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國已在望，不過是錯覺。）
1
金庸小說還有一種明顯的傾向，就是“反帥哥”。
你看他筆下的那些帥哥，往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們的結局裝在各式各樣的杯具中：要麼死了（歐陽克、汪嘯風、林平之），要麼傻了（慕容復、宋青書），要麼衰老（鄭克塽），要麼殘廢（吳應熊、段延慶）。
出於這種偏見，金庸的十五部武俠小說中，稱得上帥哥的主角只有兩個：楊過和陳家洛。他對這倆人也並不客氣，一個身體殘缺，一個心理扭曲。
身體殘缺沒什麼好說的，心理扭曲則讓人回味不盡。
所以今天就聊一聊陳家洛。
2
在金庸所有作品中，《書劍恩仇錄》水平只能算中等。但作為開山之作，已經可以秒殺大部分武俠作家了。
這本書最大的成就，是塑造了一個複雜的男主角形象。因為複雜，所以真實。因為真實，所以一言難盡。
陳家洛身上集中了知識分子的所有優點，也暴露了知識分子的各種缺陷。
先說優點。
每個少年都夢想成為陳家洛那樣的人：家世顯赫，顏值爆表，文武全才，風度翩翩。他從白道入黑道，成為江湖第一大派紅花會的首領，手下一幫出生入死的兄弟，身邊兩個美若天仙的伴侶。
如果這都不算人生贏家，什麼才算？
不但如此，他還心繫天下蒼生，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為了反清復明事業奮鬥不息，差一點就成了變換乾坤的大英雄。
可以說，他具備成為男神的一切客觀條件和個人素質。
然而他最終事業愛情兩頭空，一事無成。
如果說蕭峰的悲劇是命運悲劇，狄雲的悲劇是社會悲劇，那麼陳家洛的悲劇絕對是性格悲劇。
他完全是自己作的。
3
陳家洛是浙江海寧人，他家三百年來出過兩百多名進士，其中做宰輔（總理級別）的有三人，當上尚書、巡撫等省部級高官的有十幾人。
官二代和富二代有啥了不起，見過歷史這麼悠久的名門望族麼？
陳家洛在這樣的家庭長大，加上天資聰穎，十五歲就中了舉人，前途一片光明。
正常情況下，他會像長輩們那樣順利步入仕途，成為一名儒官。然而就在這一年，他媽做出了一個改變他人生軌跡的決定。
這位母親把自己的初戀情人、如今已是紅花會總舵主的於萬亭召來，要他帶陳家洛遠走高飛，原因是擔心這個小兒子會變成紈絝子弟。
於是一個富貴之家的公子，就醬紫被硬生生拖入了草莽之中。
一個人的性格和三觀，早在十五歲之前就已形成。陳家洛雖然被義父於萬亭帶到新疆那個快遞都不包郵的地方，十年後又接班成為總舵主，可他的氣質和思想，仍是一介儒生。
他認同紅花會“反清復明”的宗旨，是因為儒家特別看重“正統”，滿清作為入侵的異族，當然沒有資格統治中原。
在他的潛意識中，比反清復明更重要的，是儒家的那套思想行為準則：仁，義，禮，智，信，廉，忠，孝，悌，忍。
陳家洛天生是一個感情豐富敏感的人，卻因為遵守這些準則，把喜怒哀樂通通壓制在心底。久而久之，就導致了人格分裂。
他在眾人面前努力表現出一派領袖風範，有勇有謀，指點江山。獨處時，心裡卻全是個人恩怨對錯，還會偷偷躲起來嚶嚶嚶。
他率領群雄搶奪軍餉，散發給黃河沿岸災民。這件事本來豪氣干雲天，可他卻忽然雅興大發，非要拉著倒黴的知縣大人對對聯：“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卻問河清易？官清易？”一副私塾先生的派頭。
紫禁之戰前夕，其他人都在為即將到來的生死時刻而緊張激動，他卻處亂不驚，拿了本陸游詩集出來，旁若無人地吟誦，一派君子風範。
這些行為對他來說特別自然，卻與紅花會的畫風完全不搭。在陳家洛看來，這就是風雅，就是儒俠，可其他人不一定這麼想，李沅芷就曾取笑他是個“小秀才”。
一個如此看重自己的形象，壓抑心中真情實感的人，一旦遇到大事，往往更容易失去判斷力和分寸。
乾隆的出現，引爆了陳家洛性格中的內傷。
當得知乾隆是自己親哥哥後，陳家洛如獲至寶，立刻把國家大事簡化為自己的家事。
他設美人計將乾隆關在六和塔中，先是以弟弟的身份動之以情，然後以忠孝之道曉之以理，目的是要讓乾隆同意與紅花會合作，將滿人趕出中原，恢復漢人政權。
感情用事的人是不適合從政的。陳家洛錯就錯在把江湖規則運用於政治，以一己之心來推測乾隆。他與乾隆之間的盟約，不是建立在互惠互利的基礎上，而是用私情來支撐，將推翻一個龐大帝國的希望，寄託在並不深厚的兄弟之情上。
乾隆卻是一個清醒而狡詐的政客。在滿清入主中原已經一百多年，江山穩固、人心安定的時候，“反清復明”到底有多大的難度，他十分清楚。一旦失敗，他必然萬劫不復，即使僥倖成功了，最好的結果不過是繼續當皇帝。其中的利弊得失，實在是再清楚不過。
但凡思維正常的人，都不相信乾隆會做“反清復明”這種虧本的買賣。
陳家洛卻信了。
他試圖用儒家理論來說服乾隆，卻不知這些理論到頭來只能困住他自己。
因為“忠”，他將乾隆的口頭承諾奉為聖旨。因為“悌”，他無條件順從自己的兄長。因為“信”，即使乾隆表現出種種不靠譜的跡象，他仍然選擇履行諾言……
面對乾隆的殘忍背叛，陳家洛終於痛下決心捨棄兄弟之情，帶隊殺進皇宮找乾隆復仇。可是當這群草莽英雄浴血苦戰一夜，付出慘重代價，即將手刃仇敵時，形勢突變，徐天宏和周綺剛出生的孩子被抓走作為人質，若殺了乾隆，這個嬰兒就將死於非命。
所有人都望著陳家洛，等他做最後的決定。
英雄氣短。陳家洛過不了良心這一關，選擇用乾隆換取嬰兒的性命。
這一次，陳家洛敗在了“仁”上。
從此以後，紅花會不但永無復仇機會，還被徹底趕出了中原，只能退居塞外，再也不能對中原形勢產生任何影響。
在政治方面，陳家洛有點像宋江，雖然德才兼備，卻患得患失，做不成大事業。
4
事業上的失敗，最多怪陳家洛天真幼稚，是個擔不起重任的書生，勉強還算情有可原。
而愛情上的失敗，卻讓人對他咬牙切齒，難以寬恕。
他一開始愛上霍青桐，可還沒說出口便主動放棄了，原因是看到霍青桐和李沅芷親親熱熱的樣子，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以為霍青桐是個輕薄女子，卻不知李沅芷是女扮男裝。
表面上都是誤會惹的禍，其實沒那麼簡單。
這種誤會太容易解除了，換成文泰來，肯定大大方方說明情況、一笑了之，換成徐天宏更不用說，一眼就能看出李沅芷的身份。
更何況，連霍青桐自己都要求他去打聽一下李沅芷是什麼人，可他就是不願去做。為什麼？
因為霍青桐太優秀了。
她既美麗，又聰明，不但武功高，還有政治軍事謀略，是族長父親的左臂右膀、部族中的女軍師。
與“男女授受不親”相比，“女子無才便是德”才是陳家洛對她真正的不滿。
陳家洛對霍青桐的愛慕藏在心底，既沒有勇氣表白，也沒有信心追求。他曾問過自己：“難道我心底深處，是不喜歡她太能幹嗎？”
他的大腦還是江南書生的構造，只能接受小鳥依人，忍受不了平起平坐。
夫唱婦隨，夫為妻綱，對於儒生陳家洛來說，那樣的愛情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很快又愛上了霍青桐的妹妹喀絲麗，那是一個柔弱單純的花瓶式女孩，是金庸筆下第一美人，才能和見識卻比她姐姐差了很多。
在喀絲麗面前，他可以盡情展現自己的優勢和魅力，享受被仰視的滿足感，找回男子漢的自信。他還帶著喀絲麗到處虐狗，完全不顧霍青桐的感受。
陳家洛把姐妹倆放在一起比較，很快就做出了選擇：“和喀絲麗在一起，我只有歡喜，歡喜，歡喜……”
本來這也沒有什麼，想選誰就選誰唄。移情別戀雖然令人不爽，倒也算不上多大的罪惡。
如果這麼容易了結此事，那就不是陳家洛了。
在玉山古城中，陳家洛與這對姐妹花共處一室，度過了人生中最柔情蜜意的日子。
然後他開始反省自己，並做出一個偉大的決定：今後我要拋開個人情愛，以反清復明事業為重。
這……
好吧，矯情歸矯情，畢竟是他頭腦中的思想鬥爭，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別人管不著。
然而，他可不光是想想而已。
當乾隆以盟約為餌，要他將喀絲麗讓給自己時，這個沉浸在民族大業中的“英雄”，便決定勸說喀絲麗以大局為重，轉投乾隆的懷抱。
此時的喀絲麗，已經被乾隆滅了族，父母和哥哥戰死，姐姐不知流落何方，只剩自己一個人被幽禁在皇宮中。但她內心還存有一絲希望，因為她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踏著七彩祥雲前來搭救自己脫離苦海。
她猜中了前頭，卻沒猜著結局。
喀絲麗無比崇拜和依賴陳家洛，他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即使心中再痛苦再不情願，也沒有說一個不字。
換作霍青桐就不一樣了，她敢發怒質問陳家洛：“你怎地如此糊塗，竟會去相信皇帝？做了皇帝，還有甚麼手足之情？”
當喀絲麗察覺到乾隆要將紅花會斬盡殺絕時，為了給陳家洛報信，毅然選擇了自盡。消息傳到陳家洛那兒，他的第一反應不是悲痛和自責，而是顧及到自己的首領形象，努力裝出一副情緒穩定的樣子。
陳家洛絕不是壞人，他已經傾盡了全部心血和能力，活得身心俱疲。
只是他套路玩得太深，累了自己，也害了別人。
5
能認識到自己的缺點和錯誤，時時反省自己，這是知識分子的長處。
然而問題的關鍵，不在於思想認識，而是行動上的改正。如果光想不做，悲劇便在所難免。
《書劍恩仇錄》中，還有另一個文武雙全的書生，很像陳家洛的影子。
他就是餘魚同。
餘魚同綽號“金笛秀才”，跟陳家洛一樣軟弱猶豫，喜歡耍帥，喜歡玩文字遊戲，還愛上了不該愛的四嫂，深陷虐戀難以自拔。
李沅芷則像霍青桐的影子，聰明機智，敢於追求自己所愛。
幸運的是，餘魚同只是紅花會的十四當家，他的性格缺陷雖然害苦了自己，對革命事業倒沒造成什麼影響。經過一番艱難的斷舍離，他最終打開了心結，與李沅芷結成連理。
而陳家洛呢，一輩子都活在痛苦和內疚中。直到《飛狐外傳》中再次出場時，他已經毫無江湖豪傑的氣魄，只剩下消沉和落寞。
作為男人，陳家洛很不討人喜歡。但作為一個小說人物，他是相當成功的。
他身上那些悲劇的因素，何嘗沒有現實生活中你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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