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從小就覺得，人倒黴可能就是一輩子的命，基本從出生就註定。
像小時候，康師傅綠茶有段時間中獎率很高，我們全班都中過再來一瓶，只有我從來沒中過。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嫌它太貴，買的不夠多，基本上都是參加了學校的什麼比賽，從老師手裡蹭的。
我奶奶常常說我是喪門星，因為我出生沒多久，我媽就跑了。
我爸整日喝酒，有一次醉酒後把自己的腿摔斷了。
“女伢子多了就是敗家災。”從小，我奶奶就常常在我耳邊唸叨這句話。
小時候不懂什麼意思，後來大了點，知道她是在嫌棄我的時候，我著實傷心了一段時間。但漸漸的，也就死皮賴臉的習慣了。
反正從小到大，她嘴裡也沒有別的詞了。
她所有惡毒的詛咒都貢獻給了我媽和害我媽跑了的我。
不過即使是偏頗的奶奶，也沒把我爸摔斷腿這件事記到我頭上。
因為她也慶幸我爸摔斷了腿。那一摔算是把他徹底摔醒了。
後來養好了傷的他，終於記起了自己還有一個家，還有老母親和兩個女兒要養。
但我媽，自此以後成了這個家的禁忌。
2
不過，我姐還是揹著奶奶，跟我講過很多關於我媽的事情。
比我大了五歲多的姐姐的人生中，有很多關於我媽的記憶。
她告訴我，其實她一點都不恨我們媽媽：
“其實她沒做錯什麼，她繼續在這個家待下去，一輩子估計也要被毀了。”
因為我奶奶就生了我爸一個兒子，再往上數我爺爺也是“獨苗”。
我奶奶堅定的認為，我們家三代單傳，不能斷了香火。所以她特地請村裡最有名氣的媒婆，給她在十村八里物色了一個媳婦。
“娶你媽可花了老大價錢了，”我奶奶說，“當年給他們家的彩禮，那可是電視機加冰箱，那時候，都是多值錢的玩意兒啊，電視機還是熊貓牌的。”
本來覺得這媳婦好，長得好也能幹，身體也好，嫁過來肯定能把這個家越過越好。
誰知道我媽嫁過來兩年生了我姐，就四五年再沒動靜。
我奶奶差點要我爸花錢找人再生一個的時候，我媽懷了我。
我媽懷上我之後，並不像生我姐那次那麼順利，從懷孕到最後生產，一路折騰，花光了家裡大半積蓄，還差點搭上命。
最後，生出來我這麼個女兒。
我媽回去之後，根本沒坐月子，就被我奶奶趕下地幹活，用冷水洗衣服。她身體弱的連奶水都擠不出來，看著我哭的哇哇叫，只能往我嘴裡塞麵糊糊。
我爸也氣，動不動就打我媽，她在家裡，連自己做主吃一個雞蛋的資格都沒有。
我奶奶曾經當著姐姐的面，在廚房裡，從我媽手裡奪過她想煮的生雞蛋：“雞蛋是要拿去賣的，你生了兩個賠錢貨還掏光了家底，好意思吃雞蛋？沒讓你喝西風你就知足吧。”
我姐對我說：“你說，這樣的家庭，她不走，有什麼指望呢？”
3
也可能是小時候的經歷，我姐從小就挺有出息。
從鎮子上最破的小學讀到鎮上初中的實驗班，又從鎮子上的初中，考了全縣第七，唯一的重點高中縣一中直接給她免了學費。
但她還是沒讀高中，我奶奶不知道是聽誰說，說上職高才好，上個兩三年出來就能賺錢，都是靠技術吃飯，硬飯碗。
硬生生鬧到學校，逼著老師也勸她改了志願。
我姐那時候哭著給我爸打過電話。
只可惜我爸已經娶了新老婆，生了個小兒子，壓根沒空管我們。
他賺了點錢，在縣城買了房子，他老婆一句：“家裡哪兒住的開那麼多人。”他就把我們扔給了奶奶。帶著老婆兒子在那邊住。
我奶奶倒是管我們，但管的有限，她滿心都是她小孫子，恨不得早早把我們都打發了，自己去哄孫子。
我姐改了志願，拿到通知書那天，她跑出去一整天，漫山遍野也找不到她。
到了晚上，天徹底黑了才回到家。
那天睡覺的時候，她摟著我，對我說：“姐要出去賺錢了，你好好上學，姐無論幹什麼，都一定把你供出去，讀大學，讀研究生，一直讀到那個博士後。”
她沒有哭，但是黑暗中，眼睛卻亮的可怕。
4
從那之後，我姐就像魔怔了一樣。每次打電話回家，都要盤問我最近的成績怎麼樣。
我打小就不愛讀書，一直成績倒數，跟她當初的成績根本沒得比。
一開始我也確實聽她的話，努力了，那次期末考，我第一次數學考了90。
我放了學，就揹著書包往家跑，到家就打電話告訴她。
但沒等我開心一天，第二天我就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聽有些同學說你考試作弊？你這次數學成績確實是突飛猛進的厲害，老師覺得無風不起浪，人家其他同學不會平白冤枉你，你這次，到底怎麼回事？”
我當時就哭著說他冤枉我，他一個電話把我奶奶叫過來：“你孫女兒是真的挺能耐的。”
這件事，我壓根沒敢告訴我姐，我奶奶卻捅到了我姐那裡。
她原話是讓我姐以後別管我，我爛泥扶不上牆。
我姐卻氣的坐了一整夜的硬皮火車回來了。
她瘦瘦小小的個子，穿著洗的發白的牛仔褲，還沒成年卻像個大人一樣，直接衝到我們學校校長室。
“當老師就能沒證據的誣陷學生道德方面的問題嗎？”她梗著脖子站在一群中年男人面前，強裝成家長的模樣，“我妹妹沒有作弊，說她作弊的小孩，有證據嗎？”
後來這個事不了了之了。
我姐卻怕我受不了委屈，硬是花了所有積蓄，給我轉了學。
5
人跟人可能真的不一樣，可能是我倒黴，又或許是我努力的不夠。
儘管我後來好好讀書，中考的時候，還是沒能像我姐一樣，考到全縣前幾名。
我甚至離一中的分數線都還差一分。
“看咯，人要認倒黴，”我奶奶跟我說，“你這命也真的是被你媽累苦了，幹啥都差一點兒。”
我沒膽子給我姐打電話，初三一整年，她在我身上不知道花了多少錢。
每星期我幾乎都能收到她寄給我的東西，輔導書、營養品、衣服鞋子保溫杯……
她說：“你別的什麼任務都沒有，這一年能考上一中就行。”
結果別人都是擦線過，我卻好死不死差了一分。
可能我奶奶說的是對的吧，我的命，從一開始就註定倒黴。
我姐知道我的成績之後，半天沒說話。
我知道她對一中的情結，本來大好的前程因此改變，從小沒考過第二的她，從此變成了別人口中“沒文化的混混學生”。
她一直以來都放不下。
那個夏天，她第一次半個多月沒給我打過電話。
卻在一個下午突然回了家，她拖著行李箱風塵僕僕的趕回來，對我說：
“我找人了，把你塞進一中了。”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找了誰，花了多少錢。
她只告訴我是她一個很好的同學，恰好現在在教育局，認識一中的領導。
但我直到現在，都從未見過她在教育局的那個“很好的同學”。
6
因為不想再讓我姐失望，高中三年我寄宿在學校裡，拼了命的學，除了寒暑假或者她回家的時候，我連週末都一直泡在學校裡。
我奶奶終於如願甩下了我們兩個爛攤子，住進了我爸的新家。
但聽說她過得也不開心，我爸的新媳婦是城裡的姑娘，嫌棄她不衛生，嫌棄她沒文化，連孫子也不讓她哄。
當然，她也嫌棄我，嫌棄我姐。
這個家，除了我爸的錢，沒什麼她不嫌棄的。
但這些我都不在意了，在我心裡，我只剩下我姐了。
偶爾閒下來，我就偷偷用我姐留給我的手機給她打電話，但她越來越忙，很多時候都接不到我的電話。
與此同時，她打給我的錢卻越來越多。
多到讓我害怕，我有時候會問她；“姐你在做什麼，怎麼感覺賺了很多錢？”
“我能幹什麼？賺錢唄，不然怎麼養你？”她跟我說。
有一次，我半夜被她的電話吵醒。
那天晚上，我躲在宿舍的洗衣房，對著窗外大大的月亮，聽喝得爛醉的她講些有的沒的：
“全世界我就剩下你一個人了，你永遠不會嫌棄我的吧？當妹妹不能嫌棄姐姐的。”
“你以後就是上了清華北大，就是出了國留了洋，見識了大世面，你也千萬不要看不起我。”
“我都是為了讓我們倆過上好日子，爸媽都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但我得要你，我得養你啊。”
“你等著啊，姐給你買大房子，就姐現在住的這種，電梯房你知道嗎？進門都要刷卡的。姐有錢了給你買一套，寫你一個人的名字，買24樓好不好？你晚上拉開窗戶，整個城市都踩在你腳下面……”
我不知道她怎麼有錢住進什麼電梯房。
但當時我也不在意這些，我坐在洗衣房冰涼的地上，捧著手機，聽著她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
我就當她在吹牛了。
在她牛比哄哄的夢裡，我們姐妹倆都過上了好日子。
7
高考那年，我考過了一本線七十多分，上了上海的985，成了我們村學歷最高的人。
被我爸的新媳婦趕回老家的奶奶，第一次對著我露出驕傲的目光。
這個老奶奶終於知道大學比職高難考多了，儘管她並不知道我上的大學究竟哪裡好，但她聽鄰居都在誇，她也就覺得好了。
我奶奶在太陽底下捧著我的錄取通知書，看了好久，最後她喃喃的說：
“該讓你姐姐也讀讀大學的，她那年的錄取通知書，沒你的好看。”
我打電話給我姐，問她有沒有時間回來看我。
她在電話那頭語無倫次的誇我有出息，卻在最後沉默：“我最近有事，就不回去了，等過段時間，我接你來玩。”
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
她為了錢，給別人做了情婦，那個人一大把年紀，老婆只生了一個女兒，想找個人給她生兒子。
我姐起初不知道，她壓根兒不想懷孕，但還是被設計懷上了孩子。
她知道自己懷孕的那天，那個人的老婆也打上了門來。
她一巴掌把我姐姐摜到地上，一邊大罵我姐不要臉，也大罵自己老公是個就想著兒子的死東西。
“我會把孩子打掉。”我姐捂著臉平靜的坐在地上說，“生女兒也挺好的，幹嘛非要個兒子。”
她自己去做了人流。
回來面對的就是那個人的拳打腳踢，她被打了一頓，然後自己梗著脖子提出了分手。
8
這些都是她過了兩年才告訴我的。
那時候，她已經嫁給了我姐夫，終於把苦日子熬出了一點甜頭。
我姐夫是那個人的司機，也是從小苦日子熬過來的。
他見過我姐最不堪的一面，卻還是覺得，我姐是個好人。
我姐對我說：“他是個很善良很善良的人，能遇到他，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
只可惜，我們姐妹倆可能天生就欠了點運氣。
她的好日子沒過幾年，雙胞胎女兒剛滿一歲，我姐夫就在外面，半夜跑長途貨車，出了車禍，去世了。
我上班的時候聽說，直接請了所有年假回去看她。
她直愣愣的走在床頭，對著我一遍遍的問：“這就是我的命嗎？”
她得了抑鬱，姐夫家的人還一遍一遍的來找她，生怕她一個人獨吞肇事者的賠款。
最終，她自殺了。
明明早上我去上班時，她還特地早起給我煮了粥，笑著跟我說再見。
晚上回來時，她卻再也沒辦法跟我說一句話了。
我兩個小外甥女兒，躺在床上哭得大聲。
整個房間，卻好像靜的可怕。
她葬禮的那天，我爸帶著我奶奶趕了過來。
“孩子怎麼辦？”我奶奶紅著眼，“這狠心的傻女伢，怎麼把兩個孩子扔下來了，誰養啊？”
“我養。”我開口說。
即使在悲傷之下，我奶奶也忍不住說：“你一個人怎麼養啊，人家婆家都不要的兩個女伢……”
“我自己賺錢，無論幹什麼，都一定把他們養大。”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彷彿又聽到那年我姐姐對我許下的承諾：
“姐要出去賺錢了，你好好上學，姐無論幹什麼，都一定把你供出去，讀大學，讀研究生，一直讀到那個博士後。”
“活著要能像做夢一樣，
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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