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慢下來,才有美感

蔣勳:慢下來,才有美感

速度感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從最早的步行到各式交通工具的出現,我們看到人們的速度越來越快,這是我們希望能夠在短暫的生命當中,擁有更多的空間或者認識更多事物,這個願望也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個原因。

慢了,就有美感了。

美是一種選擇,甚至是一種放棄,而不是貪婪。

當許多東西在你面前時,你要有一種教養,知道自己應該選擇其中的哪幾項就好了。

住也是一樣,我們看到很多人的傢俱、擺飾非常昂貴,堆到家裡幾乎沒有空間。事實上,可能‌‌“少‌‌”才會變成一種美。

心靈上真正的荒涼來自太多的快感,就是你不斷地在口味上刺激自己吃到飽,在衣物上滿足,或者在居住條件上買更昂貴的房子,不斷地投資賺錢,其實這種爽的感覺未必是美感,而是快感。

有時候,美感,反而是在大家都快的時候,你慢下來了。

你不妨給自己一個機會,在不那麼匆匆忙忙要趕去上班或者上學的時候,去體會不同的速度感,譬如說步行,譬如說騎腳踏車。有時候覺得在我自己所居住的城市裡提到步行或騎腳踏車,好像變成非常奢侈的事情。

當今天要慢下來的時候,你遭遇到兩種困難:一個困難是在外在客觀交通的設計上,沒有提供慢下來的可能。有時候你走在街上想慢下來都不行,因為後面的人會推著你走。

記得在1970年代去紐約時,當時它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走在曼哈頓那個區域,你就會覺得根本沒有辦法停下腳步來,因為後面每一個人走路都有一個速度跟節奏,都是在往前衝的。

第二個困難是我們自己心理的節奏。我常常會覺得一個朋友經過五天繁忙的上班,在一個交通設計環道不太好的社會跟都市當中,他一直在趕路、擠在車隊當中、生命一直耗在塞車裡,那種煩躁、心情上的焦慮感你絕對可以瞭解。等到週休二日了,停不下來,可能會急著一直跟自己的配偶、孩子商量說:‌‌“我們要到哪裡去?我們今天可不可以出去玩?‌‌”

可是玩也玩得很匆忙,然後可能又是一肚子氣。在這個時候我就會覺得,也許‌‌“悠閒‌‌”兩個字變成非常值得我們去重新反省的一個美學品質。

我們不要忘記‌‌“悠閒‌‌”這兩個漢字,‌‌“悠‌‌”的底下是指心靈的狀況,是一個跟自己心靈的對話過程。《詩經》說‌‌“悠悠我心‌‌”,意思是你走出去的時候,感覺到心靈跟所有外在的空間是有感覺的,如果速度快到對外在環境沒有感覺,就不是‌‌“悠悠我心‌‌”了。‌‌“悠悠‌‌”也有慢下來的意思,因為慢,你才會有心靈的感受。

‌‌“閒‌‌”(閒)這個字更明顯,你有多久沒有靠在門框上看月亮了?這個字就是‌‌“門‌‌”中間一個月亮。或者另外一種寫法,‌‌“門‌‌”當中有一個‌‌“木‌‌”,也是‌‌“閒‌‌”,你多久沒有在你家門口的那棵大樹底下靠著、走一走路、乘涼,覺得樹陰很美?

‌‌“悠閒‌‌”兩個字都在提醒我們,不一定要跑得很遠,可能就在你家門口就能有所感受,但重要的是心境上的悠閒。悠閒,是先把自己心靈上的急躁感、焦慮感,能夠轉換成比較緩慢的節奏。

在我們把自己行動的速度放慢之後,會有不同的感受從心底生出來。你有沒有想過,當車子開得飛快在高速公路上筆直地從A點抵達B點時,當中錯過了生命中多少豐富的事物。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說,其實人的一生最長的A點到B點,就是從誕生到死亡。如果從誕生到死亡是一條筆直的高速公路,那麼我寧可慢慢地通過,或者甚至放棄高速公路,我去走省道或迂迴的山路,這樣是不是可以看到更多的風景?我的生命可以拉到更長的距離。

不知道這樣講合不合邏輯,就是A點到B點是一個最快的距離,也是最快的速度,我們以為大家一定得選擇這條路,可是其實並不一定,在每一個過程當中,都有你生命應該停下來瀏覽、欣賞、感受的事物。

所以先進的工業革命國家才會在城市裡特別設計出人行步道,來提醒我們,鼓勵我們,或者建議我們:你可以有車子,可是你也可以不開車子。我想這裡又回到我們剛剛提到的美學基本規則——你有,而你可以不用,才是美。

我們不要變成物質的奴隸。譬如我可以吃得多,可是我也可以吃得少。我有很多機會去吃駝峰、熊掌這種奇怪的食物,可是我也可以選擇去吃山蘇剛剛冒出來的嫩芽,或者春天剛剛發出來的春筍。那些不是昂貴的食物,但讓我品嚐到生命裡面輕淡的滋味,這才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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