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的底層世界:其實這才是我們更熟悉的世間真相

榮國府的底層世界:其實這才是我們更熟悉的世間真相

作者

樵髯

若不是寶玉探訪晴雯,我們永遠不知道榮國府裡還有這樣一個角落:“一個蘆蓆土炕,旁邊是個爐臺”“爐臺上有個黑吊子,卻不像個茶壺,碗甚粗甚大,不像個茶碗,油羶之氣(甚重),(茶)是絳紅的,也太不成茶”。這是作者以上層人物寶玉的視角朝底層的一瞥。這一瞥為我們閱讀紅樓打開另一扇門,門內更有我們熟悉的世間味道。

多姑娘受到很多現代人的追捧,認為她冷靜、理智、灑脫、懂得享受生活,但這貌似是我們的一廂情願。她其實並未掙脫她生活的那個圈子的思維的束縛。就像中國老百姓看見花園,就想種點菜;兜裡有點閒錢,就置點產業。她能憑藉的只有她的美貌,既然丈夫不在意,那麼何必閒置它,折騰幾個錢不是更好?看她在晴雯死後的表現,“見她(晴雯)一嚥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貪財冷漠,和普通女人毫無二致。留給賈璉那一縷頭髮大約也因此可以判定是誘惑賈璉繼續上鉤而並不是真心愛上他。她的敞開了活,是帶有“得些”財物的企圖的。但也正因這個特點,她避免了隔壁鮑二家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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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二家的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當場被抓,羞憤而死,正表明她內心深處還有那麼一點點羞恥感,又泛著虛幻愛情的泡沫。鮑二家的是底層的文藝得不著邊際的女性代表。而鮑二家的孃家人聽說女兒死了,選擇了千百年來人們的普遍做法:嚷著告官——我家死了人,無論如何我家受的損失最大,所以法理和同情都應在我們這邊,但人死不得復生,不如把它變現更實惠——這個喧囂姿態讓她孃家得了二百兩銀子。畢竟是一筆鉅款,窮其一生,可能再沒機會撈到。一個嫁出去的女兒,是這麼個結果,傷心,但也算是為家人又盡了一份力,孃家人又倍感欣慰。

這邊廂多姑娘、鮑二家的忙著和男主子拉關係,被賈母冠以“髒的、臭的”而不知;那邊廂,有兩個媳婦也沒閒著。她們顯然沒有美貌的資本,只好另尋他法。

秦顯家的工作部門顯然不好——在大觀園東南角值夜班,沒權勢、沒油水、沒前途,可謂“三無”部門。但這個女人偏有一顆事業心,好不容易柳家的有事倒了,便忙不迭的送禮走關係想著抓住這個機會,偏偏天不從人願,最後雞飛蛋打一場空。我們這兒有句土話叫“朝裡有人好做官”。秦顯家的吃虧還是沒有太得力的主子替她說話,她最大的背景就是她的妯娌是大太太的陪房的女兒,按說也可以,只要妯娌倆平日相處得好,但大太太的陪房的勢力到不了大觀園這邊;而她的工作性質又讓她平日接觸不到哪怕是平兒這樣的中層領導,即使她再“簡便利落”,不熟悉也就沒判斷,不如還用柳家的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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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文翔家的,鴛鴦的嫂子,比秦顯家的職位稍高一點,好歹是個部門領導——老太太那邊管漿洗的頭兒,可管漿洗一樣是個清苦單位,日子過得窘迫,好在小姑子爭氣,在領導身邊是個紅人,且又被大老爺看中,有望打破階級固化,成為半個主子,而自己也就沾著小姑子的光成了領導的親戚。這不就一下子鳳凰飛上了梧桐的枝頭,多年的願望眼看就要實現,只可惜這個小姑子不識抬舉死活不願意。這個專管“九國販駱駝”的看上去有無限活力閒話的女人,背後不知道得和多少人罵鴛鴦多少次。

柳家的愛自己的女兒。和錢槐家攀親並沒辱沒自家,但沒有強迫女兒答應這門親事。說起來,女家考慮婚姻,總是先考慮男家的條件,這也是千百年來不變的一個價值觀。錢槐的父母都算有臉面的人,父母在庫上管賬。小夥子本人也有大好前途,跟著賈環上學,將來賈環自立門戶,不出意外給個大管家的職位也沒問題。偏偏五兒心高,更願意憑著容貌的資本解除奴才秧子這個屬性,她的計劃是,先往園中怡紅院工作,“等三五年放出去,自向外擇婿”。錢槐聽說此信,惱羞成怒,“發誓定要弄成此配”,小夥子一定很自戀,以為以自家的條件柳五兒一定屁顛屁顛的跑過來,但五兒戳破了他這個美夢。是誰說過,所有的憤怒,本質上都是因為自己的無能,他眼看五兒家結交怡紅院的勢力,只能靠說狠話來發洩。不過,日後他或許會有另一套說辭來安慰他受傷的面子,比如,那攀高枝的,還不是摔下來了?老天真是有眼呀!因為小廚房風波之後,五兒死了。喪女的這種巨大傷痛,不知道柳家的會怎麼排解,大概她會以女兒就是這樣的命自己也是這樣的命來解釋,然後又活躍起來。後文她妹妹設置賭局,大家都懷疑她從中抽頭獲利,那些沒了兒女一輩子沉浸在傷痛裡出不來的畢竟是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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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給我們的感覺似乎有些偏愛柳家的,因為在我們的印象裡,柳家的是很年輕的,正如鮑二家的、或者秦顯家的,都是誰誰家的,但其實五兒已經很大了,和春燕差不了多少,可作者叫春燕的媽什麼?何婆子!叫春燕的姨媽什麼?夏婆子。是不是很老的感覺?八七版的電視劇也延續了這種偏愛。柳家的為主唱陳力所扮演,而何婆子的扮演者又老又醜,臉還長。憑心而論,兩姊妹應該都不醜:首先春燕不醜,春燕要醜,寶玉會讓她貼身服侍嗎?按照女兒漂亮媽媽也醜不到哪裡去的邏輯,何婆子應該不醜;其次這兩姊妹年輕時都學過演唱,容貌應也不醜。但戲班解散後她們長期沒什麼收入,芳官這些小姑娘來了,賈府的主子們才又想起她們。這時候,她們的容貌早已被窮苦摧毀。說起來有點心酸,何婆子只是想省下一個雞蛋若干頭油,而夏婆子則是想多些柳枝多賣點錢,可勁兒貪能貪多少呢?寶玉的“魚眼睛論”針對她們而發嚴重不公,這個無論丫頭打壞多少玻璃碗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少年知道生活的真正模樣嗎?她們費多少心思也不能達到他奢華生活的萬分之一。我們只能輕嘆一句:生活的視野決定思維的廣度。沒有淪落到底層,便永遠不知道底層的殘酷、艱難和對金錢的慾望。

這樣說,不是否定婆子們的缺點。本來就是芳官的東西,偏不讓芳官先用,怎能讓芳官服氣?夏婆子看見柳枝被掐,心疼得叫罵,偏不看折柳枝的是誰,怎能不讓鶯兒回擊?作為逝去年華的老女人,她們想不透年輕女孩怎麼可以那樣糟踐東西,弄不懂年輕女孩怎麼那樣揮霍錢財?這種感嘆幾乎掛在所有婆子的嘴上。

怡紅院的李嬤嬤也是如此——她每次到寶玉處,教訓教訓丫頭是常有的事,喜歡鬧出點動靜來刷刷存在感;因為是寶玉的奶媽,自己敬重自己,因此上,不是喝了寶玉的楓露茶,就是吃了丫頭的豆腐皮,她還理直氣壯,假若有人因此拿她的隨意說事,她就舉起道德的大棒說寶玉忘了恩。李嬤嬤有一個可愛的小孫子,順手牽羊便有了理由——我那小孫子愛吃愛玩,你們再計較也不能和一個孩子計較不是?有人分析這是底層退休老幹部的作風,退休了心繫單位,順帶拿點東西沾點便宜不能批評那麼厲害,說得貌似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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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上行下效,怡紅院那些不知名的婆子也沾便宜成風。寶玉過生日,老嬤嬤們逮著這個機會,吃酒時,“一面明吃,一面暗偷”。畫面感簡直不要太強。另一次元宵節,寶玉身邊的“婆子見他回房,便不跟去,只坐在園門裡茶房裡烤火,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飲酒鬥牌”,這大約也算是世俗版的“偷得浮生半日閒”了——烤烤火喝喝酒鬥鬥牌,這幾乎是所有底層最愛做的事,是普通百姓潛意識中最理想的最愜意的事情了。

怡紅院的丫頭厲害,加上寶玉的傾斜態度,婆子們最多沾點便宜,還不至於興風作浪。迎春屋裡的奶媽,就囂張多了:公然拿走姑娘的首飾不用吭聲,要求贖回還敢提出附帶條件。正經主子不放在眼裡,岫煙這位窮姑娘就更不用提了?搞得岫煙還要每月拿出月錢給她們打酒買點心,用岫煙的話來說,“那些媽媽丫頭,哪一個是省事的,哪一個是嘴裡不尖的?”翻譯一下迎春治下的下屬心聲,大約是這樣:誰叫你們做主子的不強呢?跟別的領導的都風風光光的,有臉的有臉,有勢的有勢,我們就是那倒黴的?你們不該給我們點錢用用?要我說,都是迎春慣的。同一幫人,如果到探春那裡,那一定謹慎又謹慎,本分又本分,唯唯諾諾,小心翼翼。欺軟怕硬是這類人的標籤。

鳳姐病了,王夫人讓李紈代理,看看眾人的心理,“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個個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好搪塞。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閣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裡外下人都暗中抱怨,剛剛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越性連夜裡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有了”。 能偷懶就偷懶,能搪塞就搪塞,實在不能,便心生抱怨還給領導起綽號,把鳳姐形容為“巡海夜叉”,這也表明一個事實:漂亮又暴戾的鳳姐在底層眼中一點不美。鳳姐對下屬的感覺是,“‘借劍殺人’ ‘引風吹火’‘站乾岸兒’‘推到油瓶不扶’,都是全掛的武藝”。賈府看起來是一個組織,一個團隊,仔細瞅瞅,原來大家防範心都很重,彼此評價不高,人與人之間的博弈戲碼永遠在這個世間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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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蕪院的一個老婆子,曾親口對黛玉說,“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悶兒”,我們不能想象這種話對著賈母說是什麼樣子,對著王夫人、鳳姐說,甚至對著探春說都不能想象。大約這個婆子相信美人燈似的黛玉不會告她違紀。黛玉確實也表現得相當善解人意,不僅表示理解,還打賞了錢。我們從中讀到一種隱隱的肆無忌憚。對邊緣領導,婆子的策略是不妨透露點信息給你,料定你不能拿她們怎樣。當然這又是一種職場上的虛假親近,我可以把我們這個圈子的秘密告訴你,我拿你當自己人,無形中就和處於邊緣位置的領導拉上了關係。在和邊緣領導相處上她們顯得既強勢又弱勢,歸根到底是想著給自己多一層保障。

最有人情味的當屬瀟湘館的老婆子們。薛姨媽表示要為黛玉做媒之時,老婆子就附和著說姨太太一張嘴這事準能成。她們的這句話,相當於瀟湘館的一次集體表態——她們愛護黛玉,希望黛玉心想事成。但也意味著黛玉的心事她們早就知曉。她們有家,有彎彎繞繞的親戚,一旦回家,或串親戚,大家一起閒話,就會一面同情黛玉的孤苦,一面附帶說上幾句,這位姑娘愛哭,有時尖刻得要命,痴的要命。黛玉的目下無塵,尖刻小氣,總是身邊的人最先感覺,然後再說出去,才會那樣傳播開來。不見得有什麼惡意。

有人就愛一面關照著你,一面把意見發表給別人聽——避免不了八卦的天性。

婆子們的地位最低。玉釧兒端著蓮葉羹出來,隨手就打發一個婆子在大太陽底下端著,自己則空著手和鶯兒一路說笑。何婆子天真的想要為寶玉吹口湯惹來丫頭們的群嘲,而其他婆子們則說,嫂子也不照照自己,就進去了。年輕女孩們,只要足夠漂亮足夠優秀,那麼就有機會上升到一個高的位置,高居在婆子之上。婆子們的人生差不多已經可以望到頭,再沒什麼東西可以炫耀,但是她們看到年輕女孩的根基其實並不牢固,不過是從她們堆裡突圍出去的,隨時有掉落下來的可能。她們窺到了年輕女孩的破綻。如果女孩懂得趨奉她們,還罷了;如果不懂,又不是自家的女兒,就會絞盡腦汁抓機會,非拉下馬不可。晴雯便是這種心理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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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人尋味的是,婆子們也看不上劉姥姥。大家同為年老女人,又都是貧苦階層,應該是同情大於其他,更何況主子們對劉姥姥還都是一個同情的態度,但婆子們不肯施捨這寶貴的情感。跟著劉姥姥出恭的不知名的婆子,按說交給你這個客人,你應該等她出來陪她一起走,這是禮節對不對?不,這個婆子扔下她獨自走開了,而且還挺歡樂的走開了。雖然我們地位低了點,收入少了點,可好歹旱澇保收,你劉姥姥算哪根蔥?你那些招數是我們玩剩下的。瞧瞧,一個個心裡裝著氣球一樣大的自己,對外面的窮人眼睛朝上,根本看上不呢!

看不上的人,無限看不上。遇到來頭大點的,就拿出做小伏低的笑臉。襲人走在葡萄架下,就有婆子出來殷勤地叫襲人嚐嚐鮮大觀園角門上的小廝叫柳家的給自己偷些杏子吃,不管這個小廝曉之以理——你若忘了,半夜三更打酒買油,我不給你老人家開門,還是隱隱威脅——單是你們有內牽,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裡聽哈,裡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體統,什麼事能瞞得了我們。柳家的自始至終沒答應搞兩個杏子給這個嘴饞的小小夥子嚐嚐鮮。

沒別的,你說的這些不足以證明你的來頭大,在你身上看不到資源等價交換的可能。換個場景,小廚房裡,芳官來替怡紅院要東西吃,這不是正兒八經的餐飯,否則也不用現通火,是小灶,是臨時起意,想吃點東西,柳家的立即準備起來。也沒別的,柳家的正準備走這些人的路子把女兒送進怡紅院

怡紅院不僅人多差輕,部門領導還放話說,將來這些服侍過的全都放出去,也就是說在這個部門工作,除了襲人這種將來要做姨娘的之外,全會擦掉腦門上的倆字——奴才,不費吹灰之力,便實現了只有高層用多少銀子打造的夢想,試想,這樣的部門,誰不削尖腦袋往裡鑽?但怡紅院人員使用上實行的也是配額制,好在位子也不是鐵打的,比如小紅跳槽到鳳姐那裡,墜兒因偷竊被開除,柳家的就是瞅準了這兩個空缺才動了把女兒安排進怡紅院的心思,若放在平日,怕是費多少心思也進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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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門部門不止怡紅院一個,柳家動的這番心思也是小意思,榮國府的採購辦事處才是讓人眼紅的大部門。賈府的規矩:一年不管什麼,主子有一全分,買辦們就得半分,這不得了,真算起來,他們的錢包得多鼓?這還是過了明路的,暗地裡進項還多。別的不提,單是把姑娘們的頭油脂粉以次充好這一宗,在裡頭賺的差價就驚人。假若有人因此鳴不平,他們便認為這人要“使壞心”奪他買辦的職位,絕不肯“善開交”。這種帶有“黑社會”色彩的行為,事實上,包括平兒在內的中上層都心知肚明,但奇怪的是,中上層對這種“毒瘤”置之不理,被問到有沒有拖欠採購物品,李紈等還有意幫其說話。

這種奴才真是做的自由快活。如果站在賈府角度來看,這是一群蛀蟲;但站在買辦角度來看,這是人性,不貪也沒人說好,貪了也沒人懲辦,那麼為何不貪呢?不光是買辦們自由快活,前文說了,錢槐也是可以發發狠的。假若由榮國府的最底層往上看,錢槐算是一個較有勢利的公子哥,他要娶柳五兒,柳家的一家只能躲著,不敢得罪。而周瑞家的公子就是一個衙內,猖狂到老太太生日裡也不好好幹活,把饅頭撒了一地。倒不是說他敢頂撞老太太,給他十個膽子都不敢,但在他那個工作圈子裡,他一定是老大,是刺頭,即使出格了,所犯的事進入主子的視野,父母也會出面把他撈起來——周瑞家的一向覺得天下難事只要求求主子就完了,當然是不同的主子,包括從老太太屋裡出去的有勢力的老奴才。這種見縫插針的本領讓周瑞家一家常年屹立不倒。

這些人同屬底層世界中由父母或者本人打拼起來已經變身為中產階級了。他們中有人停下了腳步,有人則選擇繼續奮鬥。趙姨娘算是一個典型的後者。趙姨娘出身底層,後來成了姨娘,成了半個主子。寧國府的負責人尤氏說她是個“苦瓠子”,這當然是上層往下看的結果,但對低層而言如何婆子那類人來說,要好上太多太多,她和賈環以及婆子丫頭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她曾寫過一張上百兩的欠款單,假若沒把握還款,如何有膽量寫那麼多?某種角度來說,趙姨娘是老鴰窩裡飛出的金鳳凰,她在底層女孩那裡是個傳說,是勵志的模板,丫頭們爭先恐後的巴結討好少爺寶玉,未嘗不是受她的影響。按說趙姨娘應該滿足了,但是不,仗著兒女,擺出一副不計較別人笑話的瘋狂姿態,拼命要把女兒多給柳家的錢吃出來,她骨子裡是個缺乏安全感的窮女孩。因為有更大夢想,所以平時倒沒有在同好面前炫耀,反而想著彼此聯絡,“好做首尾”。但老婆子們不這樣想。趙姨娘為了茉莉粉的緣故打了芳官一巴掌,芳官鄙視地說,“你打起我嗎?你照照那模樣兒再動手,我叫你打了去,我還活著!”當芳官這個受寵的年輕女孩和兒女都已經大了的曾經受寵的中年女人較量的時候,婆子們什麼態度?“外面跟著趙姨娘來的一干人聽見如此,個個趁願,又有一干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趁願”。芳官罵趙姨娘趁願,趙姨娘打芳官趁願,反正有熱鬧看就趁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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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姨娘這種漂亮有野心的女人因為生了兒女地位已經很穩固了,但芳官離穩固倆字還差很遠,生活的輕鬆偏偏又給了她幻覺,以為這就是天荒地老了,她還是太年輕了,最終被王夫人以教壞主子的理由攆出了怡紅院,後再折騰,落入打著尼姑幌子的柺子手裡。也不只有芳官如此,就連那些處在光鮮位置上的大丫頭們其實也是危機重重,比如預支未來的鴛鴦,夾縫生存的平兒,憂慮姑娘的紫鵑,看似錦衣玉食,春風得意,她們的苦惱誰又知道?不僅因為經常接觸主子而更容易惹惱主子,而且因為已經習慣在一個高位置上,一旦下墜,在茜雪、墜兒等笑笑就過去的事情,落在她們頭上就會以迅速求死為結局。

說到底,這是一群沒有任何保障隨時都可能下崗的高級小白領。她們雖然已經混到了較高的位置,看似脫離了那個汙濁、愚昧、動盪的底層世界,但她們沒有買辦們的手段打擊別人甚至可以制衡主子,也沒有周瑞家的那份體面和見縫插針的本事,沒有趙姨娘以兒女做憑藉,她們沒有任何產業,因此她們算不上底層世界的中產階層。算不上中產階層,也就沒有做奴才做到一定境界才會擁有的自由快活。

榮國府真正的主子也就十幾個人,總人口卻約有三四百人,也就是說,榮國府擁有強大的底層世界。他們是榮國府的“水”,榮國府的“地”。這是一片海洋,一片草原,從上面俯視,風平浪靜,水草豐美,即使小有風波,小有爭奪,大體看去還是一片和諧。但真正潛水而行,伏身草下,不是寶玉那樣匆匆一瞥或者乾脆站在高枝上高談闊論,就會驚訝地發現,水們、草們亂哄哄的:對主子忠心耿耿的,公開或者暗地裡挖主子牆角的,偷懶的、誣陷的、躲在暗處窺探算計的,渾渾噩噩活著的,整日打小算盤的……這裡的世界相對安定,榮國府外的窮人世界更動盪:賣兒女,偷孩子,被人搶了扇子以致進了監牢的,遭遇天災被親人拐騙了錢財的……構成了紅樓的底層。

有人說,人,不光要有眼前這樣一個世界,還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這句話對紅樓的底層來說,或者對於所有時代的底層來說,是個謬誤。因為在這樣的世界,生存大於一切,詩意意味著瘋狂。所以,我們聽不到來自靈魂的詩的吟誦,即使有,比如鮑二家的對愛情的幻想,比如石呆子對扇子的執著,但也會被淹沒在洶湧的俗世的大眾洪流中。而作者在這部作品裡首先關照的是二玉的愛情,其次是賈母、王夫人、諸位小姐的生活,它們構成紅樓美的風景,大主題則是虛無,是人力無法解釋的命運,但作為大師,他偶爾把目光射向底層,就讓我們看到了除青梅竹馬、華美盛宴之外的世間種種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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