,一直維持了幾十年。而且六點半不能不開戲,卻又不能不準備“帽兒戲”,即是開場戲來等主候客。後臺增加開支,前臺也耗燈耗火,跡近浪費。 程硯秋有鑑於此,他不能把國劇演出的時間,一下子改成外國歌劇的一場兩小時,就參照國情,把五六個小時,改成四小時,晚上七點開戲,十一點準散戲,而且取消帽兒戲,開場就是正戲。舉例來說吧,七點開戲,頭一出是《胭脂虎》(又名《會稽城》,也稱《元帥帶馬》),芙蓉草飾石中玉,程繼仙飾王行瑜,侯喜瑞飾龐勳,張容彥飾李景讓,李多奎飾李太夫人。這種開場第一齣戲,比別的班中軸子還要扎硬,於是一到七點鐘,已經上了七成座了,大軸沒上,已經場內坐滿了人。這樣,程硯秋和大軸戲其他演員,可以全力以赴地唱,臺下觀眾也聚精會神地聽,秩序極為良好,臺上臺下皆大歡喜,觀眾十一點可以回家,也不必提前離座了。這個新作風,極博觀眾的欣賞和擁護,逐漸七點鐘可以上八九成座,而散場前沒有一個人“抽籤”了(即不終場而單獨離開)。於是其他戲班也逐漸仿效,還是六點半開戲,把散戲時間提前到十一點半左右了,算是演出五小時,不過哪一班也沒有程硯秋鳴和社執行四小時制的認真和徹底。

以前戲臺上的大幕名叫“守舊,”有名的演員不但自置私房守舊,而且連同桌圍、椅帔、坐墊

都用同樣的顏色、質料和花樣,以示自成系統。在北平的戲院還好,開場起用戲院原有的守舊,大軸上場以前,換上主角的守舊,就換一次就夠了。像天津、上海各大戲院的接京角成班,往往是甲生、乙旦,他們在北平原不在一起唱,而是臨時合作的。於是前場戲完畢,壓軸是某名生時,就要換上一堂守舊和桌圍椅帔等全套。壓軸下去,大軸是某名旦了,又再全盤更換一次。不但換東西,場面上還換人。大牌生旦,不但自帶胡琴,還自帶打鼓佬、月琴,旦角還多了一把二胡。這一換的時候,臺上自然冷場,耗時不止幾分鐘,臺下不甘寂寞,觀眾們自然聊天、喝茶、嗑瓜子。請想,這樣秩序還好得了嗎?實在是一種陋習。

程硯秋對這一點也有所改革,他創了一套硬片上的大幕,臺上後面正中一片,舞臺左右兩側,前後各有一片,而中間連接起來。場面人員在側面硬片後面,中間一個大圓洞,糊上薄紗,仍可看到聽到臺上演員的動作與唱。這樣,即使場面上換人,臺下也看不見,不像以前臺上旁邊人出人進的紊亂了。這套硬片大幕,從開場用到散戲,不論主角配角,大軸戲,開場戲都可以用,—視同仁。於是觀眾覺得觀瞻一新,比以前各戲園的舞臺而簡單淨化多了。

此外,在《荒山淚》裡首用女富貴衣,在《春閨夢》裡作夢一場配合燈光換景。後來梅蘭芳在上海排《生死恨》,韓玉孃的穿女富貴衣和夢境,就是取法程的革新辦法。馬連良在新新戲院所置

的五片軟幕,也是從程的硬片大幕所得靈感。梅、馬二人頭腦都很新,可是程硯秋比他們二人,更為先知先覺了。

六、個性與為人

程硯秋是怎樣一個人呢?這真難一語定論。不妨列舉一些他的行為,再試著下結論。

程對後起演員,肯予提攜捧場。富連成社盛字輩有個花旦劉盛蓮,玩藝兒不錯,身體太壞。出科以後,有人出來關說,請各位前輩捧捧場,楊小樓陪劉盛蓮唱了一次《戰宛城》,楊的張繡,劉的鄒氏。程硯秋就陪他在中和園唱一次《能仁寺》,以劉飾十三妹,他自飾張金風,可稱捧足輸贏了。不料,沒有多久,劉盛蓮就以肺疾逝世了。

與程挎刀的老生,以王少樓與他合作最久,程當然對王也極為捧場。民國二十年左右,在新新戲院,他陪王少樓唱過《四郎探母》。還有一次更捧得厲害了,也是在新新,程硯秋壓軸與張春彥合演《三擊掌》,大軸是王少樓《珠簾寨》,程為他配演二皇娘,周德威是侯喜瑞,這出戏可算珠聯璧合了。他這樣捧法,王少樓自然死心塌地、忠心保國地為他唱二牌老生了。

一般梨園中人,都稱程硯秋為程四爺,其實他並非本身行四。他只弟兄二人,哥哥也唱青衣,名程麗秋,唱的沒有什麼前途,不久便改行了,所以他應該行二。程硯秋剛出道不久,他就與文亮臣(老旦)、曹二庚(醜)、郭仲衡(老生)三人,義結金蘭,他最小,行四,這程四爺的稱呼是由這一盟傳出來的。他對其餘三人,公事同臺演戲,作為私房配角,他們三人不搭別的班。私交上真的事如長兄,時常照顧。他出國考察時,給他們留下一年多的生活費。可惜郭仲衡死得早一點,文、曹二人一直與他合作多年,直到死去為止。

程硯秋對義演很熱心,大小型義務戲,只要他在北平,他都參加。每年年終的梨園公會義務戲(俗稱窩頭會義務戲)更是當仁不讓了。而且對他私房的龍套(楊小樓、梅蘭芳、馬連良等,都有固定的私房跑龍套的,四人至八人不等),在年底每人致送兩袋麵粉,以備包餃子吃。

再談點他臺下的事情。民國二十一年他出國到歐洲,除了考察戲劇以外,把他兒子也帶到瑞士,安排在日內瓦讀小學。現在大學生畢業以後出國留學大家司空見慣,在四五十年以前,大學生出洋留學已經是很少見了,而把兒子從小學起就送到外國讀書,可以說是絕無僅有。不但在梨園界,在社會各界人士裡,都是少見的事。

旦角演戲的化妝,都是自己動手拍粉底,再塗胭脂、描眉、畫眼線等等。程硯秋則不然,他進了後臺,換上水衣子,穿上睡袍,兩腿一伸,讓化妝人員替他拍粉底,完全一副養尊處優模樣,到了描眉畫眼睛細部分,他再自己動手。

一般伶人,都不敢多喝酒,怕影響嗓子,尤其演唱當晚,更不敢喝酒。程也異於常人,當晚有戲,他照舊喝酒,酒量好,而且豪飲。有一次在上海演《紅拂傳》,晚上喝的太多了,上臺時有點半醉,但是他仍照演,居然並沒出錯。

穆鐵芬隨新豔秋叛離他以後,他要再物色琴師了,就有人推薦周長華。他見周以後,問他:

“我的《汾河灣》你聽過吧?”“聽過。”“腔兒熟嗎?”“熟。”“好,你拉‘兒的父去投軍

......’那一段吧!”周長華以為這是考他的琴藝,程要調這一段呢,就有恃無恐地操起琴來,等了過門完畢,該旦角張嘴唱的時候了,程不開口。周就問他:“您不調嗎?”“我不調,你把這一段原板的過門連唱腔一直拉下去。”周為之愕然,只好硬起頭皮,臨深履薄,謹慎小心地拉了下來。程聽完了,稍作沉吟,說:“還不錯,就是你吧,從明天起每天到我家來,我再給你往細裡說腔。”周長華一聽,算是被錄用了,自然欣喜,但是想起剛才出一身汗的那一段《汾河灣》,也真夠怕。

要知道,琴師為人調嗓時,有人在唱,萬一託腔稍有不吻合唱腔的地方,有唱的聲音遮蓋,還不容易聽得出來,如果是把唱腔只拉不唱,那就要毫釐不爽,一點也不能錯,差一點馬上就聽出來了,程的考試琴師的方法也太厲害了。

抗戰期間,北平淪陷,華北偽政權成立以後,一般下級治安幹部作威作福,尤其是特高科分子,市民背地稱為“日本狗腿子”,當面卻敢怒不敢言,因為他們稍不如意,就把你送進日本憲兵

隊,嚴刑拷打,暗無天日。特高科這般人們,對任何人都欺侮,對梨園界也不例外。你若不順其意,出門時的戲箱,能被他們在火車上灌硝鏹水(即硝酸),你打開戲箱以後,行頭爛了,就不用唱戲啦。程硯秋對這種壓迫,久已不忿,在抗戰末期,一次自外回來,在火車上因細故就與特高科這幫人吵起來了。在前門車站下車以後,特務三四個人一擁而上,心想你一個唱旦角的,嬌嬌弱弱的能有還手之力嗎?非打得你鼻青臉腫,給你個好看不可。沒想到程硯秋練過太極拳,而且很有功力,三四個人沒有打倒他,反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同時,早有人把戲箱卸下來,落個全師而退,沒有吃虧。一時程硯秋在前門車站打特務,傳遍九城,大家稱快。

這群特高科的人,豈是省油的燈,於是放出話來:“咱們戲園子見。”那意思是,只要你唱戲,不但砸園子,而且耍毀容。但程硯秋就從此不登臺而輟演了,並且搬到青龍橋去住,每天田間操作,好像“務農為本”了。而且拍照發表,以示並非姿態。

最後再談一下梅程之爭發表。程最早曾拜梅為師,梅演《上元夫人》時,他只配飾個仙女。後來逐漸走紅,由仿梅、追梅,而抗梅,並且想超過梅。梅在民國二十年自北平南下,定居上海,二

十五年秋回北平,曾作一個多月的短期公演。地點在第一舞臺,他為人厚道,檔期定在每星期一至五,留出週末兩天來給其他同業。梅離開北平四、五年,戲迷渴望已久,這次演完不知何時再回來,自然不放過機會,舍別的班而去聽梅蘭芳了,每天上座滿堂,票子難買,不在話下。當時最受影響的當然是其他名旦,荀慧生趁機外出跑碼頭去了,暫避其鋒。尚小云則在星期六晚上、星期日白天演出。

程硯秋自歐回國,即固定每星期一至星期三,在中和園長期演出,數年不變。梅雖星期一至星期三在第一舞臺演出,他仍檔期不動,照常演出來打對臺。在全盤演出時間來說,自然程打不過梅,因為物稀為貴,梅難得一演。而看程的戲,等梅走了再看不遲呀,連平日捧程的觀眾,都有一部分到第一舞臺去了。自然中和園上座不好,每晚只維持七成座,不像以前的每演必滿。

那時候雖然沒有下週戲碼預告的廣告,但是大家消息還靈通。有—周梅在星期一晚上貼出《穆天王》來,程這方面前幾天知道了,就依他智囊杜穎陶的建議,以上駟攻下駟的辦法,在星期一貼出《梅妃》來。這出戏是程早期的三大拿手代表作之一(另兩出為《紅拂傳》與《文姬歸漢》),唱做繁重,一年只一演,往往在封箱時候才拿出來的。到了星期一,觀眾因為這是程輕易不演的好戲,中和戲院賣了個滿座,第一舞臺那邊呢,因為《穆天王》究竟輕了一點,只上個九成座。在上座率來講,程找回了—次面子,但是論觀眾人數,中和滿座不過一千人,第一舞臺九成也超過兩千人,還是梅的聲勢浩大。而梅這邊也發生警惕了,因為每天賣滿堂,忽然有一天不滿堂,面子上也有些不好看。他也有智囊團,以後派戲就不敢掉以輕心了,再派小戲,就是演雙出了。因此一直到演完了,還又保持每天滿座紀錄。這是梅程之戰的第一次,結果是梅勝。

十年以後,民國三十五年,梅程在上海又對壘了一次。梅在中國大戲院,配角有楊寶森、俞振飛、姜妙香等,程硯秋在天蟾大舞臺,配角有譚富英、葉盛蘭等,雙方陣容都極為硬整。兩戲院打對臺,為了營業競爭,無可厚非。在演員方面,程與梅究有早年師生之誼,在尊師重道的觀念上來講,就有人不直程之所為了。事後據程表示,他事先曾寫信問過梅,那時梅認為他的檔期還未定,你來好了,所以程說不是他願意打對臺面。據梅說呢,他確是當時檔期未定,但也沒有鼓勵程來,後來局勢演變,人情包圍,他也不能不同時登臺了。究竟真相如何,現在還是個謎。不過據筆者揣測,搞蘭芳雖然一生忠厚,樂於讓人,但是除了人情包圍以外,還有巨大包銀的引誘。同時,多年來程對他咄咄逼人,他也隱忍得不耐了,索性對臺彼此碰一碰吧,這種心理也是難免的。這一對峙之局,見諸報端以後,當然轟動上海灘,也是梨園大事。不止當地觀眾熱烈訂票,南京、漢口、長沙的戲迷,也都來滬看戲。結果呢,是便宜了戲迷、戲院和梅程三方面。梅程的戲都是一個戲碼連演兩天,觀眾可以兩邊看,無顧此失彼之虞。戲院每天滿座,日進斗金。梅程各自有一筆很大進賬,兩邊並無勝負。

程私下對人很和氣,但是你問他話,他不馬上回答,總要沉吟片刻,才慢慢地說話,臺上臺下都是溫吞水作風。

他在西城的新住宅,門樓破舊,很不起眼。但是進門以後,內院則富麗堂皇,備極考究。

綜上所談程硯秋的性格、行為與作風,我們可以看出來他頗富心機,城府很深。但是他有熱心公益、樂於助人的一面。程硯秋到今年已經去世二十年了,回想他那歌聲、身段已成絕響,在旦角里說,夠得上一位宗匠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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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壇舊聞錄之程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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