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不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深入紮實地調查研究,聽取社會各方的意見建議,制定科學長遠符合實際的振興規劃,是做好鄉村振興這篇宏大文章的鋪墊。本期關注,我們聚焦懷化鄉村現狀,從微觀的角度觀察懷化鄉村的現狀,期望通過拋磚引玉,能為懷化鄉村振興貢獻人大力量,探索出符合懷化實際的鄉村振興新路。

回鄉,不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趙順濤

回鄉,不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中方縣接龍鎮農民62歲的楊理髮夫婦與女兒女婿寧願呆在懷化塵土飛揚的臨街小門面收撿破爛為生,也不願回鄉

(一)老楊的困惑

“我估計他們烘臘肉時太急了,沒有耐心和毅力,臘肉要慢慢地在火炕上烘烤,不能太急,火候太急了或者燻烤的時間不夠,都會影響臘肉的味道。也許,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土豬。”他這樣向我解釋他的失望。小時候,老楊上學回家路上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採豬草,“現在哪還有孩子大人採豬草”,他自言自語,也許那土豬肉並不是用草餵養長大的豬。在這個速成的年代,對效益和規模的追求,讓種養業嚴重的依賴催化劑和藥物來維持飛躍發展和市場需求,違背季節和生長規律的種養方式讓餐桌變得越來越不安全。一位在農業部門工作的老鄉對老楊說,去市場買菜,也有很多學問。“在菜市場,見到那些表面光鮮的蔬菜,你千萬不要買,一定打了農藥,要買就買那些葉子有蟲眼的菜。有蟲眼,說明沒有打藥,吃了才健康。”

“能否在家裡種兩畝田,不打農藥,不施化肥。”在老楊提出想在鄉下種兩畝田搞點有機生態稻米吃時,他的一位親戚這樣告訴他。“不打藥,不施花肥,哪有收成。你看現在的孩子,哪個孩子從生出來不就開始打預防針了,我們小時候哪裡打過什麼預防針。”他的親戚這樣教訓六十幾歲的老楊。親戚認為老楊的想法異想天開,不切實際,但老楊只想回到過去。而想吃到沒有農藥化肥殘留的蔬菜大米,對生活在城裡的老楊和居民來說,是一場奢侈的夢想。有市場的地方,就避免不了骯髒。“稻穀多少總得打點藥,不打藥,收成只能看老天的眼色和自己的運氣,能收到300斤大米就萬福了。”見老楊很失望,他的親戚又這樣安慰他 “想吃有機的蔬菜瓜果,就回來,我們的菜不打農藥,不像你們城裡,菜是藥水泡大的。”親戚希望老楊多回鄉里住住,呼吸下新鮮的空氣,吃吃沒有農藥殘留的有機蔬菜。

“但鄉里的老房子已經有點爛了,想回去住幾天,又住不了,家裡什麼也沒有了,就一座空房子。”之後,他良久沉默,我們默默地走。回鄉,家鄉或故鄉,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回鄉的路也許很長,也許不長,就幾個小時的車程。但要啟程,卻很難起架勢。老楊十八歲離開老家沙金灘後,回去的次數和停留的時間越來越少,現在只有清明時節才回去。他心裡想去,但卻邁不開回鄉的步伐,總是這事那事的,下次吧,一年一年這樣安慰自己。哎!老楊長長地嘆氣。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在時代和時光的演變中,不僅僅是臘肉失去了原來的味道,當下的城鄉和我們,往日的很多事物、很多淳樸與美好,有些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它們成了我們記憶中最珍貴的烙印,經常被記起,又時刻刺激我們的神經,有一股隱隱地痛盪漾在心扉。在外的我們回不到過去,也走不進當下的家鄉抑或故鄉。

回鄉,不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二)荒涼的故鄉

八年前,一位朋友在他的QQ空間扉頁上寫了這句話:回不去的地方,叫故鄉,到達不了的地方,叫遠方。那時候,我母親還健在,我只是欣賞這句話的內涵與境界,卻沒有更深地領會與感悟。幾年前母親突然遠去,加之父親故去多年,我才知道,家鄉已成了故鄉。回鄉,不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父母不在時,當家鄉成了故鄉,去故鄉的時節,只是每年的清明和年關。每次回故鄉的前夜,躺在床上,童年、少年的往事,便在腦海裡一遍遍浮起:那時候,我們用自制的平板小木車,在村頭的柏樹林裡狂奔,一路風塵四起,夜裡,在豬欄和茅廁裡捉迷藏,不知香臭。那時候,騎在大水牛背上,一路吆喝此起彼伏,六月洪水暴漲隨波飄灘十幾裡不知險惡,光著屁股踏著小路回到原地。那時候,一個魚簍,一張破網,就是河裡一日的嬉戲玩耍勞動,就是豐收希望。那時候,經常吃不飽肚子,青澀的桃子李子還有滿山遍野的野果,都是飽腹之物。那時候,父母都在家裡做事,沒有人外出,日出日落,村裡都是一派熱鬧非凡,雞鳴狗叫,呼兒喚女,沒有骨肉分離,沒有留守兒童和孤寡老人。那時候,鄉親們清貧而快樂,誰家有事,一呼百應。

後來,在1993年,有鄉親開始外出務工,再後來,一波又一波的鄉親走出村口。這幾年,看到的故鄉,一年比一年冷清。一個原有二百多人口的村莊,只剩下四十多個老人和小孩留守在村裡。村莊一年比一年破敗,因為大多數鄉親已在外面買房和建房,就一任老家的房子風吹雨曬,沒有人類靈性氣息和煙熏火燎的房屋似乎衰敗得更快。倒是少了人類足跡的田間山野,草木蓬勃瘋狂地生長,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小時候行走和放牛的老路已被草木遮蓋得嚴嚴實實。

沒有青壯年吆喝和孩子苦鬧的村莊寂靜得讓人心慌,像進入一個無聲的世界。在故鄉,即便在白天,也聽不到幾個說話的聲音,村子裡看不到幾個人,就連看家的狗都沒有。“沒有人來,鬼老二都不來,哪還有什麼小偷到這裡來,”村裡一位叫扁二的同輩老兄大聲地告訴我,平常,有六七位留守老人都在週日和週五到鎮上陪孫子上學去了,常年留在村裡的是十多位老人和十多個尚未上學的幼兒,家家戶戶連門都不要鎖,遊手好閒的都不願意在村裡晃盪了,都出去了,就算有小偷,他們也怕辛苦而不願意來。荒涼成就了夜不閉戶。

“村裡的老傢伙們一年比一年少了,走了,去天上了。”扁二兄說得很平靜,我卻聽得很傷感,人生百年,卻只是這世間的過客。很多時候,我們總是豪氣沖天,殺伐青山,築壩攔水,卻忘記了長存的是青山、長流的是綠水。自然,才是這個世界真正的主宰者和見證者,每一個生命個體,只是歷史舞臺上的演員而已。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履行好自己的職責,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扁二兄大大咧咧,人很熱情,村裡有什麼事,都少不了他張羅,他唯一的愛好就是貪杯中之物,他唯一的缺點就是說話聲音太大,數百米遠的地方都能聽到他的聲音,就連他和老婆說悄悄話都聲如擂鼓,所以,經常免不了嫂子的責罵。他的四個小孩都在外面務工,兩個媳婦基本上在縣城陪孩子讀書。每個星期,他都要揹著幾袋子鄉下的蔬菜大米去六十多里外的縣城一趟。而像他一樣,村裡在城市和村莊來回奔勞的老人還有不少。

“過年?以前他們過年還回來,現在很多人在城裡有房子了,回村裡過年的人一年比一年少了,城裡有家了,誰還願意回來?城裡的生活多好呀,電爐子一開,飯菜一下就搞好了。”在城市裡生活過的扁二兄說起城裡的生活,一臉的羨慕和滿足。他告訴我,現在別說家家戶戶養年豬了,就連雞鴨都養的少了。“就幾個老傢伙在家裡,有口飯吃就行了,誰還搞那些?”冬至過後,殺年豬打餈粑磨豆腐,是我們鄉下過年前最熱鬧的景象。扁二兄會殺豬手藝,每到過年,他東家一刀吃東家,西家一刀吃西家,酒醉肉飽,還有一塊小肉一些內臟豬血帶著回家。冬至後的時節,既是鄉親們大補的時節,也是扁二兄最愜意的時光。小時候,我們兄弟姊妹都盼著過年,盼著過年能吃一頓飽肉。“現在誰還缺肉吃呀,天天過年似的。過年沒有年味了。”扁二兄說,大年三十,現在村裡放鞭炮的都少了,以前呀,大家都互相比,看誰家放得多放的早誰家就顯得興旺發達,現在,誰還放那玩意。

在故鄉,消失和丟失的不僅僅是殺年豬打餈粑磨豆腐的手藝和記憶,還有精神寄託對土地神靈的敬拜與對自然的敬畏。傳統習俗的丟失漸漸地改變了新生代的味覺記憶,當垃圾零食代替了飽含水土的時令瓜果蔬菜,那些流傳了千百年的文明習俗就會日漸被蠶食和失卻,當一個糯香的餈粑,當一盤熱騰騰的豆腐,當養了一年的土豬肉,成了稀缺,我們就只能在記憶中回味這些滋養了無數代鄉親的鄉愁。

去故鄉的車程只要四個小時,一天可以來回。那個伴我成長的鄉土上每一個角落都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記憶裡,像刀刻一樣佈滿時光痕跡。我不知道那些在外漂泊在外成家立業的鄉親是否和我一樣想念那塊土地。但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回鄉的次數會越來越少,回鄉的腳步會越來越艱難,生活的各種牽絆,讓家鄉變成了遙遠的故鄉

回鄉,不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

圖為位於鶴城區石門雙村村滿載鄉愁的國家AAA級旅遊景區佳麓山莊

(三)老表的選擇

老表算完賬,我什麼話也說不出。他在東莞一個工廠當保安,一個月的工資是3800元,除去生活等各種開支,一月有兩千元的純收入存進銀行摺子,一年就是24000元。而在家裡,他要辛辛苦苦幹近六年或許才能存到這點錢。寧願在外漂泊打工,也不願意回鄉種田幹活,不僅是老表的想法,是無數在外打工鄉親的現實選擇。在賺不到錢的家鄉和有活錢的遠方之間,他們是個現實主義者,畢竟,生活不是小資心中的遠方和詩,吃喝拉撒、菜米油鹽,讓他們更注重眼前的現實。

“過日子,不像你寫點文章那麼容易。在家裡務農,累死累活,還存不到幾個錢。就算我回去了,也找不到老婆,女人們都到城裡去了,何況,現在那還有什麼女的願意跟你到鄉下生活。”老表越說越激動,他在外面打工漂泊晃盪了二十多年,小心謹慎,省吃儉用,人很聰明,精於算計。但人生有時候需要有點糊塗精神,精明過頭的老表很難相信別人。沒有彼此的信任,生活的道路上就少了相伴的同行者。他總是擔心自己那點辛苦的積蓄被人騙走,在他握緊口袋的同時,機會和時光都悄悄地溜走了,剩下年近五十的他還一個人孤獨的晃盪。我理解他的心思,但卻不贊同他的態度。任何收穫都需要付出,生活家庭,友情愛情,亦是如此。

老表的話是活生生的現實,在現實面前,人們會選擇面對現實的途徑。在沅陵二酉鄉戈洞村,有頭腦有體力的鄉親都選擇外出打工謀生。他們中,有人逆襲成功,在外事業有成,有人依然艱難漂泊,但仍然對未來信心滿滿,“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的古訓已經被時代拋棄,找不到錢路的鄉村留不住鄉親外出務工的腳步。他們子輩、孫輩已經慢慢融入城市,家鄉或者故鄉,在他們的生活中漸漸被淡忘。

雲寶,比我小兩歲,但按輩分小我一個班輩應叫我叔叔,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玩,玩的很累時,他有時就和我一起睡在鋪滿稻草的床上。他現在古丈縣城搞建築,也在那裡買了房,老婆和幾個孩子都跟他在古丈縣城謀生。而像他一樣在外地謀生安家的鄉親幾乎佔了村裡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他們的孩子和後代,已經習慣了城裡的生活,對他們來說,家鄉或者故鄉,已經變得陌生而遙遠,回一趟老家,既要看父輩祖輩的意志,也要看他們是否有興趣。當他們厭倦城市生活時,老家會被記起,或許會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但更多的時候,家鄉或者故鄉,已成為他們生活中的遠親,只是藕斷絲連而已。

農作物賣不出好價錢,種出的生態有機產品因為信息不對稱加之沒有形成品牌,銷售不暢,地理位置的遙遠和交通工具的稀少,即便現在的鄉村都修通了公路,但要走出一趟依然感到不易。在諸多現實因素的面前,生態環境優美、空氣清新、土地潔淨的鄉村,仍然無法阻擋人們拋棄世世代代賴以生存的土地遠走高飛的步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當山水無法換成鈔票時,再美的鄉村依然貧窮得一文不值。

振興鄉村,需要人,沒有人的鄉村,談振興就是一句空話和廢話。如何讓外出的鄉親回鄉和告老的文武官員返鄉,卻是一個難解的社會系統問題,需要面對很多現實艱難,需要激勵政策的支撐,需要通過市場的機制激活,而不是官方簡單的一廂情願的單邊活動。要改變改革開放四十年大遷徙中形成的社會格局,並非朝夕之功即可告成,需要持久的關注,需要長期的滋潤,需要全社會的良性互動。讓想回鄉的老楊能回鄉,讓回不了鄉的老表能返鄉,不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難易之間,超出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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