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癮君子的自我救贖

56歲的老孟不高、平頭、白髮。如果不說,沒人看得出來他那一嘴的整齊白牙都是假的,也不知道他每天要抽兩包煙。

老孟真名孟進生,在內蒙古集寧市長大,是家中老么,曾由於“窩藏毒販”沾上毒品,後又以販養吸,路越走越窄,終因謀財綁架鋃鐺入獄。毒品不僅侵蝕了他的滿嘴牙齒,也導致他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一位癮君子的自我救贖

2005年11月8日,在臨沂人民廣場,禁毒志願者、內蒙古集寧市的孟進生騎著自行車來到這裡向市民現身說法宣傳禁毒知識。 本文圖片均為視覺中國 資料圖

老孟不希望同樣的劇情再次上演,出獄兩年後的2005年,43歲的他轉身成為戒毒志願者,踩著自行車環行全國,講述自己的經歷。

他記不清幫助過多少人。每一次陪伴陌生人戒毒時,老孟就像看到了當初的自己——在監獄毒癮發作時,“渾身每一個關節都痛,骨節像要裂開似的,思維一團混亂。”

即便偶爾陷入痛苦的回憶,他還是繼續著,想要在60歲之前走遍全國的戒毒所再來一次戒毒宣傳。

一位癮君子的自我救贖

今年五月,孟進生重新開始了禁毒宣傳。受訪者供圖

【一】

今年清明過後,老孟從老家內蒙古出發來到北京,這一次他想去校園或者強制戒毒所宣傳戒毒,他找了幾家戒毒所,沒有一家願意接受他。

出門前,他帶了借的兩萬元,走了一個多月,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到6月下旬,老孟已經在甘肅待了十幾天,輾轉於戒毒所、社區和工廠間宣傳戒毒。在這幾個月裡,老孟發現吸毒越來越低齡化,在內蒙古女子戒毒所裡,25歲的女孩從讀書時開始吸毒,吸了十幾年。

13年前,老孟曾選擇騎行宣傳禁毒,那時常身處險境,困難重重。

他那年先去了東三省,再沿山東一路南下,按著地圖一天走200公里。他身上掛著一道橫幅,寫著“珍愛生命,遠離毒品”,邊走邊給當地人演講,擺地攤發宣傳資料。

老孟在延吉擺攤時,有人一腳踹倒他,讓他趕緊走。在山東宣傳,他被城管趕。在福建時,颱風颳走了他的自行車,他抱在電線柱上,後來稀裡糊塗被一戶人家拽回去了。

有人停下來與他合影,有人給他一些路費,還有人陪他一起騎行。但大多數時間,他都是一個人。他獨自風餐露宿,雨後的早晨醒來看到帳篷裡竟有幾條小蛇絲絲吐著舌頭。他有次留宿海邊,不知道落潮漲潮,睡著睡著就被衝到海里去了。

他記得最危險的一次是在海拔4000多米的青海高原上。老孟走到天黑,沒看見一個人。他嚴重缺氧,暈倒在路上,當他醒來太陽已經落山了。他餓得不行,睜眼掃到公路邊上有一個被汽車壓扁的塑料袋,裡面裝了一張新疆大餅——饢。“那玩意被壓成石頭,沒有它我就活不下去了。”

困難時老孟也想過回家,但如果回去或許還會選擇毒品。“一個人制定一個方案,沒有完成,遲早會被打回去。”

如今再次走上13年前走過的路,老孟這趟坐火車,可以省很多時間,但他感覺要走完全國,還是需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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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3月6日,江西贛州市公安局強制戒毒所的學員在認真聽孟進生現身說法宣傳禁毒。

【二】

1989年,那時候的老孟在火車站負責上郵政車廂接收郵件,上一天班休息三天。

郵政車廂在每列火車的最後一節。有次火車到站後,老孟發現郵政車廂裡躲著兩個打扮新潮的男人,手上拿著那個年代稀罕的公文包和大哥大。老孟當時並不知道,他們是從包頭來的毒販,因為害怕出站時被檢查,就跟老孟一起混著出去。

有一天老孟去賓館探望,看到他們正在吸食一種粉末狀的東西,他問是什麼?他們頭也不抬地說,“你不懂,止疼的。”

好奇的老孟忍不住想去感受他們所說的“飄飄欲仙”。他把白粉放到錫紙上,用火在下面烤,吸冒上來的煙。第一次吸完,老孟感到噁心極了,吐得天翻地覆,站也站不穩。

他們告訴他,量用多了。還沒有嚐到甜頭的老孟又試了一次,就又有了第二、第三次。他們每天在賓館醒來就抽,抽完了,暈暈乎乎地飄,再躺下繼續睡。

一個月後,毒販離開,老孟開始感到心慌。第二天他就坐立不安,沒有食慾,渾身難受。他拼命抽菸,沒用。老孟跑到包頭找到毒販,對方說他已經上癮了。“我說趕緊先給我東西,我都快站不起來了。”

老孟當時一個月工資90多元,身上還有兩萬的積蓄,但根本不頂用,半年不到他就陷入找錢買毒品的惡性循環。他先向父母騙錢說要蓋房子,又問哥哥要錢。妻子對吸毒不瞭解,為了讓老孟不再難受,只好四處借錢。最後毒販讓老孟幫忙收鴉片,以販養吸。

【三】

老孟在家中排行老末,最受家人寵愛。但用他的話來說, 他也是禍害家人最深的。

1992年,他成癮的第三年,有天大哥去家裡找他,剛好撞見他吸完毒。大哥拉起他,把他帶到村子裡綁到柱子上。綁到第三天,他口吐白沫,以死央求大哥放開他。大哥不忍心,放了他,他又跑去找毒品。

老孟的大哥是第一批老三屆下鄉,為人正直,比老孟大12歲,“文革”時父母被隔離,他照顧弟弟。弟弟的事讓他感到羞恥。父母每天問他,老三到底在幹什麼?他只能瞞著。

老孟總對大哥承諾:“你給我錢,我再弄最後一次。”有一回,老孟拿到錢消失了半個月,回家時被大哥堵到。生氣的大哥拽著他的頭髮把他摔在地上,將他打得鼻青臉腫。一開始老孟沒還手,但看到哥哥碰掉了桌上吸食海洛因的物品,他拿起板凳就砸向大哥。大哥哭著走了。

1993年6月,老孟被抓了。

他當時需要兩萬元買村子裡一個老頭家的7斤鴉片,苦於沒錢。跟朋友吃飯時,他聽到隔壁桌一個剛剛結算完工程款的工頭手上有十幾萬元現金,就動了心思。他們綁架了工頭的孩子,勒索了兩萬元。工頭報案了。賣鴉片的老頭事後逃跑了,鴉片也沒了蹤影。老孟最終因綁架罪被判刑14年。

大哥送老孟去監獄,把身上僅有的一百多元錢給了他。這成了他們最後一次見面。那晚,大哥走回單位門口,突然被院子裡駛出的一輛車撞上,人就這麼沒了。

老孟看著父親掛著吊瓶躺在病床上,眼淚倏地落下來,他帶著內疚和懊悔跪在父親床邊。“父親身體孱弱,卻用盡力氣對我說,’兒子,你今天這樣我有責任。’”老孟忍不住淚水盈眶。回到監獄後的第三天,父親的死訊傳來。一年後,母親也去世了。

懷著負罪感,老孟在監獄不和人說話,拼命幹活懲罰自己。最絕望的時候,他拿著扳手爬上高壓線想自殺,結果被電弧擊傷沒死成,反倒造成監獄電路短路,停電後一片漆黑。

“後來終於想明白,既然沒死成,就要解開心結,把這痛苦的一頁永遠翻過去。”

就在老孟出獄的前兩年,妻子去監獄哭著向他提出離婚。老孟不明白為何妻子等了8年,卻在自己即將出獄時選擇離婚。

他入獄後,妻子每週都去探望。老孟最初勸她不要等自己,妻子卻堅定地說一定會帶著孩子等他回家。

他最終簽字同意離婚,他希望她能過得好。

後因老孟在監獄表現良好,老孟獲得減刑,於2003年10月刑滿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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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4月12日上午,單車騎萬里的內蒙古集寧市禁毒志願者孟進生風塵僕僕來到廈門。

【四】

刑滿釋放的那天,大黑門一關,老孟穿著一身舊衣服和一雙板鞋,拿著從監獄領到的23元工錢,獨自沿著公路走,一片茫然。十年之間,外面的世界變化巨大,老孟不會用公用電話,無法與家人聯繫。

監獄離車站有幾十公里,他走了一天餓了,就在一家小餐館點了一碗麵,兩屜小籠包,兩瓶啤酒和一包煙。老孟吃完本能地往單位的方向走,剛好二哥下班,二哥看到他,嚇了一跳。

老孟出獄後去父母墳頭祭拜,回首被自己弄得四分五裂的家,他想幫助別的家庭,“我報著贖罪的心態。”

他做起了小生意,過去的毒友知道他回來了,都來找他。他們把毒品往那一放,就蹲在那“弄”(毒品)了。老孟看到放在桌上的毒品時,一瞬間心慌不已,感覺特別想要去“弄”。老孟不敢去想,他轉身進衛生間沖涼水,情緒才冷靜下來。“這種事情實在太恐怖。我真的沒想到都十年沒碰了還有生理反應。”

老孟出來後告訴毒友們不要在他面前“弄”了。他也勸他們不要吸毒,但毒友說:“啥呀老大,你判刑了現在這樣說,沒判刑你能戒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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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毒患者在“面壁思過”。視覺中國 資料圖

為了向毒友證明毒是可以戒的,他說自己絕不復吸。2005年,老孟選擇遠離毒友,走上騎行戒毒之路。

離開之前,老孟請求前妻讓他見了12年未見的女兒。

他一直深感“虧欠女兒一輩子,沒法還”。女兒剛學會走路時,妻子在洗衣服,讓老孟照顧女兒,老孟毒吸得迷迷糊糊的,沒顧上照看,女兒坐進一盆剛燒開的水裡,造成三度燙傷。

老孟入獄時六七歲的女兒也去了。一個月沒見到爸爸的她拉著老孟的腳鐐說,爸爸,咱回家。一家人都哭了。後來老孟再也不讓她到監獄來。

女兒在成長過程中也因父親入獄而受到指點,她不得不多次轉學。

12年後的女兒已經長大,與父親疏離。他們一起住了一晚,女兒不贊同老孟去全國騎行,“難道你想到滿世界去嚷嚷你吸過毒啊。”

老孟沒有聽女兒的,他堅持“要把自己赤裸裸地拋給社會”,“我怎麼走上這條路,怎麼犯的罪,怎麼把家破壞了?因為我選擇了錯誤的一步,毒品。”出發時,他身上揣著出獄後打零工賺的3000元,但錢很快用完。於是他又回到老家賣了房子,拿著3萬元重新上路。

【五】

2005年至2008年間,老孟的騎行事蹟常被媒體報道,很多人開始向他尋求幫助。

2008年,一個女護士向他求救,老孟找到她時,她趴在屋裡不省人事。“三天水米沒進,海洛因一大堆,醒過來就抽。”老孟把她帶離老家,在成都開了一間房,陪她同吃同住了七天,幫她完成了生理脫癮。他說,“戒毒是戒不死人的,主要還是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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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臺報道了這個過程後,“嘩啦啦”更多人來找老孟。每接收一個戒毒者,老孟會先了解他吸毒的過程和戒毒的動機,讓他產生主動戒毒的想法。

接觸得多了,老孟通過眼神就能看出對方的狀態。“剛吸過毒的,說話海闊天空,對答如流,幾小時後蔫了,臉色發青,再待一會,眼淚也出來了。”

2009年,老孟在福建省福清市開辦了戒毒家園。當時在福清的吸毒人員比較多,當地政府也支持。他租了6個房間,住了十幾個人。但戒毒家園最終由於租房、生活、購買藥物等支出太大難以為繼。

2009年底,老孟在北京天堂河戒毒康復中心做志願者,每月有3000多元的工資。

雨心曾在天堂河戒毒康復中心負責心理工作,他對老孟的第一印象是,“一小老頭,騎自行車走遍全中國,很厲害。”

一開始,這裡的工作人員多對老孟持懷疑態度。“他們都是警察,而一些社會志願者蹲過大獄,會存在一些疑慮。”雨心說。

2012年,25歲的劉陽(化名)被家人送到老孟手上。劉陽20歲出頭時,母親因心臟病猝死,她受不了打擊,整天唱K,期間接觸到毒品,很快成癮。

見到老孟時,劉陽覺得很親切。當時康復中心有兩層樓,20多個房間。老孟也住在裡面。他親自陪伴學生,照顧他們衣食住行。很多吸毒人員慕名而來。劉陽說:“他在我們心中的地位比一般老師都高。”

“我們很難做到跟他們同吃同住,完全不設防地交流。我們就是工作,人情也要確保安全,因為這要承擔責任。”雨心坦承。

老孟會觀察學生,會跟他們聊天。由於有共同的吸毒經歷,學生也不排斥老孟。

劉陽有時請假,中心的老師直接拒絕。但老孟會問她出去做什麼,幾點能回來。劉陽第一次復吸時對著老孟哭了半天,滿是愧疚。老孟仍舊鼓勵她。

如今,劉陽已經三年沒有復吸,在老孟的介紹下她結了婚。她喜歡喊老孟“孟叔”。“他是親人、恩人。如果有一天,他生病我一定會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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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4月12日上午,禁毒志願者孟進生來到廈門市公安局強制戒毒所,用吸販毒的親身經歷,向戒毒人員痛斥毒品的危害,開展“珍愛生命、遠離毒品”的禁毒宣傳活動。

【六】

戒不了的還是大多數。

住在酒店時,有的人一難受,“咚咚咚,半夜跑回家吸完毒,迷迷糊糊又來了。”有的人信誓旦旦找來說想戒,但過了幾個小時就待不住了。有的人回家後復吸了,老孟打電話過去,對方卻撒謊,他會直截了當:“你有什麼迴避的,我來就是接你,重新來嘛!”

老孟記得因吸毒而死亡的有六七個。

一個重慶的大學生跟著老孟來到了天堂河戒毒康復中心,戒了一年多,一直比較順利。有一天他請假出去買了毒品,急匆匆地在地鐵衛生間注射時死了。老孟知道後很心痛。

在此之前,老孟曾遇到過一個吸毒女孩在查出患有艾滋病後,決定去做“小姐”報復男人。老孟試圖制止,一段時間後卻得知她在家注射毒品去世了。

老孟現在最多帶兩三個學生。雨心認為他的方法對於個人來說有用,但力量有限。

老孟現在會去了解對方有哪些親人朋友可以溝通,最後建議他們去哪個親戚朋友家住一段時間,有時也推薦一些公益機構或心理醫生。他不會每天聯繫學生,但會冷不丁地出現,跟對方生活三天,觀察他有沒有撒謊。

雨心認為老孟比較偏執。“人沒法走出自己的經歷,他現在就是受之前生活的影響。”

他在幫助別人戒毒時經常上當受騙,但他也不放棄。老孟有時起床,發現原本工工整整放在那的錢包沒了。老孟被騙了一次,還會相信第二次。劉陽說,一個吸毒的小偷找老孟借了好幾次錢都沒有還,最後回來對著他痛哭流涕,“孟叔也不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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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今年清明,老孟回到內蒙古老家拜祭父母。“我現在可想給我父母洗個腳,每天給他們倒一盆洗腳水。”

老孟現在有了新的家庭,妻子劉曉桐是因為戒毒認識的。2007年,劉曉桐在雲南一家戒毒所戒毒時聽到老孟演講,哭得稀里嘩啦。劉曉桐後來作為學員也住進了天堂河戒毒康復中心。由於她後來陸續復吸過,便一直跟隨老孟戒毒,漸漸兩人也產生感情。

在北京時,老孟在康復中心附近的村子裡租了個小院子,專門供前來找他幫忙的戒毒人員住,有些不被戒毒所接收的人需要在這裡先完成生理脫毒後再進戒毒所。他和劉曉桐也住在小院子裡。

2013年,38歲的劉曉桐懷孕了。51歲的老孟既高興又害怕,他想盡一切努力去愛這個小生命。

其實老孟內心總是對第一個女兒充滿內疚。曾經接受電視臺採訪時,電視臺給了他一萬塊錢,他全給了女兒。“我現在很迴避她,因為現在沒有什麼給她答案。”

2015年,因與天堂河戒毒康復中心存在理念上的分歧,老孟選擇了離開。雨心說規章制度越來越多,要求越來越嚴格,“所有戒毒人員來都要脫光全部衣服進行檢查,生活用品都要內部購買。”

老孟不喜歡這樣,離開北京後,他與劉曉桐定居成都。各地來的人仍去找他幫忙戒毒。他採取了旅遊方式,讓學生每天在遊玩的過程中筋疲力盡,回來就能睡著。一年裡,老孟幾乎一半的時間在家,一半的時間在外面。

今年老孟每到一個戒毒所宣講會得到500塊錢的講課費。三個多月來,老孟在武漢曾幫助過的一位學生已經陸續資助他4萬多元。

老孟設想過未來,還是與他想幫助的人聯繫在一起,“希望在山村買一個環境好點的小院,蓋三四間房子,整理成一個溫馨的家園。大家把它當家,種田養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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