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再無莽少年

金陵再無莽少年

不是我。林木北,你就當是路過了一隻蜻蜓吧。

Chapter1 槳聲燈影秦淮河

《琅琊榜之風起長林》即將播出的那年12月,我收拾了行李,飛到影視劇中王氣蒸蔚、風起雲湧的昔日帝都——金陵城。

抵達金陵時已是晚上6點,從舷窗望下去,規劃嚴整的城市像一張紙,任萬千燈火徐徐燃燒。風裡似乎夾雜著舊時光的灰燼,吹燙我的雙眸,我與這座城市的第一聲問候,便成了一句嘆息。

提前預定的青旅位於夫子廟風光帶,從青旅4樓的大露臺可以俯視秦淮河。冬天似乎不適合旅行,景區清冷,遊人稀少,晚風像一把刀子把岸邊燈盞剜下一把碎影,擲入黑黝黝的水中。遊船上的喇叭講述著“秦淮八豔”的故事,船客們忙著用閒談與跺腳驅趕寒意,無心傾聽。我聽著那些年代久遠的描述,微微有些失神。年少時便知“六朝煙雨,金陵舊夢”,卻不想金陵於我,一夢便是10年。

2007年,我剛上初中。那時《琅琊榜》還只是一本不出名的網絡小說,qq、博客方興未艾,我在申請qq號的第一週加了一堆網友,興致勃勃地展開交友攻勢。

“嗨,在麼?”我問。

“……”

“你叫什麼名字?來自哪裡?我們可以認識一下嗎?”

對方似乎是出於禮貌告訴了我名字和籍貫,“林殊,金陵。”然後發了一個戲謔的表情,就不再理會我了。後來我才知道這幾個問題在“史上最失敗的搭訕開場白”中名列前茅。

當熱淚盈眶地看完整本小說,我氣沖沖地跑去興師問罪:“林殊是怎樣銀袍長槍、呼嘯往來的蓋世英豪,你憑什麼敢這樣自稱?”

沒想到面對這樣的質問,對方不怒反喜:“你也看了這本書?怎麼樣,是不是很精彩?”

男生對我坦言他確實來自南京,冠名“林殊”是因為太喜歡這個角色,可我從來不知道一個人能對一本書痴迷到這般程度。他與我談論書中情節,一句臺詞、一個細節都能翻來覆去咀嚼良久。他說當看到忍辱負重12載的梅長蘇終於為祁王和赤焰軍昭雪沉冤,竟忍不住哭了鼻子。我漸漸被這樣的情緒感染,一個大男生為英雄豪情落淚,他到底有著怎樣的胸襟?

直到深夜依舊有聊不完的話,對方給我打了電話:“喬南奚,我是林木北。”

聲音如梅子時節的落雨般好聽,又像一片羽毛落到了我的心底。

Chapter2 無關風月,寧靜悠然

年少光陰裡,林木北常常與我講金陵的事情,不止一次吹噓“槳聲燈影秦淮河”有多麼美不勝收。可直到我沐浴在秦淮河畔的晨曦裡,才明白金陵真正動人的不是夜晚的華燈映水、畫舫凌波,而是清晨的無關風月,寧靜悠然。

從4樓眺望,小橋流水,黛瓦白牆,陽光飛簷走壁,與鎏金色的梧桐葉一起默默起伏。空氣中薄薄的煙靄慢慢散去,微風在碧陰陰的水波里逗弄明漪,畫舫整齊而安靜地倚著水床,像個孩童般熟睡。這是洗盡鉛華的金陵,美好得像一個驚喜。

關於“秦淮八豔”的傳奇我們也常常討論,林木北對“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說法表示不屑:“歷史上吳三桂哪裡有這麼多情,江山得手後就對陳圓圓始亂終棄。”他還說這8位女子的下場都不好過,畢竟她們再傾國傾城也是紅塵妓人。

可是林木北,如果你也同我一樣,沿著河畔古巷的牆沿慢慢走,看清潔工人推搡著分享早餐,然後一遍遍刷洗街道;看夫子廟前的老人閒適地練著太極,校門內的小學生扭動腰肢做早操;看陽光把硃紅色的山牆與花格窗曬得愈來愈溫暖,再輕嗅空氣裡淡淡的溼潤的木香……也許你就會相信,秦淮河演繹的不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而是吳三桂餵馬劈柴,陳圓圓搗衣做飯;李香君彈奏《琵琶記》,侯方域輕揚桃花扇;王獻之站在桃葉渡口迎接心上人:“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如同一塊璞玉,沒有任何脂粉與繁華修飾,只是靜靜地曬著太陽,就十分美好。

金陵再無莽少年

Chapter3 梧桐葉上蕭蕭雨

初三的時候我和林木北開始通信,他在信裡寫:當初蔣介石為宋美齡栽了滿城法國梧桐真是造福後人,每到秋日金陵就換了顏色,從紫峰大廈望下去,整條街都是火燒般的金紅色。

林木北一定很熱愛自己的家鄉,每每提及,語氣總是十分驕傲。我又羨慕又氣憤,氣自己生在南國之南,無福消受那麼遙遠的風景;更氣自己看了三毛的書,對“流浪”“遠方”這些詞語心動,卻囿於現實困於原地。

彼時我正為升學考試焦頭爛額,回信滿是抱怨:為什麼我有寫不完的作業考不完的試和一堆需要擔憂的前途?既然“努力”和“考上想要的高中”“考去夢想的城市”不一定對等,那我為什麼還要像下賭注一樣去付出?

信剛寄出去我就後悔了,這樣的抱怨不但徒勞無益,還容易遭人嘲笑。可林木北是最好的聽眾,他成全了我的發洩之苦,又保全了我的自尊。他說:

你要相信,

所有的努力都不會白費,

紛擾過後一定能夢想成真。

等哪天你去了自己喜歡的城市,過上自己喜歡的生活,

就能正大光明地回望所有經歷過的苦難,

不再辜負任何遇見,

不再埋汰任何夢想。

不久林木北給我寄來很多脈絡清晰、色如鎏金的梧桐葉子,男生在電話那頭叨叨:“小爺寄的不是梧桐,是秋天。你都不知道我為了做這個標本被福爾馬林吃掉了多少皮膚,還好我天資聰慧,很快就做了一大把給你作書籤。加油,好好讀書!”

冬天最寒冷的時候,我在教室走廊一邊背書一邊跺腳,班上同學遞給我一個大包裹,大家好奇地圍過來看。我慢慢拆開,裡面是一個很大的泡沫箱,正在消融的冰塊簇擁著中間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子裡殘留著一抹白,像是命若遊絲的火苗。

“雪!誰這麼浪漫,居然給喬南奚寄雪!”

我喃喃道:“不是雪,是金陵的冬天。”

2017年,我漫步在南京街頭,沒有遇見期待中的大雪紛飛。12月末的梧桐,色澤雖不及金秋飽滿,卻也有美人遲暮般的端莊,僅是匆匆一瞥,便已驚鴻。在南京看過總統府,飽覽美齡宮,於中山陵飄然林海之上,卻都沒有滿街鋪天蓋地的梧桐更令我動容,微風颯颯,時不時有葉子掉落,像是上帝予我這異鄉人的饋贈。

林木北,你曾說如果我來了南京,一定要去找你,你一定會是南京最好的導遊。可我到底是進行了一個人的旅行。我多希望,我們沒有那麼好,你沒有給我寄過梧桐書籤,也不曾讓我對金陵冬日的皚皚白雪存有奢望,那麼這些美好在很久很久之後,就不會變成傷口。

金陵再無莽少年

Chapter4 路過蜻蜓

行程最後一天,我去雞鳴寺上了香,又沿著廊道抵達明城牆。林木北曾說:“古建築一旦遇上雪,就是一場穿越。”如果我告訴他自己在南京呆了半個月都沒有碰到下雪天,運氣真是差到家了,他一定會說:“沒關係啊,可以等下次恰逢其時再來南京,風景不能一次都看透,還要慢慢看細水長流。”

是啊,因為每一次旅行,多少都會留下遺憾。

初三那年,我和林木北約好中考後,南京見。我費了好大功夫才說服父母同意我在考上重點高中後獨自一人去南京,可當我如願以償達到重高投檔線,鄉下的奶奶病重,我返鄉照顧了她整整一個假期。新學期伊始,也許我們都忙著結交新朋友、參加新社團,也許錯過的旅行成為彼此心頭怎麼都繞不過去的嘆息,只能以沉默去淡忘,總之,我和林木北之間的交談漸漸少了。

高中有太多新鮮事物,我擁有更多朋友與歡笑,以至於高二清理舊物,指尖觸碰到那個被妥善安放的冰涼的玻璃瓶子時,我才想起金陵,想起林木北,像想起一個發黃卻溫暖的舊夢。

我開始像初中那樣頻繁地給林木北發信息、打電話、寄信,對方卻好像很忙,回應得不鹹不淡。臨近暑假,我在qq上告訴他:“我準備去南京啦。”對方的反應淡淡的,就好像這一次旅行也會落空似的。

我賭氣似的馬上在網上買了機票,打算第二天跳到他面前嚇死他。那天,天公作美,我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一眼就認出了操場上穿著校服的林木北,他和林殊多像啊,往來如風,喜則雀躍,怒則如虎。

初三暑假前我天天數手指頭算著距離去南京還有多少日子,林木北興奮地說:“等你來了南京,一定不要告訴我你的模樣,我們肯定能一眼就認出對方。”

我站了很久,久得像一朵花盛開後又凋謝了,當初信誓旦旦的男孩卻沒有踐行他的諾言。林木北的身邊往來很多人,他的兄弟,他的同學,還有偷偷與他牽手的女孩子。但是他的眼睛裡沒有我。是啊,也許他的人生豐富,際遇完滿,不再需要一個與他相隔半個中國的我。

我獨自去了秦淮河,坐上白日的畫舫。電話響了,那頭問:“喬南奚,剛剛是你嗎?你來南京了?”

我沒有說話,只聽見船上導遊介紹著王獻之寫的《桃葉歌》:“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林木北,你終究不會來迎接我。自然而然的疏離比天災人禍讓人分別更可怕,小說裡林殊和霓凰郡主遭遇戰亂陰謀,歲月再厚重的痕跡也不能阻止他們相認;可是現實中,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來了。人與人為什麼相遇,為什麼離別,沒有真相。

秦淮河的碧水像一汪舊夢,我看見舊人向我走來,陪我大哭,看我大笑,然後如同一縷煙靄,消失在最明亮的陽光裡。

“不是我。林木北,你就當是路過了一隻蜻蜓吧。”

— END —

出自《故事林》雜誌

2018年4月下半月刊

欄目: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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