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0年5月,在两万士兵的保护下,流亡国外的查理二世终于重返了阔别已久的英国,一时间轰动不已。伦敦市民喝酒庆祝,竞相观看,教堂里响起隆隆的钟声,欢迎国王的归来。这一天,刚好是查理二世30岁的生日。若联想到11年前,他们才处死了查理二世的父亲查理一世,这真是莫大的讽刺。而查理一世登基后,也把自己统治时期提前到11年前,也就是从1649年开始算起,仿佛这个国家的动乱期从此便可一笔勾销。
文|仇振武(南京大学世界史系)
童年的凄惨生活使得重登王位的查理二世懂得及时行乐,人们称他为“欢乐王”或“快活王”。王政复辟期间,共和国时期被清教徒克伦威尔封杀的娱乐场所又重新开业,戏院、妓院、酒馆和赛马场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皇家剧院在伦敦德鲁里巷落成,人们欢天喜地地庆祝各种节日,处处歌舞升平,热情洋溢。查理二世还热衷于寻花问柳,像女演员内尔·格温(NellGwynne)以及露西·沃尔特(LucyWalter)等都是国王的情妇,私生子则更多。在辗转流亡多年之后还能回到英国当上国王,享受一把幸福时光,查理二世这辈子可以说相当满足了。
查理王子出生于1630年,正是欧洲三十年战争烽烟四起的时代。但生在英国皇宫的查理王子不仅度过了美妙惬意的童年时光,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然而,这一切都只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由查理王子的父亲,查理一世的专权任性点燃了长期议会的愤怒,激化了王室与议会的矛盾。1642年1月4日,查理一世鲁莽地率领亲兵卫队闯入下院,以“叛国”的罪名逮捕激进的反对派议员,这反而加强了国内的反对势力。8月22日,查理一世在诺丁汉的岩石山上升起王党旗帜,正式向议会反对派宣战,英国内战爆发,年仅12岁的查理王子不得不随父参军。而在两次内战结束后,王军不敌议会军,查理一世被逮捕。议会随后为他量身定做了一个审判法庭,并以叛国罪将其斩首。查理一世因此成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被处死的国王,查理王子也被迫流亡国外。他的童年草草地结束了。
1650年,及冠之年的查理王子抵达爱丁堡,并于次年正式加冕为“查理二世”。1651年9月,查理二世发动入侵英格兰的王位争夺战,却寡不敌众,在伍斯特战役中被克伦威尔的“新模范军”所击败,只得再次出逃。对查理二世来说,伍斯特战役的失败似乎击溃了他最后的梦想。10月,查理二世抵达法国,但法国和荷兰都明确表示拒绝接纳,他又被迫辗转欧洲大陆各国,长达九年。在这九年中,查理二世饱经忧患,履尽风霜,据说曾因为没钱住店而睡在树上。这是属于查理二世的“黑暗岁月”。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查理二世沦落天涯不说,更是连性命都岌岌可危。首先,国王体貌特征非常突出,将近一米九的个头和黝黑的皮肤使得他在人群中相当扎眼。其次,克伦威尔出重金悬赏国王首级,成功者可以领取1000法郎的报酬,而当时一个普通手工艺人的年收入不过只有25法郎。最后,任何包庇与帮助查理二世流亡的人都会被处以叛国罪,因此风险很大。那么,在克伦威尔的天罗地网之下,查理二世究竟是如何绝地逃生的呢?在新近出版的《搜捕国王:查理二世的绝地逃生》(To Catch a King: Charles II’s Great Escape)一书中,当代英国皇室畅销书作家查尔斯·斯宾塞(Charles Spencer)就对相关的历史和传说做出了很好的阐释。与普通的历史书不同,他没有着眼于查理二世的足智多谋和圆滑老到,而是以查理二世身边的随行人员作为主角,努力刻画这些“小人物”的性格与情感,描绘了他们是如何在斯图亚特政权风雨飘摇之时,仍旧衷心耿耿保卫国王,最终帮助国王赢回王位的。
查尔斯·斯宾塞:《搜捕国王:查理二世的绝地逃生》
作者查尔斯·斯宾塞,来头不小。他是已故戴安娜王妃的弟弟,也是当代威廉王子舅舅,因而对于英国皇室的历史实数家珍,信手拈来。他的上一本书——《弑君者:那些胆敢处决查理一世的人》(Killers of the King: The Men Who Dared to Execute Charles I)写的就是那些在法庭上判处查理一世死刑的律师、法官以及行政人员。当时,在查理二世的报复下,他们有的多加辩解,企图洗罪;有的遮遮掩掩、东躲西藏;还有的临危不惧,静待审判……这些,无疑都是“小人物”的历史。
《搜捕国王:查理二世的绝地逃生》也同样如此。从1651年在伍斯特战役败给克伦威尔之后,查理二世就正式开启了他的流亡之旅。从伍斯特到博斯科贝尔、本特利以及特伦特,最后终于逃到欧洲大陆……国王时刻要提防克伦威尔的骑兵队以及那些试图抓获国王赢得悬赏的人。这一过程艰难险阻,虽然只有短短六个星期,却仿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国王却能成功逃脱,可以说全靠许多贵族、侍从、牧师以及信奉天主教的乡野村夫的竭力相助。
查理二世最为信任和依赖,也是查理二世最为有力的保护人的是威尔默特勋爵(Lord Wilmot)。他本是查理一世放荡成性的妻子亨利埃塔王后的随从,在伍斯特战役之后随国王逃往法国。他个性鲜明,桀骜不驯,甚至拒绝对自己的身份进行任何伪装,因此极易暴露国王的行踪。然而他也是国王最为忠诚、最为勇敢的亲信,时刻保卫着国王的安危。当查理二世成功逃出英格兰,打算逃往位于欧洲大陆的法兰西时,却由于克伦威尔治下英吉利共和国与法国签订了《巴黎条约》,规定法国不得接纳查理二世,因此流离失所。但在威尔默特公爵的斡旋下,查理二世与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签订了《布鲁塞尔条约》,以同意举兵支持西班牙抗击法国的承诺,最终换取了西班牙的支持,为查理二世及其皇室成员找到了栖身之地。
当然,查理二世出逃更惊险的部分还在英格兰,并且都是依赖平民百姓的帮助,例如潘德拉家族(the Penderel Family)。潘德拉并非豪门望族或达官显贵,不过只是一个农民家庭,所谓的家族也就是指家中五兄弟,但他们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因此在查理二世流亡期间,他们冒着东窗事发的危险,齐心协力保护查理二世。为了掩人耳目,潘德拉将查理二世打扮成一位名叫“威廉·琼斯”的樵夫,给他剪了一个丑陋的发型,还把自己的破旧衣裳套在国王的身上,直到将国王安全送走。当国王逃到博斯科贝尔树林之后,潘德拉的长兄、看门人威廉又带着国王,藏在了一棵高大葳蕤的橡树之上,自己则诱使克伦威尔的巡逻队远离国王。这段传奇的经历使得英国许多酒吧都命名为“皇家橡树”(Royal Oak)。
协助潘德拉一家的还有一位天主教牧师约翰·赫德尔斯顿(John Huddleston),他不仅帮国王清洗和包扎受伤的双脚,在一次遭遇骑兵搜捕而千钧一发之时,他还把国王藏在教堂中专为保护被迫害的天主教徒所设的密室中,使得国王幸免于难。最终,查理二世在潘德拉兄弟和约翰·赫德尔斯顿的的帮助下,成功逃脱了议会军的追捕,远离了克伦威尔的魔爪。
帮助查理二世逃亡的还有一名勇敢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简·莱恩(Jane Lane),是王军军官约翰·莱恩的妹妹。17世纪有名的英国作家约翰·伊夫林(John Evelyn)称她为一个“敏锐而智慧”的女性,尽管“长的真不怎么样”。从流传的画像来看在,简·莱恩的确其貌不扬,但她却勇敢地承担起保护查理二世的重任。原来,根据当时克伦威尔的规定,天主教徒若要离家5公里之外,必须取得郡县长官的批准文书,否则将被视为非法——查理二世显然是不折不扣的天主教徒。而恰好此时简·莱恩获得批准,被允许离家拜访一位远亲,还可携带一名仆人。因此,在众人的协商之下,决定由查理二世扮演简·莱恩的仆人,二人一同骑马,最终蒙混过关。查理二世因而再逃一劫。
总而言之,查理二世德逃亡之旅可谓险象环生,许多时候差之毫厘,全靠侥幸脱逃。也正因此,有关查理二世绝地逃亡的故事和传说缕缕不绝,为人津津乐道。
在十多年的流离失所之后,查理二世终于返回英国加冕为王,斯图亚特王朝宣告复辟。查理二世陟罚臧否,泾渭分明。尽管他说要“尽量少流血,少给臣民带来危害”,但他依旧对“弑君者”元凶大肆报复。当年在查理一世死刑判决书上签字的一共有57人,其中三分之一离开人世,三分之一逃往国外,剩下的11人则被处死,例如约翰·库克(John Cooke)就被查理二世五马分尸后弃市。而死去的人也难逃厄运。议会军将领亨利·艾尔顿(Henry Ireton)与特别法庭庭长约翰·布雷德肖(John Brodshaw)就被掘棺鞭尸,以示泄愤。克伦威尔则更惨。尽管他早已被防腐下葬于威斯敏斯特教堂,但在查理二世的命令下,士兵们又把他的尸体从士兵从陵墓里挖了出来,放在囚笼里,拖着走遍伦敦的大街小巷,随后又将他的尸体吊在泰伯恩刑场的绞刑架上,枭首示众。他的头颅被当作展览品,作为一种公开的政治景观警戒国民,随后又流落到私人手中,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玩物和谈资,直到20世纪才得以安葬。
与此同时,查理二世知恩图报,对于那些曾经在流亡时期帮助过他的人,他也给与了相当程度的赏赐。查理二世复辟之后,曾协助国王逃脱的潘德拉家族被国王赐予200法郎的奖赏,他们的后代也获得了每年100法郎的养老金。约翰·赫德尔斯顿同样加官进爵。他被国王任命为第二任妻子凯瑟琳王后的专职牧师,每年领取一百法郎的俸禄。平民女子简·莱恩也被查理二世奉为上宾,并且获得了查理二世赐予的1000法郎赏金以及议会赠与的1000法郎的珠宝费。可以说,对这些“小人物”而言,付出和回报是相当成正比的。这些人的无私、忠诚和勇敢,为他们赢得了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十多年的漂泊造就了查理二世圆滑老到的性格,他对自己的宗教信仰秘而不宣,以免造成群情激愤。但他的亲弟弟,约克公爵却在议会《宣誓法》的压力下公开了天主教徒的身份,并因此诱发了一场震惊国民的“天主教阴谋”。在议会看来,恢复天主教无异于恢复专制统治。借由“天主教阴谋案”,以沙夫茨伯里伯爵为首的一派着手进行反抗,接连提出《排斥法案》,意图把约克公爵“排斥”出国王的继承人之列。这些请愿的议员与反对《排斥法案》的丹比派议员分别组成了两个对立的阵营,以至于形成了英国近代的两大政党——辉格党和托利党。1685年,一心推动英国恢复天主教的约克公爵继承王位,亦即赫赫有名的詹姆斯二世。但事实证明,不论是天主教还是君主专制,在英国已经成为明日黄花。就在三年后,“光荣革命”爆发,詹姆斯二世被推下王位,英国从此建立了“君主立宪制”,再次确证了英国人光荣的自由传统。
《搜捕国王:查理二世的绝地逃生》一书,一定程度上摈弃宏大的叙事风格,为我们还原了查理二世从流亡到复辟的艰难历程,令人唏嘘感慨的同时,竟然也使人油然而生一种对那些帮助查理二世登上王位的“小人物”的敬佩之情。雷蒙·阿隆在《历史讲演录》中,曾区分了两种不同的历史,一种是“大人物”的历史,另一种是“小人物”的历史,后者有如司汤达的滑铁卢战役和左拉的第二帝国的崩溃等。不过他也认为,这种宏观事件和微观事件本质上没有区别,而仅仅是诠释方式的差异,只不过“小人物”的历史往往被历史学家所忽视。在《搜捕国王:查理二世的绝地逃生》一书中,作者查尔斯·斯宾塞借用17世纪英国作家塞缪尔·佩皮斯以及约翰·伊夫林等人的日记作为一手资料,通过对查理一世流亡之路中许多传奇故事的叙述,以及对各个“小人物”素材的编排,刻画出他们高尚品质和精神气质,还原了许多千钧一发和惊心动魄的场面。然而,这本书详略安排亦有不当之处,其对于伍斯特战役以及皇室成员描述过细,对于查理二世之死却着墨较少。并且,这也并不是第一本描写查理二世大逃亡的书,已故英国历史学家理查德·欧拉德(Richard Ollard)所撰写的《查理二世的逃亡》(
The Escape of Charles II)一书,早已独辟蹊径,十分精彩地描述了“决定命运的六个星期”,并从中揭露出处于内战和光荣革命之间的英国王权的起伏变迁——这本书在英国显然评价更高。从内战到光荣革命这段时间内,英国发生了许多重要的变化,其中之一就是宗教。中世纪盛行的天主教在此时对民众已然失去了吸引力,反天主教成为凝聚英国人的自我认同和爱国主义的纽带和符号。查理二世在位期间,英国1665年大瘟疫和1666年大火,都被广大民众视为天主教徒的阴谋。因此,查理二世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与臣民的关系,希望得到多数人民的喜爱。当他与议会矛盾激化之时,也常常以“我不喜欢再来一次出国旅行”自我嘲讽,以此化解危机。可以说,克伦威尔卡里斯玛式的集权只能维系其个人的统治,英国皇室作为一种国家制度和历史记忆仍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加之人们对查理一世之死有所愧疚,就更希望查理二世来治国理政。显然在查理二世逃亡之时,王权仍有大票的支持者,并且这些小人物真可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即便是面临着悬赏的诱惑和叛国的威胁,他们也都聚力同心,最终将查理二世推上了国王的宝座。饶是如此,在民族国家兴起的过程中,君主也不能违背民族的意志和历史的潮流。到詹姆斯二世上台之后,国家内部宗教问题愈发严重,国王和人民的矛盾尖锐对立,社会发展到不可调和的阶段,政权的更迭也便在情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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