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少林

一個人的少林

這一個人並非少林寺中真正的高僧,而是一個遊客。

我帶著遊客的身份,全然地投入到了千年古寺的遊覽之中。我自偏門而入,直接就到了寺院中央,前後左右的觀望,也不知道哪裡更深,預先得知寺院不是很大,索性四下閒逛著吧。寺內的石碑很多,字體密集,筆體各異,以我的能力與心境,此時也無法一一逐讀,我寄託於下山後的網絡查詢,把心思多用在了石碑的材質、造型、分量、工藝、筆力……以及盤龍伏屓的上下紋飾上,以此感想它的內容,歷史,留給自己一個更為廣闊的遐想空間。搞文的就愛分心走神,不自覺地就會去琢磨那些背後可能的無聊事。不過還好,我從鑿刻清晰的比劃之中,再次對應上了武術內勁的沾衣縱力,這是一個好的啟發,也是一個好的情節。

不過浮躁的我還是沒能放下心中設定好的那幾個與武功醫學相關的問題。想這石碑、這寺院也不會憑空消失,花上一份門票就可以重新再來,但是如果沒能學到技藝精髓,師父這一期的醫療教學結束了,也許我就得追著飛機尾巴找他了。

在很多人的印象裡,和尚不古板但是古怪,好好的剃個光頭,掛串佛珠,從形象上就把自己與世人拉開了距離。所以很多無論是文學人士還是成功商人,哪怕只是票友樣地揣上那麼一串佛珠,再發一些向善的言語,低下眉目,減緩語速,無論他的真正面目如何,都會給人一種大度脫俗且平和慈善的氣質,同樣是自然而然就拉開了與俗人俗念的距離。

但是一旦拉開距離,就存在著虛無縹緲不可琢磨的怪感了。而世俗之人,最是害怕這種打破安全感的潛在恐慌,也就會對這些真大智或偽大智的人敬而遠之。越是煩躁的時代,越會質疑他們的神智。不信你問問那些整日沉浸在悲憤傷感之中的文藝青年,讓他們跟印度苦行僧同吃同宿,給足他們感悟人生種種悲苦的機會,他們還是否願意?

所以那些“精神”之外的實質性智慧便尤為重要了,而禪武與禪醫便是這些實質的智慧。換言,在信息爆炸的時代,如果我不能拿出武與醫在技術、歷史上存在且成立的實質內容,而只是大談內功、效果與禪機,我不但不能滿足我的讀者,反而會使得分享的用心文字變成可笑之作。就好像頭頂缺發便索性刮光,再弄一身袢扣對勁穿著的人——買一串佛珠胡亂地搓捻、潤養,心裡規劃著現實中的種種伎倆,把手上汙的穢的、心裡煩的躁的、怨的恐的都一股腦搓捻進去,搓捻了有些日月,可遇著被詫異的目光觸上一眼,心裡照樣波瀾洶湧,汙的穢的一股腦又煩躁地飛揚起來了,不是心疼價錢,恨不得一串子摔過去。常人看來,著實可笑。

而就我本身,在接觸到一些居士身上的禪味的時候,我對它的印象,就跟武術圈的許多葉公好龍之輩差不多。那些以武術裝點門面的人,當是自己為自己空想了一個世界,且認為這是好的,可以維護住自身的一些脆弱的東西的,於是特別喜歡把這些臆想強加到現實的武學中,比如原本很清晰的“內三合”,就要順著自己的揣測勾畫成玄之又玄無人可及的東西。思想境界都無人可及了,做不到能猜到也就成了高手了。

這些禪居士的態度同樣是言語謙卑而內心向上的,“仰望生命的天空,幸福來自你自己,借段灑脫活一生,實在不行吃茶去,善哉善哉,平常是福”。他們相像極了,“太極拳就是一個松,心意拳就是一個空,無論是松還是空,耗費半生也不中”,幸福真是一瓶子望不見的晃盪,叫我拿什麼去追,宗師的身影。境界起來後,也會收藏一柄附會了種種祈願的寶劍,只是高臺供養著,決然不敢大氣兒觸犯。

而我對武術的態度卻是認真到偏執的,實與虛,僅是劍與劍光這般明晰。如果我做不到一把打顫電線杆子,我就不去渲染這一把分量的拳是如何的來歷、如何的道理;如果我沒能體會到在落過雪的滑溜磚面上施展身法,我也就不去寫有著霸道而神秘的名字的那段拳勢是如何的靈動沉猛,又如何地玄之又玄了。這也沒臉去說,解釋不了的,就不去過評說了罷,猜到做不到,也許原本就是猜錯了。不實的渲染,是會增強文字的震撼力,但也會產生吹噓之感,讓真正的內行不再信你。

反之,如實地表達,有力地表現,也會讓相反認識的人於真相之前自生慚愧,這種以無言對有言、以情景存實學的直美,是我堅持以小說表達技藝的根本。小說之外,像《一個人的少林》的探索筆記,便是難得的歷程再現了。忙碌的年月,人們更渴望直接告知。這一切也都是為了真。

所以我要感受的,並非這一座磚瓦搭建的空殼,也不是聖殿之內保存數百年的學術秘笈,而是這房舍之內,存在於守護、傳承之人身上的那流通而鮮活的東西——是為法。

有意思的是,在我走神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高一矮,一個奇瘦而另一個奇胖的一對外國僧人,我看不出他們的國籍,他倆的皮膚黝黑放亮,但一個是天生的,一個像是曬出來的。瘦的那個行走起來一波三折,胖的那個敦實晃悠,一副濃黑打卷的大鬍子敞在胸前,一下子就把我帶進了金庸小說的武俠世界。我趕緊準備好相機,假裝看著別處,待他們的視線錯過我的時候,迅速地按下了快門。他們的身影留在了出畫的邊緣,為正中的石碑做了自然的陪襯。驚險而奇巧得很,鏡頭正撞上了“瘦頭陀”警覺的眼睛,這畫面竟有神起來。

其實對他倆的奇異行姿,還是拍一段視頻最為適用。這要讓寫玄幻網文的小兄弟看到了,不定又會渲染成什麼樣子。也不遺憾,他們的創作力已經到了不需要這些生活素材的地步了。瞬間,我有點想念我那位“武林小說”的兄長,我要分享給他,看他如何滿臉興奮地創作一段《神僧三打楊露禪》,把他網上覆制下來的“心意、太極是一家”的玄妙理念掉底發揮,傳一曲江湖屠龍,演一出松空無為,會盟天下英豪,青山不老,把酒問青天,再度夕陽紅。

馱碑的贔屓風格各異,有的精細靈動,有的古拙蒼勁,顯現出這些石碑並非同一時期所刻。我沒有一一攝入,對著穿過古樹枝杈的陽光拍了一張剪影,又見著文字,把一筒不知道是什麼年代刻有“禪拳歸一”字樣的拍攝了下來。我想它的年代不會有多久遠。

之外也拍攝了一幅顯然是後來栽入的 “少林秘笈國之瑰寶碑”,像是真誠是客套,全憑觀者之心而定。沒碰上導遊解讀,也就沒有細看。

寺裡的樑棟、匾額都顯現出了精妙做舊但又難掩現代精修的色調,不過這剛剛好,放在古代也是要時常裝修的,只是用筆與用心或多或少有些差別,這會在“作品”之中顯現出來。源於此,對於一些泥胚彩塑,我也就估量不出它的年歲了,這影響了我對二百年前的那個少林寺的構思。

在烈火浩劫之中存活下來的古樹倒是實實在在的,虯枝伸展的樹頭與傷痕累累的皮幹,直觀地顯現出了千年古剎的滄桑與厚重,也昭示著大地生靈的頑強生命力。仔細看來,一些個石階、房基、柱頭、飛簷、香爐、壁畫等等,還都留有強烈的時代印跡,整個寺院的復原還是用了心的。我不做考古,也就沒有細品,對一個“類文藝青年”來說,有幸將身心沉浸在這古時遺留的環抱之中,便已經相當滿足了。

其實少了鋼鐵混凝土、大玻璃窗、空調機,僅僅是一塊原始的荒地,也足夠讓人遐想出很遠很遠了。在達摩祖師的浮雕前駐足了片刻,雕刻精細,取用的不是最為知名的《一葦渡江》,而是《只履西歸》的典故製成的畫面。祖師的腦門與半面身子被遊客摩挲得顯出了石碑的黝黑本質,散發著油脂的光亮,散發著繁盛的人氣,彰顯著對祖師的崇拜,也彰顯著對美好未來的期盼。腳下放著一個大紅色的功德鐵箱子,擋住了基座,使得無法攝取石碑的全貌。遠遠繞過去了,沒有磕頭也沒敢摸。

據史籍記載,達摩初祖在少林寺將衣缽傳於慧可後,又到熊耳山下定林寺傳法五年,於梁武帝大同二年十二月圓寂,終年一百五十歲。眾僧徒悲痛之中依佛禮將初祖大師葬於定林寺內,並修建了達摩靈塔和達摩殿。梁武帝親自撰寫了“南朝菩提達摩大師頌並序”的碑文。二年後,東魏使臣宋雲自西域求經返回,在蔥嶺途中遇見達摩祖師杖挑只履西行,攀談之中知道是祖師西歸。宋雲久在西域,對祖師圓寂並不知情,覆命時即報於皇帝,皇帝聞之驚異,命人挖開達摩墓葬,只見只履空棺,方知祖師已脫化成佛,遂更替寺名“空相寺”。

這一段故事與耶穌復活有些一些相像,想來神奇大能皆有大能神蹟。現在少林寺碑廊內還有一塊《達摩只履西歸相》碑,上邊刻有四句順口溜:達摩入滅太和年,熊耳山中塔廟全。不是宋雲蔥嶺見,誰知只履去西天。

少林寺果真大度超脫,竟允許對著佛像拍照,只是放開規矩後,我倒拘束起來。路過緊那羅殿都沒有細看,也沒有跪拜,而走走馬觀花,路過藏經閣時竟沒有注意到這三個字,也就錯過了武俠小說中的諸多情節感應。又路過一處不知究竟的大殿,往內觀望了一眼,四壁都是壁畫,但又不像是電視上佈滿武功秘笈的那一間,因為一直沒行跪拜禮,也就沒臉進去瞅光景了。

似乎很快,這一段的內院就算是到頭了,我沒遇見《毗盧殿》,也就錯過了武僧練就少林心意把的那個地面坑窪的房間。有導遊過來問我要不要導遊,告訴我少林寺還是很大的,武僧習武的地方在後面,我感覺我有的是時間慢慢找。我慢慢逛遊,反而會耽擱了她,所以也就拒絕了。只是謝過好意之後,突然就感覺沒了去處。

在寺內確實沒見著幾個久聞的老僧,就是中年僧人都很少,不確定他們是因為修為而長相顯年輕呢,還是他們躲在了某處清淨地潛修,再或者下山參學去了。偌大一座禪寺好似僅僅是為遊客準備的,除去遊客空空蕩蕩,僅餘下了一些煙火氣息,還有喇叭裡的唸經聲。

一個人的少林,其實是達摩初上山時的少林。達摩祖師面壁九年,二祖慧可侍立雪中,斷臂求法而後繼承衣缽,佛教禪宗隨後發揚光大。觀慧可一生,頗具艱辛,傳法年月也受到了許多的委屈。慧可師徒受到委屈,主要是對於解讀的經典與別支佛教有所區分,相互之間在經內經外做了許多的較量,甚至又演變出了好些可用駭人聽聞來形容的驚險故事,這些就不是一般學識的人能分解清楚的了。但這足夠說明一個問題,在傳佛的初期,佛陀的徒孫在經文的認識上就有了分歧。而到了我們這一代,我們是追尋著正路了呢,還是錯得更遠了?

民間有句俗語:寧帶十萬兵,不帶一隊僧。僧人自己也認同。僧人參禪解經,都是有學問而又極有見解的人,一旦固執起來就會是十分的自我。所以許多的紛爭,也就是學術之爭,然而學術之爭又是最難分出是非高下的。於是一個門戶大了,也才會出現若干的支別,這就跟樹木的生長是一樣的。對於菩提達摩、慧可,還有另外一宗的高僧菩提流支,他們在學佛之處,傳法之中,都曾經靜心獨處過,合上經典,面對的是天下大眾,打開經典,則更像是關閉了裡外的寺門,以獨自虔誠之體面對西天諸佛。


如此看來,對每一個僧侶來說,都有著自己的一個精神殿堂與解讀方式,無論是積雪封閉的空虛寺院,還是人流湧動的旅遊古蹟,他們都可以隨時地關閉感觀,寺院近乎是他一個人的。而實際上,任何一個人,當沉靜下來之時,周圍便都成了虛空。

蔥嶺,是古人對帕米爾高原及崑崙山西部群山的統稱,周穆天子見西王母及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可以想象達摩一人赤腳行走在無盡的沙漠之中是一個什麼景象。如今倒便利了,在睡夢之中就可以自天空飛行來去了。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傳奇。

而無論樹頭如何分叉,也僅是證明樹木的繁茂,只要滋養它們生髮的營養來自同一條主幹,那麼它們的根也還是一樣的。

——鐵萼奇蘭國技武術散文《禪武正宗》摘要

已出版國術實體小說三部曲:第一部《六合拳宗》;第二部《帝國鏢路》;第三部《真武百年》(即將出版)

鐵萼奇蘭(孫龍慶),自幼習武,項城張府武師傳人,得心意、形意、太極、八卦諸拳真義,祖上為鏢行世家,幼時耳濡目染,過往武林和拳師記憶深入骨髓。成年後遂追隨祖輩蹤跡遊歷,精誠求真,拳藝有成。有諸內而行諸外,乃援筆著作,以國術武技、商幫武行、民間武備體系為本,述拳真實深刻,鞭辟入裡;寫人風骨凜然,如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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