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3》自序:召喚的聲音

《渡过3》自序:召唤的声音

(一)

2017年除夕,萬家團聚的時刻,我在燈下給“渡過”公號寫新年獻辭。窗外無邊的夜,零零星星的鞭炮的悶響,煙花的光破窗而入,屋裡閃爍微明。我停下筆,關了燈,沉浸在黑暗裡。然後我把這些年的事情連在一起想了一遍。

在精神健康領域耕耘六年,我有了兩大收穫:

其一,通過學習和實踐,我對精神疾病尤其是抑鬱症有了一個完整的認識框架。我不斷產生新的想法,其中很多是獨特的,是屬於我自己的發現和體驗;

其二,在主辦“渡過”公號的過程中,我結識了一大批患者。他們信任我,願意和我交流,成為我的作者。“渡過”公號在抑鬱症科普方面能有所貢獻,他們功不可沒。

接下來做什麼?我想到,近幾年,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抑鬱症科普的行列,這一塊已經不需要我再做什麼了;我應該把病恥感調整為主攻方向。

當今社會,精神疾病的病恥感依然根深蒂固。很多患者得了病,不敢告訴別人,不能大大方方求治,耽誤了病情。原因在於,主流社會對於抑鬱症的認知仍是扭曲的,很多關於抑鬱症的報道,只是隔靴搔癢,一知半解,充斥著各種似是而非的想像。可以說,抑鬱症患者的真實面貌,他們和自身性格,和家庭、社會、時代的複雜關係,從未被揭曉。

那麼,如何更準確、更深刻地理解抑鬱症?我想出一句話:抑鬱症是一個人生理關係、社會關係和時間關係的總和。

什麼意思?簡單概括一下:抑鬱症從來不是單一的病症,也不是個體一時的產物,而是“生物-心理-社會”三方面共同作用的結果,是在時間流中逐漸形成的。對於抑鬱症患者,應該把他置入其所處的社會關係中(包括家庭、環境、時代變遷),作動態的、歷史的考察,才能理解疾病、理解患者。就事論事、見病不見人,不可能真切理解並抵抗抑鬱症。

上述想法,我現在敘述用了好幾個段落,但在當時,卻如同電閃雷鳴,一瞬間讓我豁然開朗:我應該以“渡過”公號為依託,去全國各地尋訪有代表性的患者,進入他們的生活環境,描述他們的人生境遇,以及他們的社會關係對其疾病和命運的影響。

也就是說,我要參與他們的生活,和他們一起動態地研究抑鬱症成因,總結對抗抑鬱的成敗得失,以此為當代中國的抑鬱症現象,提供一個真實、完整的解釋。

我記得,寫完公號的新年獻辭後,我把這些想法隨手記了下來,後來就成為這本書的最初思路。

(二)

在後來很多天裡,這個想法讓我振奮。我和很多朋友談及此事,無一例外得到鼓勵和支持。前同事趙晗說:“你做這件事得天獨厚,社會需要,意義重大,而且只有你能做。”

但是,想法如果僅僅停留腦海裡,是沒有意義的。這個世界從來不缺想法,缺的是對常識的身體力行。從想法到行動,需要克服很多困難,尤其是心理上的阻礙。因為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需要集中精力,無法用業餘時間完成。甚至,更長遠來說,要改變自己的職業取向,要在現有工作和未來事業之間作出取捨;要放棄很多現有的東西,比如職位和收入。

當然有過猶豫。但最後我還是決定,追隨自己的內心,去做自己認為有價值、喜歡做、有能力做的事情。

那段時間,我做了兩個準備:一是從“渡過”公號的讀者中圈定了第一批採訪對象,二是悄悄把手頭幾個職務工作收尾。2017年3月下旬,我提出辭職。我的老上級胡舒立未予准許,但支持我的想法,給我放了長假,讓我安心做自己的事情。

於是,2017年4月13日,我開啟了採訪之旅。

我的這個選擇,在同行中曾引起小小的震動。這些年,新聞行業不景氣,很多人離去。有朋友以為,我也對新聞失去信心,改行了。

其次,要記錄這個變化,我需要做更多的職業努力,乃至改變自己的工作方式。對我個人來說,是實現了新聞的迴歸。

當然這只是淺層次的。真正有意義的變化是:因為任務單一,沒有時限,我得以如最初設想的那樣,“進入到採訪對象的生活中”。每到一地,我會和採訪對象一起呆幾天,甚至住到他家裡,朝夕相處。我提出要採訪家人,走訪故鄉等等,他們大都爽快地答應了。

這次不一樣。半年裡幾十個採訪對象,他們的家門對我敞開了。他們騰出最好的房間,換上新的床單,給我充分的信任。也許一開始還有保留,很快就無話不說;討論的話題,超越了疾病,甚至延伸到個人情緒、家庭關係、職業困惑,等等。

這些都不是白費的。如前所述,抑鬱症從來都是時代和社會的產物。通過採訪,我看到了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農村、企業、教育、醫療、鄉村社會轉型,等等。我希望,現在和將來,我寫出的文章,記錄的不僅僅是抑鬱症,同時也是當代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

(三)

以上所說,都是我從採訪對象那裡獲得。與此同時,我也在用我的能力為採訪對象提供幫助,這於我同樣是有意義的。

行程中,我發現一個現象:我的採訪對象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我尋訪的;一類是主動來找我的。後者幾乎都來自偏遠的二三線城市、鄉鎮、農村。

因此,到了他們家,我增加了一個任務:傳播精神健康知識;幫他們拿主意,想辦法。

比如本書中的凌寒,患病30年,一直不知道自己得是什麼病。直到有一天,她家一位親戚把我寫的《渡過》寄給她。她和丈夫用一夜時間看完,第二天作出決定:到當地的地區級城市看病。

還有一位媽媽,從公號上獲悉我的行蹤,聯繫上我,希望我就近看一看她的兒子。她說,兒子本來品學兼優,今年寒假後突然拒絕上學,瘋狂玩電腦手機,除了上廁所基本不出屋。兩個多月了,晝夜顛倒,一天兩頓飯。不和父母交流,不信任何人。

見她憂心如焚,我改變行程,中途下車,去了她家,和孩子艱難地談了一個多小時。當天晚上,孩子走出自己的房間,全家人一起吃了一頓晚飯。臨別前,我和孩子爸媽商量了應對辦法。我勸他們不要慌亂,不要急於讓孩子上學;先恢復親子關係,讓孩子凝固的情緒流動起來,同時綜合求治。現在孩子媽媽仍然和我保持聯繫,孩子也在一天天發生變化。

採訪過程中,我同步在“渡過”公號上發表“採訪札記”,很多讀者得以關注我的行蹤,甚至希望參與。一位前同事要求我帶她一同採訪;一位父親請求我讓他患病的兒子隨行療愈;一位讀者提出如果我去他的家鄉,他可以趕回家打前站……儘管我沒有答應,但他們的信任讓我感動。

我隱隱覺得,我的行動獲得了某種追隨。這個選題的特性,決定了我尋訪的大多是中低層百姓。囿於環境的限制,他們平日很難有機會近距離接觸不同層次的文化。因此,我的到訪,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價值和文化的傳播。這是我感受到的另一重意義。

(五)

再說一下本書的體例。

最初,我的想法是寫一本全面解讀中國抑鬱現象的書,注重系統性和專業性。這個想法,大概一個月後被擱置了。原因是,我採訪到的很多人,經歷豐富而完整,如果我把他們的故事切割、打散,揉入一本書中,我會覺得對不起他們的。

思考再三,我決定以人物故事的方式展開。即選定一批人,他們的經歷曲折、典型、正面,同時各有特點,在專業上能夠涵蓋抑鬱症防治的方方面面。我希望通過他們的故事,整體上呈現出一幅中國抑鬱症現象的完整畫面。至於最初的宏大計劃,留待將來再去完成。

朝這個方向走了一段後,我遇到了很大的困難。我發現,每個採訪對象都是一個獨立而複雜的世界;寫一個普通人,並不比寫一個名人容易。受時間和精力所限,由我一個人來寫好所有人,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那段時間,恰逢我帶著雨燕,寫了她那篇文章《像野草一樣活著》。我突發奇想:何不發動大家一起來完成這本書?

一瞬間,雲開霧散。我迅速調整思路,確定了三個步驟:首先,通過廣泛採訪,圈定故事的主角,確立文章的主題;然後,我作為第一敘述人,寫我與故事主角的交往,引領故事的走向;最後,故事主角作為第二敘述人,分段講述自己的完整故事。

如果這算得上是一個創新,我想有三個好處:其一,故事主角分別寫自己,肯定比我一個人寫大家,要更真實、更豐富、更具體、更生動;

其二,對故事主角來說,寫作還具有療愈的作用。寫作是心靈秩序的重建,從心理建設的角度來看,無異於清理自我,和自我對話,這和心理醫生的功能非常接近。從後來的效果看,這個功能確實也部分實現了;

第三,我希望這個嘗試,能起到示範作用,即倡導大眾寫作。我從來都認為,寫作不是部分人的專屬權利,寫作的願望植根於人性深處,甚至可以說是本能。寫作也不神秘,幾千年前孔子說過,“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我也經常這麼說:“把寫文章當成說話,怎麼想就怎麼說。先把想說的記下來,整理成文字;再分段落、分層次;再加開頭、結尾;再修改字詞。那落在紙上的就是文章。”

比如雨燕,此前從未寫過文章,也不會用電腦。她未必懂得主題、結構等寫作技巧,但她有生活,有真情實感,就寫出了很好的文章。從這個意義上,“渡過”公號和這本書的一個使命,就是引領非專業寫作者,以渾樸之心,記錄自己的生活,實現寫作的療愈。

在寫作過程中,我和本書的採訪對象,組成了一個13人群,大家一起討論,分享彼此的經歷,出主意、想辦法,每個人都有所提高。這是一次愉快的體驗。

最後說一下本書的標題,《渡過3:治癒的力量》。我想,12個主角,12個故事,如果要概括出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蓬勃的生命力。

書中的每個人,都承受過很多苦痛。時至今日,以超乎時空的視角看,曾經壓倒一切的苦痛都已湮沒;所能看到的,只是他們走過的道路。這些不同的路,也許可以分析為以下特徵:對科學的信念;對人性的自省;對自我內心力量的重塑;以及對人類溫暖和善意的冀求。

它們沒有終點,還在向前延伸。

希望這一條條道路,最終殊途同歸。

2018年1月2日

本文配圖為海藍納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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